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熙尧忍不住地要心疼,总算强自按下想要把少年拥入怀中安慰的冲动。一想到少年如此一番折腾,嘴上又不由坏心起来:“知道错了没?!考试不好好休息,还要在雨里耍闹,闹出病来还不是要我来收拾。感情小陌是嫌我太有空了咯?锺叔回了乡,杨妈也上了亲戚家,要是我不在,你是不是就准备一直病死在家门口了?”
男人的语气难得地带上几分严厉,偏偏却让被一头打懵的少年忽略了那背后不容置疑的担心。莫陌坐起身来环臂望向窗外,真正委屈起来了。心里酸酸的,眼里酸酸的,要死咬着下唇,才能不让眼泪流下来。
良久,身后没有动静。下一秒,脸被掰了回来。毫无预兆地,男人的轻吻落在额间。蜻蜓点水的一触,却足以让少年错愕。趁这当儿,男人飞快地转身下床,步出房间,让少年压根来不及端详那脸上是怎样的神情。
额上被吻过的那一点,似乎微微地发烫,莫陌用手轻触,那一点热源便像要迅速蔓延,惹得脸上也一点点烧起来。可那一吻实在太快,一触即离,让他完全无法回想是怎样的滋味。只有热,和男人的手心,胸膛一样的温度,微微的烘着。抚在额上的手渐渐向下,落在有些干燥的唇上,鬼使神差地,他竟隐隐期待起那热若落在唇上,会是怎样的感觉。
像是渴雨已久的花瓣,迫切地需要雨水的滋润,他忍不住端起一旁的水杯,急急地灌了几口水下去。
四肢有些发软,下了床,走到窗边,简单的动作,就让头有些发晕。掀开帘布,果如料想中般,没有蓝天白云,没有阳光。飘摇的风雨里,灰暗成了主色调,就连楼底的那一片片繁茂的绿,也黯淡失色起来。这让少年想到那些天生眼里就只有黑白两色的一群。无法见识到多彩的世界,心底,是否也一样惨淡?
窗是关着的,骨子里却仍沁入一丝凉意,少年没有回到床上的意思,只一直遥望着风雨,漫想着发呆。
17
“一有力气了就想着往外跑吗?”三分戏虐的笑语随着开门声传进耳里,莫陌回过头,眼见男人一手端着托盘,高挺的身形渐渐临近。被系在身前的红白方格子围裙,明显的女用款式,在男人身上愈发得不搭调。按理,谁见了莫大总裁这滑稽的模样都要发笑,莫陌却如视而不见般,两眼只发亮地盯着托盘上的碎花白瓷碗猛瞧。
实在是……顺着碗里腾腾热气飘将出来的味道太过诱人了,香得人垂涎,香得……让少年长久未进多少油水的肚子唱起了空城计
“还知道饿就好。烧刚退要吃些清淡的,只能煮些粥。”说话间,男人已把托盘放在茶几上,转过身,淡然如常的笑在少年眼前直晃。不知不觉间,莫陌已是心随意动着,举步走近莫熙尧身前。
身子被按坐在沙发上,男人也就近坐在一旁,端起瓷碗,舀起一匙,轻轻地吹气,就要送进少年嘴里,附送上的,是不同于前的蛊惑的笑。
或许是错觉,少年总觉得那笑深意到扎眼,竟有些心惊肉跳。头一歪,急急地就避开了对面送过来的汤匙。眼睛却毫不回避地,直直对过去。明眸清澈,亮闪着像要传递些什么。
莫熙尧也没有作声,无所谓般,仍微勾着嘴角,将匙柄一转,送进少年手里。
未作多少迟疑,莫陌便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起来,却是安静地,涵养使然地,没发半点声响,不透露分毫饥肠辘辘的饿态。而莫熙尧,则随意地靠在沙发上,视线牢牢锁住把脸都要埋进碗里的儿子,也一直没有出言打扰。静谧的室内,恍若正上演一场对手的默剧。
其实,不是如何珍稀罕有到掺了什么山珍海味的粥,只稠稠一把米粒,合着蛋花葱末,再平凡不过。但正是这样平淡温和的味道,全全征服了空空如也的肚子,更保护了尚未恢复功能的肠胃。越吃着,就越觉美味。
然少年并非没有察觉到男人的目光,他甚至一度想停下来问问身边的人也饿了吗?也吃过了吗?只是这样的冲动很快就克制住,不再去想。
事实上,经过昨天的一场大雨,心底的积郁似乎也被冲刷了不少,而一场大病,又似乎让他暂时还提不起多余的心力再去计较那些纷繁的过去,纵使长时间的昏睡的确恢复了几许精力,他现在也不能说话,不是吗?混乱的思想里,对于男人的排斥已并不那样振颤剧烈,可矛盾依旧,他仍然对于怎样面对眼前这人惶惑得很。是像一个儿子面对生身父亲一样?这样简单的关系,就能解读这样难以言道的局面和氛围吗?
