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拿起书包上楼,少年被男人叫住。
“小陌,晚上看书别太辛苦。明天要考试了吧,记得早点睡,待会我让杨妈拿杯热牛奶上来,喝了再睡。”
少年没有转身,仅是背对着男人点了点头,便继续往上走,留下男人独自倚在墙边,对着少年的背影若有所思。
二楼最里面的房间,莫陌拧开房门走进去,把书包丢在一边,关门,落锁,回过身的一霎那,像失了浑身的力气般,背靠着门慢慢地滑坐在地上。
夜幕渐渐地落下,房间里窗帘紧闭,一片黑暗里,少年双手环膝,像是那个曾出现在梦里的孩童般,深深地埋着头。
──原来即使什么都不说,他也什么都知道。
13
最后一天下午考的是历史,开卷。不用怎么动脑的卷子,搬一搬,抄一抄,便万事大吉。谁也不想多忍受一刻闷热无比的暑气,纷纷早早地交了卷子,三三两两离开。
莫陌很早就做完了,却一直坐着,视线定格在卷首的姓名栏上,怔怔地发呆。记忆里从没人告诉过自己,单名一个陌字取义为何。懂事之后,辗转得知,名字最初是父亲取的,用意却依旧不明。幼年学字时查字典,大大的“陌”,黑体粗字,下面却只一行细小的注释,虎头蛇尾。一为田间东西向的小路,一为生疏。
那时自然而然地忽略了第一条,想着在父亲眼中,自己定是如陌生人般可有可无的存在,于是,难过,委屈,总分外念想亲情。现在回想,那第一条意思又何尝没有一番道理呢?田间的小路,大略总蜿蜒曲折,蜷曲交错,没有名称,没有雕琢,随田就意,日久而生,生成之后便常年隐没在荒僻的乡村里,不为人知。
呵,原来这个才更是贴切呢。单只一个字,就既定了自己落寞荒芜的童年。
少年没有想过要去问给予自己这个字的男人,只是很执着地把名字的取义和第一条意思拴在一起,甚至不放心地要打上一个死结,如果说年幼的他无心地无视了其中一条注释,那么现下年少的他绝对是在有心地无视另一条。生疏,陌生,形同陌路……他下意识地想把这些碍眼的词都一一无视掉,这些能否定他和男人的人生曾经或正在或将要进行交集的所有词汇。
“轰隆”一声白日里的闷雷,莫陌回过神。不知不觉间,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窗外狂风大作,而原本蔚蓝的天际,不知何时,乌云压境。教室里的光线陡然变得昏暗许多,监考老师面色不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剩下干坐着的寥寥几人,就差没出口赶人了。
莫陌忙站起来,把东西收拾进书包,急急地交了卷。
底楼走廊上人不少,看来都是迟一步交卷又因快要下雨而裹足不前的学生。微蹙起眉,莫陌迟疑地看着几米开外快要连成一线的人墙,没带伞,司机不会这么早来接,而他并不愿意凑前去与旁人推搡等待。
耳边又是一阵轰雷声,风起得更急了,眼看要成飞沙走石之势。吵闹声,尖叫声也随着穿墙过壁的风势高涨起来。依旧立于人后的少年紧了紧衣领,随即步履坚定地朝与人群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
在众人引颈仰望时,雨,终于磅礴而来,如倾盆般,在天地间拉开白茫茫的雨幕。而少年,便在这密匝匝的帘幕中,卯足了劲狂奔。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生疼,同时却也在少年几天来沈郁不堪的心底滋生出淋漓尽致的畅快。
这样变相自虐的快感烧灼着少年过于疲惫的神经,使本就受雨势阻隔的他愈加地减慢步速,待到冲进那家小面店的屋檐下时,少年已是浑身湿透。
许是老板早就预见到这样一场暴雨,早早得便关了店,少年只得蹲在紧闭的店门前,眼巴巴地等雨停。原本是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出教学楼,又记起宿离说下午后门会开着,便想到面食店来躲躲雨。想不到,如今一身狼狈的自己竟是连一碗热汤也喝不上了。少年自嘲地想。
未几,雨势渐渐地缓了,却仍没有停。少年正犹豫着要不要趁着雨小,即刻踏上归途,却有孩童的笑语声迎面而来。抬起头,四五个穿着背心裤衩的小男孩踢踢踏踏,踩水而来。一堆小家伙都没有打伞,冒着雨,只穿着拖鞋,争先恐后地往水坑里踩。显然,都是偷跑出来戏雨玩耍的。
脆生生的笑清晰地传进少年耳里,像是神奇的魔法,竟让少年也不觉中轻扬起笑来。天依旧阴沈,雨依旧连绵,少年却似乎看到了阳光折射在男孩们沓出的水花四溅上,色彩斑斓,正如他们笑语里的童年。少年没有过这样的童年,所以他不知道此刻明媚起来的心情是否和男孩们一样,但他清楚知道的却是,这与被男人疼宠时的心情惊人地相似。那么,不论有心或是无意,男人都在用当下的时光,来弥补自己寂寞的童年吗?
