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苏摩尔的面容,他是衣吉塔族长的儿子,他与我一起,为衣吉塔并肩战斗了十几年。是啊,我们还在父亲的马背上时,就已经上了战场了。他现在怎么样了呢?衣吉塔的力量是否比两年前强壮了?我想念他,我是如此的想念他,想念衣吉塔,我想念他们每一个人,想念衣吉塔的每一棵椰枣树!好吧好吧,回去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或许我会有机会与苏摩尔一起,杀辛沙一个措手不及。就算出现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死于战场,是死在衣吉塔的土地上。对于一个战士,这本是应当,何况对我来说,这本来已是奢望。
我有点安下心来,继续沉思着,眼睛无意识地望着前面黑暗中隐约可见的大地轮廓。
天方渐渐泛白,连绵起伏的沙漠的真容,再一次显现在我们的眼前。
那曲线,哪怕第一百万次看见,我还是感受到震撼心灵的优美。
我们连夜赶路,已经很是困倦,太阳再向天中移动一点,就要停下骆驼,待到晚上再走了。
我微闭着双眼,低垂着头,几乎进入了假寐状态。
突然之间,我惊醒了。
别问我为什么,这是沙漠人的本能。
我向西南方望去,起伏的沙丘下什么也没有。我转头看看队伍前头的辛沙,他也正向那个方向望着,他的表情证明了我的判断。
骆驼开始嘶叫。
我心里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暗暗觉得可笑,一向自认擅长劫掠的阿布尔王,竟然在自己的国内,受到来历不明的强盗的抢劫。
我身边没有任何武器,同时我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想逃脱是不可能的,我咬了咬牙,指示驾下的骆驼向辛沙的方向跑去,他的自保能力,我是相信的,而他只要有余力就不会让我死,因为我毕竟是维持阿布尔表面和平的最主要原因,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可惜我的如意算盘失败了。我还没来得及靠近辛沙,就有一头强健的战马斜侧着冲了过来,我的骆驼受了惊,也斜着冲了出去。我试图安抚它,但是杀戮现场的血腥味道恐使它头也不回地朝沙漠深处跑去,身后传来轻急的马蹄声,和男人的大笑声,很快我就离大队的方向越来越远了。我敢肯定,他是故意的。
我没有回头。
只放了放缰绳,轻轻夹了下骆驼的肚子。
这毕竟是一头经验丰富的骆驼,在最初难以避免的受惊之后,它很快恢复常态,接收到了我的示意。
它轻快地跑了起来。
有多久了?我没有骑着我的骆驼或是我的战马,自由地飞奔在这片我热爱的沙漠里。
我感谢身后的追踪者,是他给了我这样的机会。
自由,哪怕是片刻的假象,也是甘美的。
他的马紧紧地跟在后面。我知道。
他手上必定有刀,哪怕是飞掷,我也非死即伤。
这些事我还不清楚吗?只是自由也许确实让人上瘾,我竟然开始测试他的耐心。
有点出乎意料地,我的身后忽然开始响起歌声来,竟然还是唱颂赛马得胜的英雄的。我又好气又颇觉好笑,也罢,这匹骆驼已经长夜奔波,而他的马也必是远途来袭,这一点倒还算公平。
他的歌声在大沙漠里远远地传了出去,歌声清亮,回声隐隐传来。
在那片刻,我几乎忘记了一切,甚至包括苏摩尔和衣吉塔,只单纯地奔驰着。
我停在沙丘的顶端,微微停伫。放眼望去,四下里一片苍苍茫茫,几乎没有任何生命。
可我们却爱它,这样地爱它。
就这片刻耽搁,已经听到身后蹄声得得,我微微一笑,把缰绳一放,我的骆驼立刻向沙丘下冲去。
快到沙丘底的时候,我左足用力,同时向右一拉缰绳,骆驼轻快地转了个小弯,顺着沙丘的另一面又跑了上去。
可跟在我身后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那匹马本来快追上骆驼了,正大力前冲,目标忽然转向,马儿一个失蹄,骑手已经被毫不客气地甩在了沙地上。
我停在沙丘半腰,向下看着他。
他是一个出色的骑手,应该不会有所闪失,他的马已经一骨碌爬起来,跑到一边去了。
他仰面躺在沙地上,好像大感有趣,一直在笑。看样子也没有受伤。
他的笑声渐歇,他躺在那里看着我,“你怎么不走?”
