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南给黎北打完电话,坐到楼梯上,身后的房间里孙艳红躺着,半死不活的。
黎南觉得没力气,也没有办法了。她用胳膊抱住膝盖,把头扎进去,哇哇大哭。
黎北放下电话,跟黎叶说了,说得回去看看。
黎叶惨白着脸,站在他身边一声不出。黎北去换衣服,黎叶看着他,叫他哥。黎北听见他声音抖着,走到他面前,扶着他肩膀看他。
黎叶说我想不明白,我一直在想,可是想不明白。哥你说这是怎么了,我说我喜欢你,妈就哭,她不让我喜欢你,她说男的不能喜欢男的。她还脱我姐的衣服,我姐也哭,哥你说这是怎么了。
黎叶断断续续的说着,急切的问着。他是真的不明白,如果说这是错的,错在哪里。他们没有害人,为什么别人会被伤害。
黎北把他搂进怀里,搓着他背,说别想了,别想了。
(38)残光
黎建国回来了,一身油,提着一个灰黑的旅行包,包里是脏衣服,还有他从山东带回来的两串贝壳项链,一串给黎南,一串给黎朵。
黎南不爱要这些东西,黎朵看不上他买的,看不上也不说,不住嘴的谢谢爸爸。
黎建国始终不知道这些孩子要什么,每次跑长途,还是带回来他们用不着的东西。他看着挺好,孙艳红跟着说好,她站在厨房门口笑,腰上围着围裙,两只手全是面粉,要做顿好的慰劳慰劳他。
黎建国觉得知足了。
这个家,孙艳红里外都能操持,孩子们也听话,撇开黎北那小牲口不说,两个女儿处得挺好,黎叶也会读书,将来能考个好学校,过上更好的日子。黎建国吃饱饭,喝两口酒,坐在那就想着将来,将来退休了,老两口也能享享福。
黎建国进门看见黎南坐在楼梯上,哭得两只眼红肿,脸都没个样子。
咋回事?黎建国扔下包,问她。黎南光是哭,黎建国气上来,提着她站好,问她别人都死光了?蹲这哭丧!黎南说黎朵离家出走了,她走了,不回来了!黎南哭得喘不上气,黎建国听得糊涂,想着是他们姐妹吵架,让她别哭了。
你妈呢?黎建国提着她上楼,找孙艳红。
她躺那两天了,也不吃饭,就是她把黎朵害走的!黎南像是想明白了,都是孙艳红害的,她疯了。黎朵怎么惹她了?她又跟自己置气吧。黎建国听得心烦,孙艳红就是这点脾气不好,有点事先气坏自己。
不是黎朵。黎南慢慢的说。她学着黎朵笑,学着黎朵说话,黎朵难受成那个样子,那两个人也别想好。不是黎朵,是黎叶。
黎叶非要跟着黎北回来,他不放心孙艳红,更担心黎朵。
到家天已经黑了,两个人下了摩托,路上风沙大,眼睛里进土,黎叶伸手揉揉,黎北拉他一把,他跟着他进门。
屋里没开灯,昏黑的一片。
楼梯上站着两个人,黎南扶着扶手站上边,先看见他们两个。黎建国站在楼梯口,打桩一样杵在那,半天没动弹。他也听见开门声,回头看见黎北跟黎叶站在门口,黎叶还拉着他哥的手。
黎建国四下看看,提起来饭桌边上的凳子,折叠凳,铁脚木头面,正好拍下去,一凳子拍死个牲口。
黎北抬起来胳膊,硬挡了一下,凳子砸在他身上,闷响。黎建国憋足了劲,下死力气砸他,头上,身上,腿上,能砸到的地方都乱砸。黎北把黎叶推一边去,他不还手,就是伸开胳膊护住头,他比黎建国高一头,凳子砸到肋骨上,喀喇一声。
黎北跪到地下,黎建国提着凳子站他面前,红着眼,骂声嘶哑的哭一样。你个牲口,他是你弟。
黎北按着腰侧喘气,抬头盯住黎建国。他是我弟,我就要我弟!你要打就打够这一回,打完了我带他走,以后再不回来,我们自己过,不给你们丢人!