这样的认知尽管懵懂,却无疑让少年的郁结散去了些。他索性也不再顾及什么,冲进漂泊的雨里。
暑气早已退去,雨里的空气凉爽异常。衣服粘腻地紧贴在身上,发梢也不停地滴水,风吹过,在雨中行走了许久的少年不禁感到丝丝寒意,头脑也昏沈起来。好不容易撑到家门,竟等了良久也不见有人来开门。锺叔这几天回乡下去了,可是杨妈呢?少年无法,只有蜷缩在门边等待。
今天,还真是祸不单行呢,每每要被人关在门外……少年心下惨笑。
14
这一场午后的雨一反雷雨来去匆匆的常态,时大时小,一直没有停歇。这下子,所有忙碌的人们才后知后觉地回忆起,那个原本三五天前就要登陆的热带风暴。
一时间,采购的,回家的,就怕着天气要更加地恶劣。
入夜,凄风苦雨里的繁华都市,一下子变得静谧了许多。莫宅内,灯火通明。刚送走了冒雨出诊的家庭医生,莫熙尧坐在床边,凝神望着眼前昏睡中的少年,无奈的苦笑毫不掩饰满满的焦心。
贫血,过劳,着凉……才16岁的身体,竟如此地瘿弱……这样的亚健康显然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也应该有感觉到才是,不好好休息,还硬是跑去淋雨,这算是故意折腾自己吗?还是,其实他真正想折腾的,是自己这个做父亲的?
明知道不可能是后者,莫熙尧还是坏心地如是作想。实在是因为这段日子,外表看起来乖顺腼腆的少年,已经有太多令人大跌眼镜的举动,让他也不由地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以为他面对着自己惶惑不安,却又抛开怯懦,坚定地要自己不要离开;以为他被迫过早地就熟谙了人情世故把什么都放在心里,却时不时吐出一些孩子气的话语,羞恼的时候会微红了脸;以为他一直被老头子教导得举止得当,谦恭有礼,却也会偷喝醉酒,会闹脾气,会任性地闹贫血闹过劳还跑去淋雨。
尽管如初见时轻易察觉少年极力掩饰的慌乱一样,莫熙尧深谙,这样的生病淋雨绝对事出有因,但少年明显不愿让他知道,这让认为得到儿子信任的莫总裁心里没有来地有些空落,面对少年难掩的沉重心绪却也只有心疼和无可奈何。担心归担心,可毕竟只是父子而已,自身的经历让男人一向对血缘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亲昵,即使是至亲,也没有权力去掌握子女的生活,干涉子女的思想。出国以后的他甚至觉得,所谓的亲情,只是比陌生人多一层熟悉,比朋友多一层血缘,如此而已。
小陌……或许是唯一的例外,让自己也会不解的一个意外……是因为年少时尤其喜欢小孩子?是因为他还没长大?会逗弄,会心疼,会想让他幸福地笑,会心甘情愿地操心……如果撇开了父子的关系,自己也会这样?