这次换我笑了,“请问,我能去哪里?”
他盯了我很久。他的眼睛很明亮,看上去看年轻,好像还不到二十岁。他的嘴角慢慢地勾出一丝笑意,他问,“你是谁?”
我沉默地和他对视了许久,然后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跟着他走的路上,他默默地递给我他的水袋。我并不十分口渴,所以就替他节省了这难得的清水。不知为什么,我还有兴致调侃他,“怎么,你竟然让俘虏分享自己的水袋?”我其实是有一点觉得奇怪的,在沙漠里,几乎只有一起出生入死的朋友才会这样做。
他的战马和我的骆驼并排走在一起,毫不互相排斥。他低声说,“如果沙漠里有一个要渴死的旅人,我也会给他喝我的水的。”
呵!我忍不住笑了,也不想提醒他,按照沙漠法则,我已经算是他的所属,而不是什么旅人。
他硬板着脸转过头瞪了我一眼。小孩子啊。
我忍着笑着问,“你今年多大了?”
他有点恼怒地答,“请你不要询问一个战士的年龄!”
我于是拿出郑重的态度问,“那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子吗?”
这次倒很爽快,看上去很希望我问的样子,“伊亚,”他答道。
我再度忍俊不止。这时我真的庆幸刚才一片混乱中,我没有看到他挥刀杀人的样子;就在这时,忽然另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苏摩尔,以及我,我们也杀人,虽然我们是为了保护我们的衣吉塔,但我们确实也杀人。
为什么我如此厌恶辛沙,如此庆幸没看到伊亚杀人,却那么地爱着苏摩尔呢?
在这个世界上,自以为公正也许正是最大的不公正。
我沉默下来,慢慢堕在伊亚的战马后面,随着他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上前行。
太阳越升越高,前面已经能看见伊亚的扎营地。
在这人间,被称为虚无或幻像的,究竟是我们看到的,还是我们没看到的?
我在营地看到很多战利品。辛沙酷爱奢华的生活,哪怕仅仅是他小规模出行,所携也甚是丰盛。
不过没有俘虏。除了我自己。
辛沙的部下,多是宁死不辱的悍将,对这些人,我是钦佩的。
而伊亚他们这些人,是经常穿越国境,在各国以流浪的方式抢劫的,另一种形式的盗匪。人数绝非众多,但战斗力非凡。
不久,黄昏降临,人群渐渐散去,营地平静下来。
我坐在伊亚的对面。
其实我是有一点意外的,他竟然就是这些盗匪的首领。那样风驰电擎迅雷不及掩耳的袭击,完全出自他的策划。完美的进攻时间和地点,以及那种狂掩而来无坚不摧的气势。
在这片沙漠上,竟然还有这样的领袖人才。
我笑了。“塔哈干的少年之鹰,你心仪的猎物到底在何方?”
