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纪洺扉似感叹,你果然还是懂得恨了,你果然还是恨我了──
十三喉间溢出一串低笑:陛下明知道十三仍是那显通寺上心思单纯的孩子,我每日在那株榕树下幻想外面的色彩与灿烂,我以为你是那个来拯救我的苍白无力给我带来光芒的人,我以为你会成为我生命中最奢侈最美好的幻想,我以为你会是我活下去希望自己变得更好的全部勇气与坚强──
原来我错了,我错得厉害。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笑话,纪洺扉,看著我跌跌撞撞跟在你後面却怎麽也抓不住你的手,是不是很可笑?你眼里的从来都不是十三这个人,而是父皇的宠妃的十三皇子以及严家将门的支持。
你为我塑了一个梦,然後你又狠心地打碎了它。可是我是那麽怯懦的人,我没有勇气再接受别人给我的一丝温暖。纪洺扉,你真是个残忍的人。
纪洺扉默默听著十三的控诉,没有反驳。只是心尖上有块地方,开始若有似无地痛起来,渐渐地,一阵一阵地抽痛起来;是的。把我的名字刻进你的心里吧,牢牢记著,这个人曾经伤害过你。纪洺扉眉目半敛,隐藏在浓密的睫毛的阴影里,看不清道不明,你外公还不曾离去,兵符完整地在他手上,还没有交接给我。你现在可以去找你外公,只要靠刀尖舔血过日子的三千精兵一入京,京城禁卫军只能束手就擒。
话音刚落,十三忽然身子抽搐一下,然後软了下去,昏倒在地上。
十三?!来人传太医!纪洺扉又惊又惧,几乎扑上前去,扶起人事不省的十三,一握他的手,才发现掌心早已血肉模糊,纪洺扉试图掰开他的手指,却掰不动。纪洺扉掌心握著十三冰凉的手指,抱紧十三瘦弱的身子,闭上眼......在冷风中,纪洺扉的脸埋在阴影里,面容模糊。
part11
十三醒来之时,已是三日後,那时大局已定。十三从闲话的太监宫女口中得知新帝登基大典已过,兵马大元帅严谨赭不日将回边境。
那时十三坐在冬日的阳光下,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衬得肌肤似雪,细腻若瓷,眉眼平淡无波,一切风轻云淡,虽然面容含笑,眼中却似乎再无其它,什麽落在里头都泛不起一丝涟漪。
十三把一杯凉了的茶捧在手心里,茶水的温度已去,瓷杯的冰冷透过手心透过血液抵达心脏,只有这样冰冷的刺激,才有一种活著的感觉。
严谨赭进宫见了十三,丧女之痛过後,看著自己的外孙与之前相差甚远的性子,面容疲惫:十三,跟外公去边境吧。你的舅舅表哥们都在那里。虽然是苦了点比不过宫里头,但是那里我们可以护著你疼著你。
十三眼睫湿润,哽咽:外公,我是皇子,离得了这宫里麽。当日有人告诉我,只要在这宫里一天,除了母妃和父皇,谁也不要相信。今日我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我知道外公为了我好,但我只怕我会拖累外公,还有那十三从未有福气得见的舅舅们和表哥们。
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我手头上有三道先帝的密旨。这原本是先帝为你和琉璃准备的,可惜琉璃这孩子心眼太死──
十三心里一动,对严谨赭对视。曾经站在这片土地上的欢欣与新鲜早已飞去,这片瑰丽靡烂的土地一个看不见的囚笼,利用人的贪婪与生存的渴望把一个又一个人囚禁住。十三如今渴望自由,同时渴望著离开那个名字刻在他心底的人,那个连名字都不敢听到的人──纪洺扉。
嘉临元年兵马大元帅严谨赭交还半边兵符後率领浩浩荡荡的三千精兵返回边境,十三王爷随行,从此再未返京。十三王爷是第一位离京的王爷,其後,断断续续几位参与皇位争夺的王爷被赐予不世袭的爵位留在封地,从此甚少再踏入京城一步,只有少数不成气候的王爷伴在君侧,挂个闲职。