黎建国听着他说话,气得两只手不住发抖,骂不出来,闷着头揍他,扔开凳子上脚踹他,一下一下照准他肋骨踢。
黎叶扑上来拽他,他把他摔出去。
黎南觉得腿软,站不住,抓着扶手坐楼梯上,看着他爸打他哥。作为生事的祸端,她看着后果,吓得不知道该干什么。身边像是有个人走过去,黎南惊得抬起头,长大嘴,没叫出来。
黎北快不行了,他躺在地下,大口喘气,黎建国踢一脚,他就哼一声。
黎叶又跑过去,他这回没有拉黎建国,他趴到黎北身上,死死抱住。黎建国一脚踢在他背上,黎叶闷着叫一声,收紧胳膊,抱紧黎北。
你放开黎叶。孙艳红歪歪的站在楼梯口,叫黎建国。你别打他。
她叫了好几次,黎建国听不见,他光是看着面前抱在一起的两个儿子,这都是他的儿子,流着他的血。这两个牲口,怎么就干出这么回事。
黎建国猛然觉得,他们都死了算了,死了干净。
你别打他!隔了好一会,孙艳红用尽力气扯高嗓子,又喊了一遍。
她脸上全是护犊子的狠劲,拼了性命一样。她手里有把水果刀,从饭桌上摸过来的,不长,泛着一道模糊的光。
(39)沦丧
谁也没想到,那一刀是他捅出去的。
黎建国正在气头上,看见孙艳红病恹恹的站在那里,对着他喊,他走过去,孙艳红两只手攥着刀柄,胳膊抖着,试探着往前戳。
黎建国骂她,一巴掌把她扇到地下,刀摔出去。
黎叶听见孙艳红哭喊,他从黎北身上爬起来,发现他爸正打他妈。黎建国转头把气都撒到孙艳红身上,他提着她起来,再一把推倒。你养的好儿子,跟你前头的男人一个样,别的不会,会跟男人!
孙艳红哭着跟他拼命,打他,打不过。
黎叶看见孙艳红嘴角上挂着血,脸红肿着,黎建国的巴掌扇上去,噼啪响。
黎叶学着孙艳红抓起刀来,他想喊你别打我妈,张了半天嘴,喊不出声。
刚才黎建国一直踢他,也许是卡住气了。黎叶站起来,到跟前去喊他,手里的刀歪歪斜斜的指着他脊背。黎北模模糊糊的起来,看见黎叶拿着刀往前走,冲着黎建国去。
黎南坐在楼梯上,抱着头叫,啊啊啊的叫个没完。
黎北用劲撑起上身,拽了一把黎叶,他用错了劲,黎叶猛的往前一扑。黎建国正打算回头,他听见黎南叫,他放开孙艳红,他觉得得停手了,不能把老婆孩子都打死,再错也是自己老婆孩子,打打就行,不听话再打。
然后就有什么东西戳进背上,冰冰凉,像是金属。
黎建国以前出车祸的时候,试过这种滋味,一截铁皮划到小腿,深得见骨,他拖着一条腿走了半里路求救,他一路上想着,家里孩子还小,孙艳红也没个主意,不能出事。
黎建国转头看见自己最小的孩子,他长得漂漂亮亮的,从生下来别人就说他不像他。
黎建国还是疼他,他再没出息,再不敢见人,也是他的孩子。他不会哄他,连句好话都不会跟他说,他心情最好的时候会让黎叶陪他下棋,黎叶跟他下从来走不了几步,他一边骂他笨,一边还是拉着他玩。
黎叶愣愣的站着,一直盯着黎建国。黎北爬到他跟前,一把把他往后拉过去,拖到怀里抱住。
黎叶两眼发直,假人一样。黎北也看着黎建国,眼神闪着,不只是凶光,还有儿子看老子的眼神。
黎建国看见黎北了,觉得他的眼神真希罕。黎北就是个牲口,不长脑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黎北其实跟他年轻时候像,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其实就算撞上了,头破血流了,也不一定知道转弯,不一定还能回头。
耳朵里听见两个女的叫唤,一声比一声尖,吵得厉害。
黎南像是把所有的劲都用来喊了,喊了半天才喊出来一个完整的词,爸。
孙艳红哭得没眼泪,傻傻的干嚎。她说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救人啊,谁来救人啊。
