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留瑟只听了小季叫自己的名字,对眼前的状况却还是一头雾水。垂丝君
也转过脸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默良久,终是点了点头。
垂丝君先行离开,只留下常留瑟跟着小季,二人掌了灯,前后朝第二进长屋
走去。小季的黑衣在夜色中隐了,只剩金银装饰与绣线映出鳞片也似的光泽,
看得常留瑟心惊肉跳,唯恐他突然化作美人蛇将自己囫囵吞下。
院子里鬼风呼呼吹着,二人来到了长屋前,小季开锁推门一照,各种大小颜
色的寿材一字儿排开,停着的净是无主尸首。
「你可知道我要交待你做什么?」小季回头问道,他双目绿光幽幽,竟似含
了两星钩人的鬼火,「我要将那球囊皮管的用法教授给你,以后七夜,你便拿寿
材里的尸首练习,要将整一罐子的水尽数注入到尸身里,漏出半点都不算出山。」
常留瑟看他又变出皮管来,方才如梦初醒地委屈道:「我为什么要学这个?」
「为了他啊。」小季贴到他背后,诡笑道。
青花瓷罐里装的是防腐药汁,垂丝君要了去自是为了给死人防腐,至于是
什么死人,小季知道却不说,常留瑟也不敢多想。只安慰自己天下怎可能有那
样荒唐的事,又想既然本领真是他学了,横竖都有见到尸首的那一天。
往尸体里灌药并非纯无技巧,人体上的经络穴位,血脉骨骼都互相关联,要
保尸首不腐,便要那药汁填入每一丝血管。这其中的力道与分量,拿捏错一分
便要前功尽弃,所幸常留瑟天资聪颖,小季又一刻不离的指点着,进步神速。
青年晚上提心吊胆地对着形色各异的尸首,白日里放松后便睡得不省人事。
垂丝君看在眼里,心里也薄有几分歉疚。以是常留瑟两次有心无心的走错房门,
一身尸味地摊错了床,男人也没有做过计较。
「过了今夜,这功便成了八九。」小季伸出手指勾了个数,又望了眼常留瑟,
低声道,「可是你似乎并不高兴。」
常留瑟摇了摇头,「许是累了。」说着,便放下皮管脱了手套,抬眼看那仅糊
着薄纸的窗棂,已透出鱼肚白。
他转身问小季,「明天还要来么?」
小季点头道:「最后一天了。」又反问,「垂丝君最近如何?」
常留瑟只摇头。
小季道:「可你身上有他的气息。」
常留瑟苦笑道:「睡错了几次床,多少沾了些。」
小季突然又诡秘地笑道:「你喜欢他。」
常留瑟忙心虚地掩饰道:「哪有的事!」
「人身上,说话的不只是嘴巴。」小季说着,舒展了一下右手小指,上面包了
银打的指套,尖儿特别磨过。平日里用它解剖尸首,只微用力一划,便拉开花花
白白一片。「你虽没有说出半个‘喜欢',但看着垂丝君的那眼神,肌肉的紧张,
血管跳突与经络的抽动,甚至是血液流动的声响--哪一个能够逃得出我眼
睛?」
这话又说得血腥,常留瑟觉得自己不要说衣服,就连皮肉也一并扒光了看
得通透。又想活了这些年,竟头一次遇见言语上能压制自己的人,不由生出一
股新鲜之感。
小季似是又读懂了他的心思,愈发贴上来,妖娆地笑道:「其实我看出,你不
仅心仪了垂丝君,也对另一个人动了思量。」
常留瑟诧异道:「连我都不知道仅还有一个人,你且道是谁?」
小季酥了骨头地媚笑道:「我啊。」
常留瑟实实在在地惊了一跳,瞪大眼睛道:「哪有的事,你莫要消遣我。」
说着便要挣开,却没料到小季蛇一样粘了上来,凑在他耳边吹气,又低声
道;「你看到我的时候,心跳之音,直流之音,那筋骨与肌肉的动作也是美妙......」
说到一半却没有了动静,竟是完全陶醉在了回忆之中。
常留瑟背上已出了几潮冷汗,正要悄然脱身。耳边却听一阵银铃乱响,花