他并不清楚,儿子对待父亲,该以什么心态,崇敬的?畏惧的?还是疏远有礼的?只是,这猜测到的哪一种或许都不是他真实报以的。恋父情结?!有些可笑的字眼在少年脑子里打转。想要男人对自己一直疼宠下去,想要时刻感受到男人温暖的气息,甚至……想要体味男人的唇触碰在自己唇上的感觉。这么多的想要,竟然威力强大到要压倒那些多年横梗在心间的过去;这么多的想要,若是自己再任性一点,或许就要成为心中唯一的执念,罔顾一切地疯狂。
少年不敢再深想下去。他明智地选择沉默,不去轻易面对男人,也就不用面对这些变态的独占欲。发不了声,兴许正是值得庆幸的。
思绪天马行空,辗转翻涌,少年手间的动作却不慢下,一勺勺舀着粥,眼看着就要见底。最后的一勺,匙面侧沿着碗底和边沿滑行,发出嘶嘶轻响。少年似乎已经饱足了,并不急于把已满载余粥的匙子送到嘴里,只像在进行某种精确的工序一样,将手里的碗微微倾斜,细细研磨。
男人眸光愈深,起初仍极耐心地看着,却在下一秒手扬起,扣住了少年持着汤匙的手腕,往后一转,凑近,就把最后一勺粥送入自己口中。
“无情的小家伙,也不知道慰问下煮粥的苦力。”咽下粥的男人像在抱怨,佯装委屈的语调让莫陌联想起宿家的耍宝天王,不自觉地,就要笑笑辩驳。待到恍然想起还不能说话,那笑,却已然在嘴角划开。
清浅的弧度,倒映在莫熙尧灼灼深眸里。
18
天气终于放晴,艳阳当空,只地上还未全部干涸的水迹,残留着台风过境的讯息。人们对于盛夏的热情,随着温度一起节节高涨起来。病好了,莫陌却莫名地有些怀念阴雨天里养病的几天。
勉强称得上是与世隔绝的日子,空荡荡的大宅里,就只父子两人朝夕相对着。一日三餐都是莫熙尧亲自下厨,寻常的菜式,自然煮不出绝世的美味。男人熬粥的本事却是一流,即使是清清淡淡一锅白粥,也仿佛藏着与众不同的滋味,让少年再三地回味。似乎男人也曾尝试效仿煮粥的方法来炖汤,炖好的成品却始终不得而见,回想起那一次笑称着要炖汤进补的男人姗姗来迟地端上一锅粥,言辞闪烁的样子,少年也就若无其事地不再追问,仅独自一人处暗暗偷笑。
但这样的机会并不多。绝大部分时间,男人都停留在自己的视线里,那些言语的逗弄和神色的玩味,依旧让少年觉得不可捉摸,不同的,是从中读出的不知何时缠上的浅浅暧昧。常言道境由心生,这样的暧昧感生生地让莫陌不安。
莫熙尧以生病方便照料为由坚持不让莫陌睡回自己房间,那张处处散发着男人气息的大床,成了莫陌抗拒无效下的栖息地。一想到要夜夜与男人同床,少年立时坐立不安起来。第一晚睡下去的时候,理所当然地,失眠。时间尚不算晚,这时候是男人工作的时间,怕扰了自己休息,地点,转移到隔壁的书房。冷气开得很小,薄薄的蝉丝被是丝滑的缎面,柔柔地贴身。鼻下弥漫不去的,是从枕间被里漾开的熟悉味道。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房间里的摆设仍然清晰可辨。