黎建国光是觉得吵,他跑了几天长途回来,回来就赶上这么回事,实在闹心得厉害。他挥挥手,让他们别叫唤,胳膊一动,人就站不住,眼睁睁的看着地面迎上来,一头摔到在地下,不动弹了。
黎叶听见黎建国摔到的声音,终于吓醒了,他喊起来,哥!哥!声音哑着,在喉咙里转圈,他捏住黎北的胳膊,不停往他怀里钻,想死死的躲起来。
黎北肋骨一阵接一阵的抽疼,黎叶的身体撞上来,仿佛听得见响。
黎北抱住黎叶拍了一阵,拖着他起来。经过孙艳红的时候看了她一眼,孙艳红浮肿的眼睛看着他们,看了半天,看明白黎北的意思。她对着他点点头,走吧,你们都走吧。带着他走,别让人抓他,别让人欺负他。
黎北拉紧黎叶的手,忍着疼,从怀里摸出来一叠钱,端端正正的摆到她面前。原本想补上黎朵拿走的,现在,黎北回头,孙艳红抬头,一起看着一地殷红的血,还有血里躺着的人。
孙艳红咧咧嘴,浮起一个惨白的笑容,近乎凄厉。
(40)出走
已经是黑夜,街道上一片寂静,石板路隐在夜色里,更加看不清。
黎叶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跟在黎北身边。黎北一只手推着摩托,他出门就想抱黎叶上车走,使不上力气,左边的肋骨大概断了,手抬不起来,只能先去看看。
黎叶抓着车尾,帮忙往前推,脑子里一片空白。从很久以前,他就习惯忍着,不管多难受的事,慢慢也就过去了。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他心里埋不了,一点都不敢想起来。
黎叶抬头看着黎北的背影,他脊梁挺着,肩膀那么宽。黎叶往前迈了一步,离他更近一点。黎北跟他说,不怕,就走了。
没来由的想起黎朵,黎朵从家里走的时候,抱着偷来的钱,一个人孤零零的踩过这些石板。
走到巷口,黎北把摩托靠墙停下,去敲诊所的门。
他胳膊抬到一半,身上扯着疼,拍不下去。黎叶走到他前头,把他手拽下来,敲门。开始不敢用劲,指节轻轻敲上去,脆响在夜里的街上传开。诊所早关门了,大夫睡里头房间,也许听不到,黎叶开始用力拍门,一直拍到有人答应,还不停。
黎北拉着他肩膀,把他拽回去一步,不让他再敲。
大夫开门看见兄弟两个,黎北从小打架打惯了,大夫以前就没少给他看,罗嗦他两句,还是开灯让他们进去。脱了衣服才发现他一身都是伤,肋骨断了两根。大夫说得去医院,黎北让他快看。
黎叶站在一边,盯着黎北身上的印子,前后微微晃着,发抖。眼前像是又出现黎建国一脚一脚踢他的样子。
黎北喊他:转过去。黎叶一愣,黎北又说了一遍:转过去。黎叶摇摇头,找个凳子坐好,看着他们。
大夫不敢惹黎北,帮他搭上边固定,尽力包好。正拿着药水给他擦别的伤口,黎北把他挡开,站起来要走,摸了摸口袋,想起来没钱,钱都掏给孙艳红了。
大夫说不用了,下次过来再给吧。黎北想着没下次了,正不知道说什么,黎叶站起来,拉着他手鞠了一躬,大声说谢谢大夫。黎北跟着点点头,黎叶拉着他往外走。大夫听得一愣,黎家这个小儿子,像是头一次听见他说话。
大夫看着他们两个走出去,总觉得不寻常,这一去,像是再不回头了。
摩托从巷子的石板路拐到公路上,沿着大路出了市区,上省道。路越走,两边的景色越荒僻,从郊区大片的乱草空地到乡野的田地,夜里看不见田,只看见一片一片的黑。
黎叶坐在后座上,怕碰着黎北伤口,握住他两边腰带,黎北的外套兜着风,在身前涨得圆鼓鼓的,脸贴上去,虚软的一团。
黎叶看着路边的杨树一棵一棵往后退,那个城市早就退得远远的了,城里有他认不全的街道,有一片密密麻麻的小楼,里头有一栋三层楼,加盖了一层阁楼,楼里头有爸爸,有妈妈,有哥哥,有两个姐姐。他怕他们,他喜欢他们,他们是他过去仅有的。
