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呆愣着傻站在原地，是大声反驳“我们才不是好朋友”，还是当场掉头跑开。
　　
　　都不是。
　　
　　夏航闭上眼睛，更清晰的影像浮现出来。
　　
　　当时是——
　　
　　“我和那个傻瓜才不是好朋友。”
　　
　　看到林放爸爸明显一僵的脸色，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
　　
　　接下来的画面让夏航印象深刻。
　　
　　同样的时空中同样的场景，许许多多被分割成细小的图像从脑中迸射开来，一字一句缓慢被记忆过滤放大。嘴唇的无声蠕动，被无限定格成若干琐碎的画面。
　　
　　然后才是声音。声音把影像切割成细腻的平面，声音的魔力沿着回忆穿透过身体，脑中炸开了锅。
　　
　　“不过，我现在才要决定和他成为好朋友的。”
　　
　　就这样永远失去了遁逃的机会。
　　
　　第四章
　　
　　那时的天，是纯净的蓝。
　　
　　周身临着浅金色的阳光，前所未有的温暖和无名的亲密感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仿佛能看见一道光圈沿着头顶慢慢展开，逐渐把整个世界包裹在柔和的光圈下。
　　
　　那些逝去的时光在荏苒里摇荡。三年后的夏天，再次迎来的是摆在众人面前的选择，继续升学还是放弃。
　　
　　沉甸甸的抉择压在每一个毕业班孩子的心里，谁也无法预知下一刻的分别。
　　
　　期末考试将至，教室里到处都是抓紧最后时间复习的学生。
　　
　　他们将面临人生中第一次分离。连平时最顽劣的学生也老老实实坐在教室里认真看书，不能继续升学的恐惧已经远远大过抱怨读书的艰辛。说到底，是没有人愿意在村里帮父母种一辈子地。
　　
　　六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分别在即，不少以前互相诅咒，相看两相厌的对头冤家也大有一笑泯千愁的意味，六年级最后的暑假是一派和乐融融，相亲相爱的暑假。
　　
　　夏航坐在教室里，苦苦演算最后一道数学题。因为长时间的篮球练习和帮父母砍柴，虽然身形依旧消瘦，但已有身材将要拔高的征兆，和原本清秀动人的脸渐渐显露出少年的清晰轮廓。
　　
　　俞钧转过头，见夏航蹩着眉头，神秘兮兮地说道，“那个，你们家那边怎么样了？”
　　
　　夏航刚找到解读思路就被俞钧打断，抬起头看到俞钧的脸时没来由地愣了一下，那张每天都能看见太过熟悉的脸也变得有些陌生，彼此的成长在日常的打闹中发酵，悄悄地改变以至忽略掉那本身的模样。
　　
　　“什么？”
　　
　　“你傻了吧？你们家到底让不让你上初中啊？”
　　
　　夏航心里一紧，提到最怕涉及的话题，嘴上心不在焉地应和一声。
　　
　　“哦。”
　　
　　“唉唉唉……真是傻了……你啊，就知道整天和那个小哑巴混在一起……”俞钧无奈地叹气。
　　
　　夏航转头望向窗外，想到林放，城里来的他没有这样的烦恼，他会上初中，然后高中，最后会离开这个小小的村庄回到原来的城市继续上大学。
　　
　　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钱来供夏航读书，上初中说不定也只是个奢望。
　　
　　第一次觉得和林放的距离遥不可及。
　　
　　“小哑巴真是幸福啊……”俞钧故作深沉地评论道，“无论如何，他终究都是要离开这里去大城市的吧。”
　　
　　夏航看着窗外的天空，不再说话。
　　
　　林放见到夏航的时候，他正坐在空空落落的教室里，俯趴在桌上，听到脚步声才懒洋洋地抬头，看清眼前的人，一股无名火从心里窜出。
　　
　　“你先去，告诉老头子我今天不去做题目了。”
　　
　　林放已经开始在帮夏航整理书包了。
　　
　　“你听不听得懂我讲话啊？告，诉，你，我，不，去，了。”
　　