蛇竟也从木柱上倒缠下来,小季听见了声音,抬头抛了眉眼给那条花蛇,笑道:
「以前这么多人,也不见你来凑热闹,看来是真喜欢小常了。」
这边常留瑟早怕又得合上眼去,只觉出温凉的一根粗绳子慢慢套在脖子上,
接着是小季一双冰冷的手贴上来,同蛇尾一道插进衣襟里胡乱抚摸。
常留瑟虽肖想着垂丝君,对于情事却尚是白纸一张。他紧闭着眼抖得厉害,
嘴给反反复复地亲了,胸口也完全不知究竟是人嘴还是蛇嘴轻轻滑过,所过之
处激起一片寒粟。直僵硬成一块死木,比寿材里躺着的还不可救药。
黑暗中,只听小季抱怨道:「如此不解风情,怪不得连垂丝君都钓不到。」他
正说着,长屋外突然一阵风过,竟传来阵阵衣袂摩挲的声音。小季慌忙放开常
留瑟,指尖劲气弹开屋门,正看见垂丝君一身水色长袍,负了手立在眼前。
常留瑟听见响动,也睁了眼,待看清楚来人后反而情愿自己没生眼睛。倒
是小季狠狠拍了一记他的背心,推了出门,又轻声道:「先入者为主尔,真正便宜
你了。」
蛇性最淫,季子桑的脾性,垂丝君怎会不知,凡看得落眼的都要尝一口。常
留瑟何等精致的人,自然不得幸免。之所以造成今夜这个状况,也正是因为垂
丝君一时的退缩,送羊入了虎口。
他看见衣杉不整的常留瑟被推过来,胸间突然觉得酸涩,也不再与小季打
招呼,只揽了青年的肩头离开。
常留瑟由垂丝君领回了客栈,沐浴更衣用早膳,一道上都在琢磨小季说的
那句「先入为主」,他觉得意有所指,左思右想却说不出所以然,一道辗转反侧后
昏沉起来,丝毫不察垂丝君立在门外,直到他入睡方才离开。
这天该是去义庄的最后一夜。常留瑟虽有些犹豫,却并不愿拂了垂丝君的
念想,只是在黄昏时故意磨蹭着,专等垂丝君松口,好免了他这趟行程。
然而垂丝君到最后也没有看出他的心意,只写了张字条让他一并带去,青
年好奇地偷看了纸条的内容,不过是一行小楷:
兹欠季子桑雪域千年天虫三尾,年内补齐,立此存证。
他想不明白这话的用意,直提心吊胆地进了义庄,小季却不在里面,特到后
半夜才见他踏月色而归,手里拿了个血淋淋包袱,正经打开却是一块石头。
常留瑟见了小季,便递了纸条。小季看了笑道:「他这是给你讨保来的。拉
不下面子拜托,便拿天虫来说话,倒是他的作风。」
常留瑟听了他的话,心中怦然一动,小季收了字条,又讪笑:「你且别得意,
他宁可讨保,也要让你再来学,就代表着你不如这罐药汁,更不如那药汁要灌的
尸。」
顿了顿,他又主动贴上来问:「你想不想知道垂丝君要给谁防腐?」
常留瑟努力想想,苦叹一口气,终是摇头道:「你既这样问了,答案恐怕也
就跟我想的一样。」
小季见不得他叹气,拉他到桌边将手按在都块石头上,阴阴地说道:「我且
帮你一个大忙,当作昨日唐突的赔罪。」
常留瑟乍触到那块石头,手心突跳了一记,这石头表面温热,又有点挣扎,
竟似乎是活物。
小季见他惊惶,得意地笑起来:「这是兽心石。只出在城外摩尼寺崖壁上,
一半是活人来的,自然有热气儿,割下来还会流血。」
常留瑟听不懂什么寿星不寿星,摩尼寺倒隐约还有些印象,他看着小季将
石头放在桌上,略刮掉些青苔与泥痕,用银指套切下指甲大小的一块,那血水
立刻冒出来,小季拿布擦了,取来一个瓷瓶将石头扔进去,转眼又利索地封了
口,递给常留瑟。
「这药半年后起效,只一滴,就能化去你一日的功力,若不希望与那尸陀林
主较量,就靠这个拖延时日。但切不可一次服食十滴以上。」
常留瑟呆问道:「我为何不能与尸陀林主较量?」
小季剐了他一眼:「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就傻了呢?垂丝君报了仇,你凭什
么留在他身边?」
