林放的同桌是俞钧，俞钧曾翻着白眼向夏航抱怨，“这下可要闷死了！”
　　
　　夏航指着自己的座位笑得灿烂，“怎么会？不然我跟你换？”
　　
　　当时，那个刚入学被称作“校花”的美女就立刻死死地瞪过来。
　　
　　“气死人了！”俞钧抹抹头上的冷汗，感叹道，“你这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末了，又多加一句，“夏航，总有一天你会被女孩子们劈死的！”
　　
　　从那以后，俞钧没再提过座位的事情，渐渐习惯了身边有个安静细心的人，每天擦课桌时也不忘俞钧的一边。望向教室的另一头，夏航已经被周遭的女生烦得焦头烂额，还必须强压着怒火，俞钧心想，这样的安静似乎也不错。
　　
　　三人的相处逐渐融洽起来。
　　
　　经常能看见两个男孩聒噪地拥在另一个男孩两旁，中间矮小的那个只是听着，总是露出极淡的表情，夕阳斜拉在他们的身后，染红了大地。
　　
　　“啊啊！夏航！加油！好像流川枫！好帅！”整个篮球场爆发出女生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夏航悄悄偏过头，小声问队友，“流川枫是谁？市校队的？”
　　
　　“……恩，省体委的。”
　　
　　众人集体黑线，拜托队长，你不要老是用一脸严肃的表情讲这么冷的笑话好不好。
　　
　　“哇！超厉害！”
　　
　　说这话时，夏航的眼睛闪闪发亮，嘴边更是扬起令人心跳的弧度，惹得周围女孩们又是连连尖叫。众人也就懒得去解释流川枫究竟是谁了。
　　
　　“林放，林放过来……”比赛结束后，夏航向林放招招手。
　　
　　从周围女生羡慕的眼神中穿过，林放拿着毛巾和水壶递给夏航，毛巾有点僵硬但是很干净，水壶里也是自家新烧的凉白开。夏航接过毛巾，胡乱往脸上蹭了几下。
　　
　　“夏航……给你这个……”一个女生鼓足勇气走上前，手上是瓶蓝色的夏航叫不出名字的饮料，听说不管是城里还是外国人都一直喜欢喝。
　　
　　夏航瞥了眼那塑料瓶里的蓝色液体，视线上移是女孩子红霞满面的脸，伸出手却是强行夺过林放想偷偷藏在背后的水壶，“那个，你拿回去。我不需要。”
　　
　　女孩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中，发急道，“你……”
　　
　　“哟，佳得乐！给这小子太浪费了，不如给我吧。”队长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来，一手搭在夏航肩上。
　　
　　夏航不着痕迹地移了移身体，避开了与队长的接触。
　　
　　女孩感激地朝队长猛点头，递过饮料后马上迅速逃走了。
　　
　　“喂，夏航，对女孩子要……”队长幸灾乐祸地笑道。
　　
　　夏航掏掏耳朵，像没听见似地插嘴，“林放，等下我们先溜。”后又补充，“是我们两个。”
　　
　　等俞钧赶到篮球场四下张望时，“他们已经走了。”声音在背后响起，以冰冷得不带任何温度的口吻，“俞钧，你去找过赵哥？”
　　
　　听到这个声音，俞钧仿佛全身的血液被抽走，一阵恶寒侵入四肢百骸，“恩。”空乏而茫然的词汇。
　　
　　“你好自为之。”那人警告道。
　　
　　这边，林放随着夏航来到二楼的男厕所，看夏航鬼鬼祟祟地关上门锁好。夏航转过身，对林放“嘿嘿”一笑，林放惊得心里发毛，后退一步，拿书包挡在胸前。
　　
　　夏航举步向前，林放拼命后退，两人间的距离像根充满弹力的线。
　　
　　“干什么呐！”不愧是篮球队员，一举一动都给人压迫感，“你退什么？给我老老实实站好。”
　　
　　林放惊恐地紧抓住书包不放，在心里琢磨，如果真和夏航打起来，肯定是没有胜算的。