　　林放手下的动作一顿，又继续埋头把桌上的铅笔理好。
　　
　　明显被无视的态度，这下连夏航也彻底火了，跳起来拍掉林放手中的铅笔，铅笔哒哒地在地上滚了几圈。
　　
　　林放弯下腰准备捡起地上的铅笔，指尖刚刚碰到地面，夏航一个箭步用脚把铅笔踢飞出去。
　　
　　“你……你……你滚……”
　　
　　林放涨红了脸，推开面前的夏航，转身拿起自己的书包冲出了教室。
　　
　　没料到林放会突然推人，夏航脚下一个踉跄，倒下时顺便也带倒了一大片课桌椅，头碰巧磕在桌角上，夏航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望向教室门口早走远的背影。三年时光，阳光糜烂，青春疯长，林放也不是以前那个胆小的林放了。
　　
　　“夏航，你和小哑巴怎么了？”
　　
　　两人间的不对劲很快连旁人的俞钧都看出些许端倪。
　　
　　“没事。”
　　
　　“那你……”
　　
　　“你烦不烦！”分贝异常响亮的咆哮。
　　
　　俞钧缩着脖子，低声嘟哝道，“小哑巴也真是……”
　　
　　夏航猛地站起双手撑在课桌上，双眼赤红，一副“你再多说一个字就要你死”的模样。
　　
　　这一举动引起不少人的侧目，连上课的老师已经进来都没发觉。卓光中饶有兴趣地盯着僵持中的两人，挑眉道，“上课了，还不都快坐下。”
　　
　　夏航不情不愿地刚坐下，就听老师一句，“这些天为什么没来？人家林放早早就到了，今天必须把以前的份补上。”
　　
　　一席话字字刺激到夏航的神经，碍于对方是老师不好发作，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
　　
　　卓光中心情愉快地看夏航忿恨到扭曲的脸，翻开今天的授课笔记，欺负完学生后的上课就是比平时来得有干劲。
　　
　　林放低下头，死盯着数学课本，一整节课头都没有抬起来过。
　　
　　卓老师暗笑，这两小子又闹什么别扭？
　　
　　放学后，林放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条路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走过了。现在的情景仿佛又回到了两人最初的剑拔弩张。似乎也许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林放就搞不懂夏航在想什么，长久以来是林放妥协来维持这些表面的平静。
　　
　　如今不再妥协，便没办法继续做朋友了吗？林放自嘲地笑笑，夏航只是想要个听话的小跟班吧。
　　
　　这时的夏航故意多磨蹭了十几分钟才走出校门，就是不愿在回家的路上碰见林放。若说一开始迁怒林放还有那么点愧疚，现在已经随着林放不冷不热的态度更加高涨了夏航的怒火，想要我先道歉？没门！
　　
　　夏航边走边踢路边的石子，嘴里还念叨，“死林放，踢死你！”
　　
　　“小朋友，小朋友。火气这么大啊，来，到叔叔这里来。”
　　
　　夏航瞥了眼傍边有些秃顶中年男子，径自笔直走开。
　　
　　“小朋友，叔叔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哦。”男子追上来。
　　
　　夏航一直朝前走，中年男子就一直在傍边搭讪。终于一个不耐烦，夏航转身飞起一脚，踢中男子的小腿就开始撒腿狂奔。
　　
　　“啊……”一声惨叫，男子蹲下捂住小腿，大骂，“臭小子，下次让老子看见扒了你的皮。”
　　
　　暑假的临近，天顶开始变得明亮，蓝得几近透明。可家里的态度还是暧昧不明，夏航心里整天七上八下，想要赚钱的想法压倒了一切。
　　
　　俞钧见夏航愁眉不展，悄悄地凑到他耳边，“夏航，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搬砖。”
　　
　　“去去去，我这想怎么赚钱呢，搬砖干什么？”夏航手一挥，推开俞钧，“等等，搬砖！搬砖！俞钧，快说哪里？”