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他和他的哥哥,他断着两根肋骨开摩托,要带着他逃走,逃得远远的。
摩托后来停下了,油干了。前后都是野地,找不到地方加油,黎北把车一扔,走到路边田里去,已经收完麦子,田里都是麦茬,田梗上草长得茂盛,一丛一丛的,躺上去软软一片,还有草叶的干香。
黎北说歇歇,白天再走。黎叶跟着黎北躺下,仰天倒,看着头顶上的一片天。天色黑得深,漫天的星星撒开,有的亮着,有的闪着,看得久了,恍惚觉得就在跟前。
黎叶看着看着就笑起来,黎北问他,黎叶说,哥,我们扑过去,就能掉到天上了。
(41)依偎
后半夜黎北开始发烧,黎叶迷迷糊糊觉得挨着的身体发热,他伸手摸了摸黎北的脸,猛的爬起来。黎北醒不过来,一头汗,嘴唇干的起皮。黎叶把头贴他额头上,用手掌帮他擦汗,擦干净一会就冒出来,短短的头发全部湿着。
黎叶想不起来怕,他一直叫他,想让他醒过来。
抬头看看四面野地,最后想起来摩托的工具箱,他跑过去打开,到底翻出来半瓶水。黎北不睁眼,黎叶含着水,一口一口的喂到他嘴里。
黎北吞不好,黎叶小口的喂,水沿着嘴角流,舌头拦住,再送到他舌头上。
几口水喂了半天,到后来黎北嘴动了一下,舌头卷上来,吮着他舌尖。黎叶高兴的抖,差点咬着他。再喂了几口,黎北哼哼两声,歪着头不喝了,黎叶脱掉外套,紧紧盖在他身上,张开胳膊趴在他肩头,压住衣服四边,用身体给他当被子,小心的不压着他伤口。
黎北闭着眼睛叫他,黎叶。
黎叶其实是笑着,眼泪自己掉出来。哥,我在。
黎北听见他声音,满意的睡过去,黎叶强撑着不闭眼,一直听着他呼吸,有时候短促,有时候轻的听不见。黎叶觉得心挂在草叶尖上,夜风里,就那么一摇一摆。
到天明前栽着脑袋,终于睡过去,临睡摸了摸黎北的头,还是一手汗,像是没那么烫了。
睡就睡了短短一会,梦里自己把自己吓醒了,总觉得什么事悬着,浑身都在用劲,拼命睁开眼。睁眼觉得眼前光亮,深秋的早上清冷,浑身都有点木,然后他发现自己仰天躺着,头顶上一片晴蓝的天。
黎叶心里一慌,刚要爬起来,肩膀下头一条胳膊紧了紧。
黎叶偏头,黎北躺在他身边,一只胳膊揽着他。黎北看见他醒了,大手伸过来,给他抹了把脸。哭什么?哥跟着你,什么都不怕。
白天接着上路,摩托车不顶用了,推着走了几里路,到一个村上换给一户人。
看到有住户,先是黎北去问,人家都不敢听他的,后来黎叶走过去说,总算有个大爷心好,大爷也没什么钱,就给了他们一堆吃的,还给他们烧水洗了个澡。
黎北头上还是有点热,黎叶说要给他看看,黎北说是走路热出来的汗,提着他跟大爷告了个别,出去村子。
到路边搭上一辆卡车,赶到就近的火车站,大爷给的钱将够买两张慢车票,也不清楚终点那个站名是什么地方,黎北看看黎叶,黎叶点点头,买票上车就走了。
一路上慢车哐当哐当晃悠着往前去,黎叶坐在窗口边上,看着外头的风景呼呼的往后倒,黎北趴在他身边睡觉,他刚退烧,还是发虚。
黎叶伸出手,摸着他脑袋后面的发茬,又齐又硬,有点扎手。
黎叶把手放到他肩膀上,轻轻的拍,像是哄着他睡。
这列火车往哪开,他们要去哪,来不及想。过去消失的太仓促,将来离的太遥远,停在车上的这段时间,什么也不想,就是两个人在一起。
你说他们能去到哪了?孙艳红愣愣的看着窗户,她薄得像个纸人,没有一点活气。
燕姨坐在她跟前,握住她的手,她接到黎南电话连夜就跑回来了。黎南在电话里哭得说不出一个字,燕姨问她是不是出事了?她哭。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还是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