男人的目光闪了闪,此刻,这个让自己操心的小家伙,正迷迷糊糊地病倒在面前。头发已经吹干了,微长的刘海盖在额头上,单眼皮的眼睑紧紧闭着,病中惨淡的脸色因为过高的体温而透出一抹红。这让男人不禁联想到那晚在宿家别墅醉倒的少年。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躺着,半声呓语也无,仿佛只是因为困极而熟睡过去,酒醉的红也只淡淡那么一抹,若不是少年几近透明的白皙肤色,根本让人无法察觉。当遍寻不着的自己在宿二公子房里看到这样酒品甚好的年少醉汉,实在哭笑不得。
而现在又是一样,坏心眼的小孩,让人担心,还一幅无辜的样子。莫熙尧忍不住轻轻捏了下儿子的鼻子,却让传到手上的温度吓了一跳。凑上前去和少年前额相贴,还是滚烫。尽管想到医生说退烧针没这么快奏效,男人的眉目重又覆上一层焦愁。即使是近在咫尺,少年柔和的呼吸依旧不甚清晰,和消瘦下去的身形一样地襦弱。这感觉太糟,叫向来淡定的男人没由来地心慌。血脉的牵连,真如此神奇?只一场病痛,就让他荒谬地联想到随时失去少年的可能,并确信,这是自己只一想到就揪心,并且无论如何,都不愿面对和接受的可能。
许是额上凉凉的温度让遍身燥热的少年舒爽了些,不自觉地自唇间溢出一声呻吟。只一声,轻而短促。若不是男人依旧和少年相抵着额头,也许就要忽略。但如今这样的姿势,这声呻吟很轻易地就被男人灵敏的听觉捕捉。和着眼下少年微粉的脸,竟让男人读出了一抹毫不做作的妩媚来,心神俱是一荡。
绝佳的自制力让莫熙尧瞬间回神,立起身,深思地望着早已无甚声息的少年。不能否认,刚才的那一瞬,自己竟被只十六岁的少年迷了心,而这个少年,很不巧的,和自己骨血相连。
所以,自己果然禁欲太久了?!这样的念头一跳出来,就被男人即刻压下。深知现在不是乱想的时候,得好好看着小家伙退烧才是。思索片刻,莫熙尧用毯子包裹住莫陌,轻松地打横抱起,向自己房间走去。
15
整整十六年没有参与儿子成长的点滴,莫熙尧无甚机会体会为人父母的艰辛,然对于照料病中的莫陌却并非无从入手。长时间待在国外,举目无亲,别的暂且不论,料理生活的本事倒是被迫练了个十成十,其中当然也包括偶尔的病中自理。
依着自己长久以来的经验,捂着被子蒙头睡一觉,出一身汗,烧自然就退了。岂料这个中医的土办法在莫陌身上似乎并不奏效,厚实的被子捂将上去,仍是滴汗未下,浑身发烫,只脸色愈发红润起来。英名的莫总裁只差没干出大夏天开暖气的荒唐事了。
急急征询了家庭医生,应急方案新鲜出炉。殊不知,原本并无多少难度系数的方案,却在付诸实施时着实让莫熙尧犯了难。
喂药,擦身,这些退烧的一贯方法,行动起来也并不困难。真正考验莫熙尧的,是怀中人高烧不退下愈发清晰的媚态。微张的唇,粉嫩的肤色,纤腰,窄臀,对于本就有些被少年迷去心神的莫熙尧来说,无一不透着诱惑。
低唤不醒莫陌,莫熙尧略微施力,单手撬开莫陌的下颚,喂完药,再喂水。但轻微的力道还是让昏迷中的少年微蹙起眉,神色间淡淡的隐忍。莫熙尧忙放下水杯,松开攫住的手,凑到少年耳边,亲昵地安抚。只有男人自己清楚,心里就像是被少年柔软的短发蹭着,痒痒的,极致地撩人,让自己不得不戒备全开,去对付隐隐升起的邪恶念头。
接下来擦身的步骤,愈加苦不堪言。少年单薄睡衣下热热的体温,偶尔指尖触碰到的细滑肌肤,俱是让男人心神不稳的元凶。