常留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半晌之后闷闷地收了药瓶。
小季笑道:「这就对了。」
常留瑟又问他:「你为何要帮我至此?」
小季替他收拾了皮管与球囊,媚笑道:「因为我喜欢你,也喜欢垂丝君,但不
待见那个人。」
常留瑟不信,嗤笑道:「你口口声声喜砍我,又哪有将自己喜欢的人凑做一
对的。」
小季立刻顺着竹竿往上爬:「所以,你终该明白我心里头的苦了吧?」
「不明白,一辈子不明白。」常留瑟平日里就是玩惯了这一套的,自然不为所
动,正想着如何狠狠设计回去,却听小季突然变了口风,一派严肃道:「今日所学
已成,我便将这些器具井那罐药汁交与你回去。」
说着,却拿手指了指屋项。
常留瑟明白屋顶有人,也高声和了,把小瓶儿藏到怀里,又伸手将器具接过。
虽是做戏,却也有一番如释重负的感觉。
小季依旧推着他的背送他出门,手指却在他身后反反复复地比划。常留瑟
留心猜了,却又是那「先入为主」四个字。
他没琢磨出什么门道,便被送出了义庄.垂丝君已立在门外等候,别了小
季,主仆三人稍作整顿便离了临羡城。
回了山中已近白露,路边都是两三人高的树木,大只有枫和空松两种,叶子
尚未脱落,便显出颇匀称的红与黄,衬着碧蓝远天、及远顶落的薄雪,加上未完
全消退的绿色,竟是未曾领略的明艳。
「多好的山!」常留瑟由衷地叹道,「却没有名字。」
「这山名叫空盟」垂丝君道。
回了空盟山之后,日子仍循规蹈矩地过。垂丝君将自创的剑招交给了常留
瑟,两人在一起切磋数日,关系逐渐修补到了入夏以前的程度。
然而常留瑟终是觉得不足,自将那药汁抱回来之后,心里就好像有个壶漏
在漓着,虽说不个所以然,人却日渐浮躁起来。
晚课已停了有段时间,这天用完膳,垂丝君却又叫了常留瑟。吩咐道:「药汁
由你来灌,自然应该知道一些故事,若是愿纛,待会我在书房等你。」
厅里还有几个侍饭的,这时候尽将目光投向了常留瑟身上,而事主却低着
头,用浓密的眼睫掩盖了浓重的心思。
「可我想凭着实力走进那间屋子。」他缓缓开口,竟是拒绝之意,「垂丝君要
我做什么,我便去做,故事不故事,与我并无挂心。」
垂丝君凝视着他的脸,雾里玉簪花似的白,半晌之后略微点了点头道:「随
意。」
膳毕,各归各处。
「公子可以就寝了。」
小芹将香丸放入熏炉烤着,又铺好被褥,放下帐子后转身,常留瑟竟还坐在
镜台前发呆。小芹只道他是懊悔了,替他可惜道,「多好的机会,连我也想知道
垂丝君的故事呢。」
常留瑟缓缓回神,散了头发让小芹细细梳着,又垂下眼帘道:「他能告诉我
些什么?不过是一些已经知道的,我想的不是这事儿,你不用替我操心。」
说着又要低头,脚边忽然挤过来个毛松松的活物,常留瑟一惊,刚要动作,
小芹急忙丢了梳子,从镜台下面捞出个黑乎乎的毛绒团子来。
「哪里来的猫仔?」常留瑟蹙眉道,「脏得像灰捏的一样。」
小芹腼腆地笑道:「入夏不是一直抱怨说猫叫春么?这就有了,母猫被粗使
阿六打死了,留下三只小的,我看它们可怜......」
「这屋里竟还有两只?」常留瑟一瞪眼,突地跣起来。「你什么时候弄进来
的?藏在哪里?」
小芹知道他对活物一律有些犯憷,忙趴倒在地伸手到床下去掏,不到一会
儿功夫,一白一花两只猫咪团子安静地现身,小芹也爬了出来,手上却拿着个精
致的长条锦盒。
「公子你看,这床底下怎么有个盒子......」
常留瑟看着锦盒,眼睛里突真有一星火苗儿,无声地亮了。
小芹抱来的那三只娇客,很快得了宅里大多人的宠爱,因为推算生在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