莫陌眼里异常地清明,从前一天下午起就一直昏睡到早上,下午又被逼着继续小憩,再多的困倦也都不复了。开始想着男人何时会进来,是不是会钻进同一个被窝里睡觉,下一次天明的时候,会不会依旧在男人的臂弯里醒来。习惯性地把脸深埋进被子里,烟草的味道更加明晰,莫陌突然又想,这味道怎么就久久不散呢,自己似乎还从没看到过他吞云吐雾的样子。怎料得,这烟味像是会催眠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让自己又睡过去。一觉醒来,身侧的床单却平整如前,没人躺过般,手轻轻拂过,一丝残温也没留下。锺上的时针,恰恰转过八点。
这样的状况一直继续着,睡在男人房间的大床上,莫陌却总找不到关于两人是否同床的半点痕迹,这让他庆幸着,却又无法否认心底的那一丝沮丧。他更加不安地猜想自己的恋父情结怕是已经病入膏肓。他不知道治愈这样的病需要哪一味药,却突然想起那些古老的故事,垂死的人拉着救命稻草不放,初生的动物将看到的第一样事物看作自己的母亲。是了,也许当男人走进自己已然举目无亲的生活中时,就被浅意识里懦弱的自己当作了远离孤苦的救命稻草,血亲的身份,加上男人不断给予的疼宠温存,让自己越来越想紧抓住这个父亲不放。那些让自己都觉可怖的欲望或许正源于此。如果说,再多一些的温暖,不仅仅来自这个唯一的光源,是不是就不会再这样执着地想亲近依赖?
母亲这个字眼,顺理成章地跳进脑海。
这让少年异常坚定了想要探问过去的心。嗓子很快地康复起来,酝酿许久的话,却仿佛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雨过天晴,杨妈锺叔归来,莫熙尧,却匆匆搭上了临时出国的班机。
19
接到男人的电话,是在蝉鸣愈演愈烈的午后。信号很清晰,男人的声音依旧磁性到悦耳,让莫陌有些难以置信只大半天没见,两人就真的隔了千山万水。男人是在凌晨临时飞的航班,说是和国外公司的合作项目出了纰漏,要亲自过去处理,归期待定。
像是受了暑气的侵染,莫陌心底隐隐浮躁。他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男人如此急迫地连夜飞过去,连一句当面的道别也没有留下。但同时他又明白自己有些小题大做,商场上分秒必争,事情早一刻搞定,挽回的资金何止数倍。只是那不安和猜疑,却迟迟挥之不去,在心头盘根错节。过去几个月里,还曾认为近在眼前的父亲咫尺天涯,而如今,他们可以算得上是天涯咫尺吗?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明显地底气不足。男人难以看透的心思,加上过于遥远的距离,让莫陌不自觉地陷入要失去男人的患得患失里。毕竟,现在他还是黑暗中自己唯一的光源不是?
