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孩子,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 * *
我在沙漠的中央,冒着生命的危险,孤独地等待着我一生之中,最痛恨的敌手。
我觉得有趣,但是实在笑不出来。
我周围留下一片露营过的痕迹,脚旁有一堆已经熄灭的营火。还好夜已经快要过去了。
骆驼安静地伏在旁边,天快亮了,我微微打了个盹,轻轻靠在骆驼的背上。
直到我被惊醒。
我以另一种方式熟悉了的旗帜,黑鸦鸦地沿着半个地平线,悄无声息地掩杀而来。
我一个人坐在目标的中心,静静等待着。
军队围成半圈,中间的马上坐着他们的王。
我知道他表面平静,内心已经暴怒不已了。
他本来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所以也选在天明时分突袭,没想到竟然扑了个空。
两次栽在同一个人手上,是很伤害阿布尔王尊严的一件事,我非常地清楚。
我慢慢站起来,拂了拂长袍的下摆,那里已经皱得不像样子了。
周围无数战马不耐烦地踏着蹄。
辛沙在他的马上充满鄙夷不屑地看着我。
“那些人呢?”
“他们走了。”
“他们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有人会告诉一个俘虏吗?
“他们去了哪个方向?”
我向西方看去。
伊亚他们离去的痕迹是无法消除的,但走得远了以后就是另一回事了。我相信他们有他们的办法。
辛沙的表情表示,他明确地知道我并没有欺骗他。只是,他也清楚已经追不上了。他的面部表情已经恼怒到几乎扭曲程度,要知道辛沙在世人面前一贯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这般精彩场面,可惜只有我一个人看得到。
终于他问了,“他们为什么不杀你?”他的声音里面杀意很浓。
我反问,“你为什么不杀我?”我差点连挑逗的眼神都用上了。
不过我实在没想到竟然起了反作用,辛沙的脸上,嫌恶得像见了鬼一样,他叫劳朗,“你在路上押着这个人,他再被人掳走或失踪,我唯你是问!”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扎营后把他洗干净了送到我的帐篷里来。”
他是故意的。周围的士兵们发出会意的笑声。
我早该习惯或麻木了,他一向以侮辱我为乐。除了这些,他还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我跟他之间,不知道谁更可怜?
我转头离开了。
* * *
辛沙的队伍很快开拔了。方向直指西南。
我心里是有一点惊讶的。虽然我很清楚像辛沙这样自负的人,不可能在如此这般被劫掠之后放过伊亚他们,但我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已经准确地掌握了正确的方向。
而伊亚他们必然要由迷惑辛沙的正西方折向西南,路途比辛沙现在走的费时得多了。我在心中暗暗替他担心。
我还是照旧盘起一条腿坐在骆驼上。劳朗骑着他的战马,寸步不离地在我左右。
因为是在追击敌人,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比从前快了很多。我一天一夜以来只小憩过一阵,慢慢感到困倦袭来。在这样快速的行进中睡着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我强打着精神,努力想使自己振作起来。还好太阳很快就升高了,辛沙不得不下令停止前进,开始扎营休息。
夜行晓宿,这是沙漠里生存最基本的法则。
劳朗把我的骆驼和他的马一起牵到一旁系好,然后似乎很无奈地朝我走来。
我对他微微一笑,从坐着休息的地方站了起来。
劳朗为我揭开了主帐篷的门帘,帐篷里比外面凉爽很多,我看见辛沙怒气勃发地站在帐篷中央,显然亟待发泄。
我冷冷地看着他。真正高贵的战士,从不侮辱自己的敌人。而他,除了以衣吉塔相要胁,根本没有任何其它方法能使我屈从,我从心底里鄙视这个号称是阿布尔王的男人。
他显然被我的目光激怒了,朝着我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抬起手臂就是一记迅捷无比的手刃,向我的侧颈击下。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知道自己“砰”地一声跌到了地上。