　　
　　“啪。”
　　
　　静谧地气氛在空间里游走，夏航关掉墙壁上的开关，这个封闭的空间里陷入了黑暗，人像在漂浮在游走的时间之外。
　　
　　视线里落下一点光亮。一点一点汇集成巨大的能量，点亮了夏航大半张脸。夏航的轮廓在时隐时现的亮光里显得柔和，他握紧了林放的手，“漂亮吗？”
　　
　　夏航很久没有听见回应，才想起来，林放是不会说话的，有些懊恼刚才把灯关了，此刻才看不见林放脸上的表情。
　　
　　这已经是九月的开学，林放无法想象夏航从哪里找到这么多的萤火虫，把它们收集起来，然后在书包里放置漫长的一天不被人发现。林放能感受到的，是无休无止的黑暗中，大量萤火虫释放的微弱的光线，所到之处点亮了周围所有的一切。
　　
　　“我说过要给你很多很多的萤火虫。”夏航轻扣林放的头顶，让他把头转向自己，“我没忘记。”
　　
　　林放惊喜地不敢多眨一下眼睛。
　　
　　夏航比往常更温柔地揉了揉林放的头发，“你也不准忘记。”
　　
　　隔着发丝能感觉到的触感，无关痛痒的一小片压力。
　　
　　他们走出校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所幸还能赶上从镇里到村上的末班车。由于末班车的关系，车人上简直能用人山人海来形容，夏航仗着人高马大，动作又灵活，一上车便占个位子，朝后来上车的林放挥挥手，“林放，这里，这里……”
　　
　　林放困难地在人群中移动，有时，刚走了一步，书包还卡在人群里，不得不用力再把书包拔出来。
　　
　　突然，一个娇滴滴地女声，“哎哟！踩死我啦！哪个不长眼的！”
　　
　　继续在人群中蠕动的林放，猛地被一股蛮力拽起。
　　
　　“就是你！小兔崽子！”一个模样凶恶的男人吼道，“快道歉！”
　　
　　浓重的酒气迎面扑来，林放厌恶地偏过头，仰头直视男人的眼睛。
　　
　　“小兔崽子！还敢瞪我！看我不打死你！”眼看，一巴掌就要招呼过来。
　　
　　夏航从身后握住男人的手腕，稍稍使力，“大叔，你要打死谁？”
　　
　　“哇哇哇，疼死了，快放手……”
　　
　　再使三分力，“你不要打死他吗？怎么不打了？”
　　
　　“哇哇哇，我不打了，你快放手……”
　　
　　男人刚被释放了手腕，想回身好好教训下身后狂妄的小子，没料想夏航的身形高大，也犹豫了起来。
　　
　　“你真没用！气死我啦！”娇滴滴的女声发嗲道。
　　
　　夏航听闻冷冷甩出一句，“别逼我动手打人！”
　　
　　说完，看也不看那对男女，对着林放，“你没事吧？现在座位没了，只能站着了。”
　　
　　林放点点头，心里也因见到夏航的瞬间，踏实下来。
　　
　　“连话都不会说，该不会是哑巴吧。”刚才的男人开始冷嘲热讽。
　　
　　“是啊是啊，怪不得这么没家教。”女人也闲闲地附和。
　　
　　夏航瞧见林放的肩膀一抖，怒火控制不住地爆发，“你们……”
　　
　　林放奋力压制住夏航拼命想举起来的拳头，人们已经远远避开他们的周围。
　　
　　“小心我把你们揍成哑巴！”夏航毫不客气地放话。
　　
　　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最后还是男人先败下阵，“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
　　
　　“你……”女人愣住，尖锐地喊道，“真没用！”
　　
　　窃窃私语的声音却多了起来。
　　
　　“林放，哑巴，会不会是那个？”
　　
　　“哪个？哪个？”
　　
　　“咦？你没看过报纸，很有名的……”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那个……”