他大概没想到我一口就叫出他在沙漠里被口耳相传的名子,有点惊诧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你还这么年轻,我不相信你就想领着这些人一辈子这样无意义的劫掠下去。”我真心觉得可惜,不知不觉地用了对自己弟弟说话般的语气,“伊亚,人早晚是要一死的,但抢劫确实是最无耻的事情,不论是抢劫别人的自由、或是财富。”
我平静地说着,完全忘记了面前这个少年掌握着对我生杀予夺的权力。
他沉默地看着我,看了很久。我们中间点燃着温暖的火堆,夜风吹来,他的面容在火光下忽明忽暗。
“我在塔哈干的西南积存着我们每一次的收获,”他指了指那些白日里跟他一同奔驰在沙漠上的兄弟,他的手指忽然之间充满威严。他说,“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
说着,他站起身,向黑暗中望去。
“这片沙漠虽然这么大,可是到处是杀戮和争夺,哪怕为了整口水井里的一滴水,也会有人流血。这些永远都不会停止的,永远都不会。”
我坐在地上,温和的拉住他的手,“不会的,伊亚,总有一天会停止的。”
少年还是看着沙漠,他轻轻地说,“哪里才有平静的家园。”
我心中一痛。
我看着他侧面年轻的轮廓,将近十年前,我和苏摩尔也说着同样的话,我们一直在问,哪里才有平静的家园。我还记得苏摩尔那一贯温和的面容上绝望的表情。
因为知道不会有人回答,所以久而久之,这句话说成了叙述的语气。
我对伊亚说,总有一天会停止。其实我自己都已经不再相信。
十年了,一切都没有变。
再过一百年两百年,这片沙漠还是不会变。
年轻的儿郎,少年英雄,依旧或者在痛苦的追寻中死去,或者忘记了追寻,亡命天涯,快意恩仇,然后死在别人的矛尖刀下。
没有人知道我们的生命为了什么而消逝,也没有谁能够改变。
第二章
我看着站在面前的伊亚。那个面容如此坚毅的少年。
他的眼睛向我看来,眼神那么明亮,即使在黑夜里,也像黑色的宝石一样熠熠发亮,他说,“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光荣战死的理由。”
他说得很慢,很慢。我的手笼在袖中,一直轻轻地发抖。
但我坚决地保持了沉默。
夜风凄厉吹来。我突地打了一个冷颤。
“伊亚,今天你们袭击的我的,呃,同伴,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全部杀掉他们?”我忽然省起一事,急急问道。
“你怎么知道?” 伊亚很有点奇怪我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等下再解释,先告诉我他们的首领呢?”
“我追着你去了,没能跟他直接碰面,不过听说那人很强,怎样也无法伤到他,还有一批死忠护卫也很难对付,我的副手一看反正已经抢到了大部分东西,没赶尽杀绝就撤了,”伊亚怀疑地看着我,“怎么了?”
我一下子站起来,“伊亚,快带你的人离开。”我的声音反而平静了,“你知道那人是谁?他就是你现在所在这片沙漠的主人,阿布尔的辛沙。今天夜里他一定会找到这里的。”
所有的人都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马队远远地在夜色里整装待发。我站在已经半熄的营火旁,看伊亚远远地骑在他的战马上,一手牵着我的骆驼,朝我而来。
我看着夜色里骑在马上的少年,他是那么美丽,他的眼中还充满希望。
我的眼睛忽然有点模糊了。
他来到我面前,把绳子递给我。
我接过来,仰着头对他说,“伊亚,后会有期。”
他的表情没有我想象中惊讶。我笑了,说,“抱歉,只做了你一夜的俘虏。”
他的眼睛眨了眨,好像想说什么,但到底没有说,只把嘴角向上翘了翘,终于化成了一个笑意。
他伸手取下自己的水袋递给我。我微笑地推他的手,“有人会给俘虏留下自己的水袋吗?”那个皮囊上,烙着他的名子。
他皱眉,说,“不行,要是他没来,我们又走了,你怎么办?”
我保持微笑,尽量轻松地对他眨眼,“怎么了,伊亚,你不相信我吗?”我轻轻拍了拍他的马臀,“去吧!”
他的马在我面前旋了两旋,他在马上,俯身向我,“你知道吗,在塔哈干沙漠上,不能说出自己名子的,只有一个人。”他说,“我会替你保卫衣吉塔的,直到我能打败辛沙的那一天。”
说罢,调转马头,飞驰而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在那队人马的最后。他去的方向,是太阳落下的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