在几乎半昏迷的状态中,我模糊知道他狂暴地撕毁了我的衣袍,然后身后很快传来毫无预警的剧痛,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下意识地用力抓住地上铺着的薄毡。
在那一刻,我非常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个男人对我的身体所做的一切。两年来那些个同样屈辱的夜晚,使我永远无法再以一个男人的身份无愧地立足于这片沙漠之上,它们都是那么的鲜活,哪怕在他大多数不在的日里夜里,也不能停止地一遍遍在我眼前重现,以至于我现在只能以身体真切的痛告诉自己,今夜的一切来自真实而非幻觉。
我睁着眼睛盯着地上的毡子,看着自己的整个身体因为一下一下的撞击在一点点地向前移动。那个天生不是用来接受男人的地方已经因为麻木而感觉不到痛楚了,而身后那个男人还在不发一语地改变着速度和角度;他的愤怒,从来都是无言的。
我其实不知道辛沙为什么这么恨我。为了使衣吉塔得到久违的和平,我只能把它托付给苏摩尔,自己作为辛沙的人质长居在阿布尔的国都阿布里。
这是我和辛沙达成的协议,那时,我曾以为他至少是一个君子。我知道我的存在使他不安,所以他不可能让我和我的人民同处一地。但我没想到他不安到,一定要占据一个男人的肉体以摧毁他的灵魂。
他常常像沙漠里无法预测的沙暴一样突然来到我居住的地方,他的欲望总是很猛烈,猛烈到令我猜测,他是否把我当成了他一直不能得到的衣吉塔的化身。每一次,我都能感觉到他的状近疯狂,我甚至感觉到,他在克制着杀我的欲望,而且那种欲望,非常非常的强烈。曾经有几次,我能感觉到他就要忍不住结束我的性命,但是下一刻他又慢慢地放开了手。
为什么他就是不肯终结我的噩梦?多久以来,我一直试着告诉自己,我要坚忍,我要积蓄力量,等待时机,重头再来。但是不行。有些屈辱,像最深的烙印,直直地,打在了我的灵魂上面,永远无法抹去。
我甚至无法面对自己的眼神。在我的居室里,两年来,从没有过任何一面镜子。
从某种程度上,他也许是成功的。
那个男人的发泄终于结束了,他几乎是立即就厌恶地离开了,起身到一旁去清洁自己的身体。
我希望他能够理智地考虑到夜里还要赶路,不要再来第二次。因此我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抓起地上破烂的衣物尽力遮在身上,想依惯例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去。
他在一旁冷笑地看着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玩儿什么把戏,穆,”
我不意外地听到他阴冷的声音,“除了我还有谁能保护你的衣吉塔?”他将“保护”两个字的音咬得特别重。
我没有做任何停留,伸手掀开帘子,径自走了出去。
劳朗盘腿坐在沙地上,守在帐门外。主帐周围没有任何其它人。但我还是痛苦地合上了眼睛。
一察觉到我出来劳朗就站了起来,面带歉意似地看了我一眼,又马上把目光挪到了别的地方。
我沉默地走到一旁劳朗早先为我准备好的帐篷里,几乎是一放下帘子就倒在了地上。身体的疼痛在最初的麻木过后开始发作,而那个青年的目光,像一道一道的鞭子,毫无阻隔地打在我的身上。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紧紧咬住自己的手臂,直到鲜血流进嘴里。有些时候,我们只有借助疼痛,才能暂时忘记一切。
* * *
队伍在黄昏时分重新上路。我休息了一个下午,在出发前换上了劳朗为我备下的新的衣袍。
夕阳还是那么的美丽,它一如既往地在衣吉塔的方向徐徐沉入地底。
我在这苍凉的荒漠上,一边前行,一边微微侧着头望着落日,它在地平线上停顿了一刹那,然后快速地沉没了。那一刻近乎静态的美丽啊,我的整个灵魂都为之轻轻颤抖着;我忍不住轻轻合上双眼,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着那遥远的地方,我的衣吉塔的存在;我不知道我的骆驼是否也感受到了我的渴望,因为它竟然偏离了大队的方向,开始向正西而去。可惜它没走几步就被身后紧紧跟随的劳朗截住了,他坐在马上,有点责备地看着我,而我只微笑地低头抚摩着我的骆驼,带着一点感激。