　　
　　“到底是哪个？”
　　
　　“嘘。”刻意压低的声音，还是异常清晰地传到夏航耳里，“母亲外遇被杀掉的那个，然后就不能说话了……”
　　
　　“啊，真可怜……”
　　
　　各式各样不同的对话纷纷涌来，夏航不可思议地看向已经把头低得不能再低的林放，心跳持续被放大。
　　
　　什么样的话都不想再听。
　　
　　夏航直直地盯着林放的头顶，声音颤抖，“那个……他们说的……那个……是你吗？”
　　
　　是你吗？
　　
　　第六章
　　
　　呼唤他的名。
　　
　　话到嘴边却也只转成破碎的喘息。可终究，那个时候记住的事情，还是保留在心里。苍白的脸，莹满湿润的双瞳，细软的发。虽然很少再被起提，可依然能喃喃记得。
　　
　　若能一直停留在那些无忧无虑的夏天，多好。
　　
　　林放把头埋得极低，还是无法躲避全车厢人猎奇的视线，毫不出众的外表和身边的夏航形成鲜明的对比，在人们的交谈中，也似乎更热衷猜测两名男孩间的关系。
　　
　　末班车距村里还有三站的路程，夏航率先忍受不住周围的视线，车门一开，拉起林放的手就往车门冲，林放站在原地不想下车。两人正胶着，司机按了声喇叭，“想不想下车啊，我要关门了！”
　　
　　“想！等等！”夏航高喊。
　　
　　眼看就要被夏航拖走，林放灵机一动牢牢攥住车扶手，不肯松手。
　　
　　“林放！你松不松？”夏航简直要气炸了。
　　
　　林放毫不犹豫地摇摇头，用力到指节都微微泛白，两人在车门前拉锯，引起周围一片哄笑。
　　
　　夏航脸皮薄，脸红得快要滴血，“你不松别怪我不客气了！”
　　
　　语毕，就用力把林放指头一根一根从扶手上掰开，林放哪是篮球队员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夏航拖下末班车。
　　
　　末班车“嘟嘟”地远去，林放窝在车牌下，想到即将要单独面对夏航，头皮一阵发麻，心想还不如回到车上继续被人嘲笑。
　　
　　黑咕隆咚的晚上，远处能听见青蛙的叫声，偶有车辆经过打出的灯光照在车牌上，也照亮了两人身后不远的小路，通向村里唯一的路。
　　
　　林放低着头躲在车牌下的阴影里，田野的风吹得脊背发凉，无法言说的悲哀压抑不住，抱紧了身体快缩成团状。
　　
　　夏航放下身后的书包，走到林放身前，瞧那一脸要死不活的模样，忍不住硬拉他站起来，“喂，蹲着有什么用？现在回家要紧，这里晚上挺冷的。”
　　
　　林放瑟缩了下肩膀，闷不吭声地捡过夏航的书包，默默地走在他身后。身后，从这个角度望过去，高大的身形，稍显瘦弱的肩头，模糊的轮廓，这些在月光下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忽然，夏航停下脚步，转身朝回走，连带着林放也站在原地不敢动作。
　　
　　林放猛然间一凛，手上的书包转移到夏航身后，空出的手就被夏航握在手心，冰凉的手对上冰凉的手。
　　
　　“你走得太慢了，我拉着你走能快点。”夏航解释道。
　　
　　两人重新上路，没走一会，林放挣脱开夏航的手，大口喘着气，摆摆手示意让夏航先走。
　　
　　“走不动了？”夏航无奈地问，“累了？”
　　
　　林放狼狈地点头，拿袖口抹抹头上的汗。突然，林放整个人惊愣地无法动弹，见夏航放下身后的书包，背对林放蹲了下来。
　　
　　“上来吧。”
　　
　　林放大喘一口气，回不过神。
　　
　　夏航蹲得时间久，腿有些麻痹，刚想转身，却被一股强力猛地扑倒在地上。
　　
　　“哎哟。”夏航惨叫，“你快给我起来，压死我了。”
　　