　　
　　“在村口的小工厂，要不我们等放学了去看看？”
　　
　　“好！我们放学了就去。”
　　
　　林放远远地听见两人对话，看夏航热血沸腾的样子，暗暗在心里摇头。
　　
　　“喂，俞钧，我们走远点，免得被某些人听见嫉妒。”夏航直视林放，高声喊道，嘴角又是熟悉的嘲讽。
　　
　　林放气结，立刻低头埋首课本，不再理会夏航他们如何折腾了。
　　
　　由俞钧领路刚走到村口的小工厂，门口几个壮汉就出言不逊。夏航多少都有些发毛，论力气完全不是几个成年人的对手，抓紧了俞钧的手，随时准备拉着俞钧就跑。
　　
　　反观俞钧倒是轻车熟路，对周围的嘲笑充耳不闻，只管对着领头的那个道，“赵哥在吗？我们是来找赵哥的。”
　　
　　夏航惊讶地望向俞钧，后者“嘘”了一声，带夏航走进工厂的里间。
　　
　　坐在里面的，是夏航怎么也想不到的人物，居然是那天被踢小腿的秃顶男子。自打一进门，那男人的眼神就算不上友善。
　　
　　“你们来干什么？搬砖？笑死人了，小朋友，你们有力气吗？”
　　
　　“别……”夏航刚想接口，就被俞钧截下话头。
　　
　　“他可以的。”
　　
　　叫“赵哥”的男人不再开口，视线在夏航和俞钧间打转，半晌，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没问题，不过丑话说在前头，第一，搬砖是力气活，干不动的立马滚蛋！第二，你们搬砖的事不能告诉别人，不然我饶不了你们！”
　　
　　俞钧点点头算是默认。
　　
　　搬砖的事就算是这么定了下来，每十块三角，每天放学后来搬二个小时。夏航美滋滋地在心里打着算盘，拍拍俞钧的肩，“俞钧，你小子有一套啊。”
　　
　　从阴暗的工厂出来，眼皮被突然的光线照射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动，夕阳西坠，残阳如血，俞钧的表情融在一片血色里，也变得无法辨认。
　　
　　搬砖的辛苦早已超过夏航的想象，再加上赵哥的刻意刁难，可谓苦不堪言。这些天，夏航的脚步发虚，连平常最爱的篮球都避而远之，林放看在眼里，心里纳闷，夏航究竟干什么去了？上课的时候睡觉，连作业也没有按时交。
　　
　　夏航硬是憋了口在工厂，不想被那赵哥看扁，每次那赵哥百般捉弄，夏航就从心里恨得牙痒痒，为了凑齐学费，只好忍气吞声。
　　
　　林放有一万个理由不去管夏航，随便他自甘堕落；林放也有一万个鄙视自己的理由，因为这天他还是偷偷跟踪在夏航的身后。看夏航左拐右转，潜进家潮湿阴暗的工厂，林放站在离工厂不远的小路上，犹豫着不敢进去。
　　
　　突然间，林放瞪大眼睛，见夏航搬起一个装了起码二十块砖头的麻袋，吃力地从工厂东面搬到西面的仓库，身边的大汉健步如飞，经过夏航身边还时不时吹两声口哨。林放血气上涌并未多想，立刻冲了出去，挡在夏航面前。
　　
　　夏航被砖头压弯了腰，低头走路，见一双鞋子挡在路中央，敛起眉头，正打算绕过。谁知，走到哪边，鞋子便挡在哪边，猛地抬头，林放的脸笼罩在一团阴影里。
　　
　　“你来干什么？”夏航放下身后的麻袋，站直道。
　　
　　林放抓起夏航的手就往外拖，被夏航一掌拍掉。
　　
　　“你走！别管我！”
　　
　　被拍到的地方开始发麻发烫，周围行走的人群也停下来看着两人，林放的眼圈开始泛红。
　　
　　“你到底走不走？我不想看到你！你给我马上消失！”歇斯底里地大喊，夏航直觉性不想被林放看见自己搬砖的情景。
　　
　　正当两人拉扯间，赵哥刚好从里间晃出来，皮笑肉不笑地对着两人，“小朋友们，把这里当幼儿园了吧。”
　　
　　身边的人群开始起哄，叫嚣。场面几乎失控。
　　
　　林放仍执意要带走夏航，转身拖过夏航的手，马上被夏航狠狠推开，一麻袋砖头就在两人的扭打中给踩得粉碎。赵哥大怒，“小王八蛋。来人给我打。”
　　