前半夜平静地过去了,一切都静默无声,没有人进行多余的交谈:辛沙的手下,都是一些极富经验的沙漠战士。
突然之间,天降神兵般地,队伍从中部被截断了。
警示或慌乱的叫声从各处响起,所有人都几乎立即意识到这又是一次突袭。
我几乎微笑了,这小子,这次他选在了深夜。
辛沙太自负了,他以为他已经掌握了伊亚行动的规律,再加上整个队伍的快速行进,使大多数人体力下降,因此大家多少都略有松懈。
不过,我马上发现伊亚本人并没有出现。想来也是,他应该正在日夜兼程赶往他的根据地,抓紧所有时间运走那里囤聚的物资,哪怕是毁掉它们,至少不能让那些东西落在辛沙的手里。对他,我是有自信的,他的目光就像沙漠上年轻的鹰一样,智慧而且锐利。
周围的人很快发现其实敌人的数目很少,我心里清楚,他们的目的其实只是延阻辛沙前进的时间。那些伊亚的手下冲进阵来,把几个措手不及的人刺落马下,然后趁着整个队伍还没合围之际,飞快地顺着来时的方向离开,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然而在他们身后,整个队伍都不得不停下休整,查看死伤情况。虽然时间并不太长,但可以看出,人人都很沮丧。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的敌人,几乎无法防御,又没办法还手,恐怕要让辛沙憋出内伤来了。
经此一役,下半夜的路程走得非常的慢,人人都小心翼翼,提高警惕,但那些人没有再回来。一直到了天明时分,几乎每个人都已经疲累不堪。就在此时,那队人马再度出现了。
我注意看着那十几个飞驰而来的骑手,不知道他们暗暗跟随我们多久了。很显然他们个个都骑术精湛,身手敏捷,是沙漠中百里挑一的好手。我不由得为伊亚而感到骄傲起来。这次他们袭击的是队伍的后部。整只队伍所需的比较重的装备,和经过了一夜的奔波体力较差的人都集中在队伍的这一部分,其中也包括我。
但我并不惊慌,我想这些用黑色的布蒙住头面的汉子们,他们应该都见过我,在伊亚的营地上。
他们的袭击是坚决的。人临死前发出的惨叫声不断在我旁边响起,不知道是谁的血溅在我的袍子上。我的骆驼有点受惊了,我只能尽力地不断安抚它。
就像上一次一样,他们赶在头前队伍回头增援之前撤退了,堕在最后断后的那个,应该是这些人里的头领。那十几个人连袂而去的背影,在沙漠里竟然有千万人都不及的气势,我想我的眼睛一定赞许地微笑了。
突然,领头的那个骑手堕下马来,他们的队伍却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人回头,就这样连带着已经没有了骑手的那匹马一起,越去越远了。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转过头向正从队伍前头奔驰而来的辛沙看去,他腰上挂着的刀鞘空着。
有人去替辛沙取回了他的刀,他一边把刀送回鞘内,一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辛沙的队伍继续前进,没有人回头。那具尸体孤伶伶地留在那里,也许等不到尸身变凉,血就已经流干了。我的心中没有悲伤,也许因为我的眼睛已经惯看死亡。而我所能为自己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也不过就是碧血黄沙大漠荒凉。
我微笑着,轻轻地催了催我的骆驼,它轻快地,朝着大队的方向跑了起来。
不远的前面就是巴尔坎井了。这井是属于加西族的,他们当然乐于用这水来招待他们的王。加西族是阿布尔国内很小的一个部族,算是阿布尔族的一个分支,他们与阿布尔族以及辛沙的关系并不十分亲密,但也不至于非常生疏,算得一个相当与世无争的族群了。但我相信他们能保住这份平和,只是因为在辛沙的心中,他们尚无法对他构成任何威胁,何况他们所拥有的,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水井罢了,在任何需要的时候,辛沙都有足够的力量控制这里的一切。
足够的弱小在有的时候,未尝不是一种福份。
视线里已经是一片平地了,开始出现人家居住的痕迹。远远地可以看到有一处凸起,似乎是一堆石头垒在那里,那就是巴尔坎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