待到完事,莫熙尧已是热汗出了一身。匆匆洗了个澡回来,他索性靠坐在少年身边,静待少年退烧,也借着看公文分散脑中诡异的情色念头。
莫熙尧从来不否认自己的风流,也亏了一副绝佳的相貌,从小到大,就一直桃花运不断。他也从没想过要刻意地去回避。交往过无数的莺莺燕燕,从没有对特定的人有过独占欲。并非不爱,只是感情上的事,合则来,不合则散,只要在一起的时候是一心一意地欣赏对方,其它的倒不必太过计较。出国后,凡事都要亲力亲为,风流的时间成本无限增大,虽然依旧轻易能得人垂青,比还是大少爷时却是要收敛许多。偶尔的一夜风流,对象不定,性别也是不定,甚至到后来,倒是与同性更加多些。也说不上究竟为什么,同性异性在自己眼中本就无多大差别。床第间的温存求欢,自然都是极尽所欲,毫无保留,下得床来,往往桥归桥,路归路,鲜少再有什么交集。这样的风流模式,或许并非叫做爱情,却被男人一直有意无意地恪守着。
只是,在回国之后,要忙着打理公司,不觉间又被少年占据了大半心思,倒真的没多大时间去风流了。两三个月下来,竟也不觉又丝毫异样,看来风流归风流,似乎还并未日久成性。可今晚的状况,又怎么解释呢?
察觉自己的走神,男人发觉今晚已经在心里打了太多的问号,郁闷的是,似乎没一个是能想个明白的,又或者,是在潜意识地感觉到想明白之后的情形自己多半无法掌控后,自己压根就不愿去深想?又一个问号……果然,今夜不宜深思呵……男人又发觉,自己苦笑的次数似乎和自问的次数也成正比了,却仍是,不由地苦笑起来。
值得欣慰的是,在第N次伸手探向少年额际后,莫熙尧唇边的苦笑终于化为了淡然的熙笑。
16
温暖的怀抱,已然习惯的烟草味道,让睁开眼的莫陌暂时忽略了并非睡在自己房间的事实。被斜靠在床头软垫上的男人伸臂轻拥着,脸和男人的睡袍前襟紧贴着亲密接触,分明的肌理,有力的心跳,让莫陌全部的感官都敏锐地聚焦到身旁还在睡梦中的人身上。
除了幼年时在杨妈怀里入睡的模糊记忆,莫陌从没有这样如此贴近某个人的怀抱。称得上是新奇的体验,病痛初愈的少年心跳如擂鼓起来。一点点挪动埋在男人胸前的脑袋,下意识地,想要去窥探男人的睡颜。除去仿佛具有穿透力的犀利眼神,男人的五官会是怎样的优雅组合呢?这样的探索欲望,让莫陌不由自主地由蠢蠢欲动,轻易地转变为付诸行动。只是,他低估了健硕如莫熙尧的成年男人该有的力道,只长臂的轻扣,就让自己难以对付。
动弹不了的焦躁,幅度越发大的蹭动,终是,唤醒了犹自沈睡的男人。
“早安。”怀中人状似精力十足的扭动,让一夜气血旺盛的莫大总裁有些难以招架。同时,也微微放了心,年轻人,果然恢复得很快。
失却男人长臂的桎梏,终于可以自如的转动脑袋了。厚重窗帘外的天气似乎并不明亮,至少,窥不见阳光的影子。莫陌仰起头,想开口向男人回道早安,张开嘴,却蓦地察觉发不了声,想要清嗓子也无补于事。他这才迟钝地感觉到喉间的干哑与疼痛。强忍着一番努力,简单的早安两个字,却只化为沙哑惨淡的两个单音。
“喉咙怎么了?说不了话?疼吗?”莫熙尧担心的迭问,引得少年有些暗自气恼的点头。
“……一定是昨天着凉的后遗症。别担心,吃了药,休息两天就好了。别急着说话。”看出少年的焦躁,莫熙尧揉揉少年的短发,如昨晚一般,轻声安抚,更阻下他一次次的发声尝试。
少年无法,微抿了唇,原本仰望的视线也低垂了下去,留给男人散落着刘海的额顶,像是在默默委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