　　夏航维持着躺在地上的姿势，单薄的衣服上湿糊一片，摸上了林放抖动得像只仓鼠的肩膀，回想起末班车里的闲言碎语，这让夏航出奇难受。
　　
　　“没事了，没事了……”不断重复这句似乎没有任何意义的句子，搂上了林放的肩膀，该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哑着嗓子低喃，“没事了，没事了……”
　　
　　林放低低在夏航胸前抽泣，宣泄出多年的积怨，眼泪洒满了夏航的衣襟。
　　
　　夏航轻拍林放的后背，渐渐林放没了动静，疑惑下抬起那张黄河泛滥的脸，居然……睡着了……
　　
　　有些呆愣……不知道该做什么……轻轻捏起林放的脸颊，月光下显得安静又安详，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又不可阻挡地回来……
　　
　　……一辈子的好朋友……
　　
　　小路仿佛走不到尽头，这一天一地的光阴，都静下脚步。月光照着前方的路，林放是在一片粗重的呼吸声中醒来，身子有节奏地一上一下摆动，于是惊慌地想要挣扎。
　　
　　“别……别乱动，要掉下去了……”夏航连忙阻止。
　　
　　只换来更猛烈地挣扎。
　　
　　夏航没奈何地掂掂背上的重物，“切，你睡着了也不知道是谁背着继续走，现在反倒耍起威风。”
　　
　　果然，感觉身后的挣扎渐渐失去了力道，到完全依靠在夏航的脊背上。夏航有些控制不住地得意，笑声在安静的夜格外突出，“哎，看不出来你还挺沉的。”
　　
　　再怎么青春年少，若说不吃力，那肯定是骗人的。夏航经过下午的篮球比赛，消耗体力无数，加上连晚饭还没吃过，背起林放一个同样年纪的男孩实在是累到极点。
　　
　　林放的下巴搁在夏航右侧肩膀上，呼吸间喷出的热气正对右边脸颊，滚烫的，火热的，搔痒得心里不上不下统统纠结在一起，又不敢真正伸手去抓，夏航隐隐觉得有些事情失去了掌控，驶向不可未知的境地。
　　
　　夏航脸色复杂地继续朝前走，林放贴在背后，半天没有动静，夏航试着轻轻呢喃，“林放？林放？”
　　
　　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夏航把脚步放轻，步子稳健，声音有些模糊，“糟糕了……”
　　
　　糟透了！只想对你好，真的就想把所有的幸福都给你。
　　
　　我有的都给你。不能是别人的，都给你。
　　
　　是谁说，十几岁的孩子还不懂情欲的真实模样。半大的孩子们摇摇晃晃爬上了新的年级，新学期俞钧笑着拍拍林放肩膀，“好兄弟，这学期的课桌还是交给你了。”
　　
　　林放不明就里地点点头，就这样揽下了整个学期擦课桌的活。俞钧乐得笑开了怀，“不愧是好兄弟！”
　　
　　这边，夏航在众女生的包围中，听女孩们七嘴八舌地聊起各家八卦，偶尔会讲些篮球队里的事情，夏航常常在心里郁闷，好歹我也是队员，为什么我都不知道的事情，这些小姑娘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隔壁班那个谁，听说与某某传了纸条，那个谁谁，听说放学后等某某某一起回家，这些或真或假的流言都在这个平静的年纪中掀起巨大的波澜，当事人纷纷一脸娇羞地表示，“不要乱说啊，没有的事！”，然后又嬉笑地留下暧昧的尾巴，真假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了。
　　
　　事情的起因从一封没有署名的情书开始。
　　
　　这封说是情书，其实不过一张薄薄小纸片的东西辗转来到夏航手上时，已经被翻看到稀烂，夏航努力辨认纸条上的每一个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