　　曾经想过，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把两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这唐突而短暂的几秒钟或者一瞬间，最终永久地留下了沉重的印迹，和心里即将破茧而出的惊悚相比，另一半是深深的，深深的感动。
　　
　　那个被肆意贴上软弱，胆小标签的林放，毅然地护在了夏航身前，比夏航还矮半个头的身体微微发抖，却还是努力挺直了腰杆。夏航的脑中一片混乱，什么都来不及做出反应。
　　
　　赵哥好笑地看着林放，“你不怕挨揍？”
　　
　　林放毫不迟疑地摇摇头，倔强而坚定地望向男子。
　　
　　“好。那就成全你们，给我两个一起打。”赵哥说这话本意是吓吓两个孩子，目的是让他们求饶道歉认个错，没想到两人都极犟，偏偏让人下不了台。
　　
　　林放默默承受了几记重拳，无声地咳嗽起来，瘦小的身体支撑不住昏倒在地上，夏航才忽然清醒过来，“林放——”
　　
　　赵哥听到夏航叫出的名字，先是一愣，而后慢慢陷入思索。
　　
　　夏航管不了那么多，用整个身体罩住林放，已带有哭腔，语塞道，“千万不要有事啊，是我错了。你骂我，打我吧。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啊，林放。你醒醒啊，林放。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打你骂你了，我发誓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求求你快点醒吧……”
　　
　　仿佛整个世界归于寂静，恐惧如藤蔓般缠绕过来，四肢没入冰冷。林放是他的好朋友，他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一辈子那样长。泪水滴在林放的眼睑，额头，脸颊，肉体上的疼痛已经远去，夏航心里溢满真实的疼。
　　
　　“他不会说话？”赵哥开口问道，心里多少已经有了底。
　　
　　夏航敷衍地“恩”了一声，注意力全在林放身上，正猛烈地摇晃着他。
　　
　　“够了。”赵哥面无表情地出声，喊停了打手，“你们走吧。”
　　
　　转眼夏航抱着林放奔出工厂，顾不得身上青紫的伤，片刻手臂已隐隐酸疼，却舍不得停下来，力气终于在见到林颐文的那刻彻底殆尽。夏航最后的印象是，林颐文惊恐的眼睛。
　　
　　小学毕业的暑假是伤痕累累的夏天，和那句立了誓的“夏航和林放是一辈子的好朋友”。谁也不懂一辈子究竟有多长，也许一辈子就是很长，很长。
　　
　　第五章
　　
　　无论任何季节，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那些忠实地默默陪着我们走过的季节。因为长久习惯于季节所带来的优越感，以至总觉得那便是理所当然存在的事情。
　　
　　有时甚至心生抱怨。就像好朋友这般过分亲密的距离。
　　
　　两人最终还是一起走入了初中的大门，俞钧也是。日子平平淡淡地一天天流过，少年的心事也在懵懵懂懂间躁动而又不安分。来到镇上初中校门前，众人皆是一阵感慨，能说服父母直升初中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哪怕是每天多走二里多路到镇上上学，也甘之若饴。
　　
　　能走出这个偏远的村庄，凝聚了太多人的愿望。
　　
　　然而，好景不长。林放再一次成为新学校的焦点，一个不能说话的男孩夹在普通人中间，到处都是指指点点的手势和恶意的嘲笑，并没有打垮林放，更多的时候，夏航会狠狠痛斥那些好事者们，在揍了几个带头欺负人的老大，学校里便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欺负林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