男人的话,却极是风轻云淡,连解释也只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这一头的莫陌,便愈发寡言地听着,从头到尾漏出的,只有一两个不具任何意味的单音。
挂线,3分02秒。似乎那多出来的两秒锺,正是自己那两声含糊的应答耗下的。早知道,该一言不发是好。又或许,该让那悦耳的声音继续下去,直至用完剩余的58秒。莫陌发现此时的心态,和学校里成日转着套餐数着短信的小女生们如出一辙般,宁可浪费自个的,也绝不便宜移动分毫。
正怔忡间,手下震动,新进短信。不由地疑惑。
手机是男人这几天才塞给自己的,小巧的机型,通透的亮银,似乎和男人手上那款黑色的正是同一型。通讯录和快捷拨号里,清一色地都只一个号码。轻按下去,就能听到男人醇厚的嗓音。之前莫陌并非没有手机,只是平素用到的时候不多,也就常落在房里。自从男人回国后,更一直深锁在抽屉中。
不假思索地拒绝,男人却笑称这是属于父子俩的亲子专线。“这个号码只有我知道,小陌不可以告诉别人哦。什么事都可以打过来!尤其是……被关在门外的时候。”
男人半真半假的笑语,少年直觉地反驳:“莫氏总裁的号码,不止一个人知道吧。一头热的专线,打得进才怪。”说出口,才听出话里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怨怼。
“呵呵……小陌的号码永远有优先权啊。还有专属铃声!”男人笑眯眯地按键。房里猛得警铃大作,陡然响起的尖啸声,像是在静谧的空间里锐利地划开一道道口子,向来喜静的少年忍不住蹙眉。
铃声持续了好久,在少年忍无可忍,几乎要被躁得跳起来时才停下。空气里都被惊出四起飞舞的尘埃。
“越耸的铃声才越显得十万火急啊。”男人竟像是沾沾自得着,不知不觉,却悄悄散去了少年视线里夹着的几许恼怒。
只有一个号码的手机,着实资源滥用了些。和男人荒谬的约定,几天来莫陌却没有想要去打破。那么,现在的这条新消息,便只有唯一的出处了。
“记得乖乖喝完杨妈炖的汤。记得出门让司机载。记得多吃多睡,养成小猪……”省略号后面似乎还藏着好多条记得,莫陌不禁怀疑起那一头是不是由杨妈在口述,男人在笔录。一样地唠叨,一样地……在心间泛开层叠的涟漪。
字句间点点的关怀,历历可见。那么刚才淡漠的通话,是因为不方便的缘故?莫陌盯着短信看了许久,抬起头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自从放假后就没往外走过,此刻便起了出门的心。没有听男人的话坐车,只是简单地向锺叔报备了声,他就闲闲逛出门去。
20
暑气依旧,阳光却已失了正午时热辣的温度,由刺眼到柔和,光芒渐次地变换。曾经不止一次被宿离装成熟地说教着自己太过冷清的个性,莫陌心底清楚,对于那些温暖的事物,并非没有向往。便如这黄昏时分的夕阳,霞光染红天际,徐徐的光线则染尽世间芳华,总轻易地勾起深埋在心底里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于温情关于幸福关于爱的遐想。这和男人给自己的感觉不尽相仿,短短几个月,让自己想要赌上的,却是16年来对于人情的渴望。渴望情,渴望爱,聪慧的少年一时却无法悟到,两个字加在一起,就是让冰雪消融万木回春让碌碌众生都义无反顾的──爱情。
沿着僻静的林荫道,渐行渐远。远离了奢华高档的别墅区,便愈发地靠近普通小市民的生活圈。正值下班高峰,道路上一派车水马龙的景象。每当身处在这样充满着市井气息的闹腾之中,孑然一身的少年总有茫然若失的错觉。近路旁的小学校,幼儿园里,时时传来孩子们的欢笑。莫陌没有上过幼儿园,爷爷请来为人严谨的家教为日后的学习和企业管理课程奠定扎实的基础,却也剥夺了自己本可以这样无忧地与同龄人嬉戏玩耍,笑语飞扬的童年。所以这家街心绿地边上地界不大却童声洋溢的幼儿园,总能吸引自己的视线。
不自觉地停住脚步,隔着铁栅栏,探头向里张望。黄昏时分,夕阳西下,大多数的孩子都已经被家长接走了,留下的只有寥寥几个,被年轻的幼教带着,在草地上围坐着拍手唱歌。稚嫩的童声,甜甜的笑脸,斑斓的童年,自己不曾有过的年月……
不经意发现,唯独有一小小的身影,没有加入孩子们欢歌的行列,孤单地坐在靠近自己方向的滑梯顶端,双手环着双膝,歪着头,静静地发呆。明明男孩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莫陌却认定了孩子心底里的难过委屈。
霞光一点点黯淡,歌声也渐渐地低下去,直到唱着歌的最后一个孩子被接走,滑梯上的小男孩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送走家长孩子的女老师折返回来,轻声叫唤,男孩也是不理不睬。不再压抑想要走进去的冲动,沿着栅栏,莫陌迈开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