嘉临四年,临帝纪洺扉守孝三年期满,娶丞相之女赵氏为後,纳九位妃嫔,次年及得五子,三女。
纪洺扉迎著山风,俯视脚底的那一片大地,远处一阵一阵的锺声传来,悠远绵长,在空旷的山间回响。
陛下,小心著凉。侍卫无声息地出现,双手恭敬地奉上披风。
不必了。纪洺扉朝身後摆摆手,吹吹风我更清醒一点。知道我过去做了什麽样的措事。你们都退下吧,接下来的地方,我想一个人走走。
可是陛下──
没有可是,退下。
是。
凭著记忆,纪洺扉循著那条陌生的时隔六年在记忆中仍然清晰如斯的路,寻找那个曾经一起看焰火的亭子,愈近情愈怯。纪洺扉每走出一步,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记忆就会涌出一分。并不是不想回忆,那只是自欺欺人的说法,而是不敢回忆。
十三说每日幻想外面的色彩与灿烂,以为自己是那个来拯救他的苍白无力给他带来光芒的人。其实,他知不知道,对自己而言,何尝不是如此。
生於宫廷长於宫廷,注定也要死於宫廷。每日,学著枯燥乏味的帝王之术,对著如机器一般却又在心底暗暗惧怕自己的一堆下人,日日望著那高高的朱墙外隔绝的天空。哪怕是偶有机会坐在驾撵里,看著外头新鲜的物事,看著一个个好奇又带著敬畏的人,也接触不到外面的世界。
等长大了,出了宫迁了王府,心思也早已深沈起来,再没当初那些好奇与渴望,对著别人阿谀奉承讨好的嘴脸与面具,心里是深深的厌恶。
而十三的单纯与清澈,轻易地打破了他的冰冷面具,唤醒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感情一点一点地失控,却又拼命地抑制。在十三的眼里他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影,十三看到的是真正的属於纪洺扉的全部,而不是纪洺扉的身份。
其实寂寞早已深入骨髓,在骨血里叫嚣著无奈与痛苦。
是的,他早就中了毒,叫十三的毒。情根深种,剔除不得,也滋养不得,只能放任它在心底的角落里,希望哪日它自己凋零腐败了,自己也好死了这个心,忘了这段情。
纪洺扉在亭子前收住脚步。原来那里面早有一个人,那个人坐在柱子後面,身子半倚著柱子,望著天空。听到纪洺扉的脚步,一双如琉璃透彻的眸子看了过去,只那一眼,便夺去了纪洺扉的呼吸。
长袖善舞的临帝纪洺扉原来也有讷讷说不出话的时候,纪洺扉在心里头苦笑。
原来,是你来了。十三不经意的一瞥过後回过神来。
part12
你知道我会来?
不,我只是日日坐在这里猜想,也许有一天你会来。想得太多,所以今日看见你真在这里的时候,忽然又觉得,我想了那麽多次都是错的。该来的总会来,不是我的,怎麽期盼也不会是我的。可我总也学不聪明。十三垂眸,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弧度,似乎带了无尽的苦涩,可又说不出口。
纪洺扉千言万语梗塞於喉间,最後化作长叹。他走到十三的身边,并肩坐下,低声道:我以为你会报复我,会一直恨我。
是的,我曾经恨过你,那次昏迷醒来以後,我的心就痛麻木了,我想远离你,所以我去了边境。在边境一年,外公还有舅舅表哥们都对我很好,可是我总觉得心里缺了一块。那一年里,对你的恨越来越模糊,和你在五台山的记忆越来越清晰。思来想去,我求外公把我送来这里,守著你我记忆的地方。
从京城到边境,从边境回五台山,我见过许多人,看到许多东西,也游览了不少风光。以前郁结於心的东西忽然就看穿了。现在想想,就算恨也是因为太爱,爱其实不是比恨来得更重要麽。
纪洺扉一怔,抬头注视著天际的夕阳,柔声:十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常常问我的母妃,你为什麽不疼我,为什麽父皇都不来看我一眼。母妃什麽也不多说,只是告诉我这些我不需要。我需要的是学会怎麽样做好一位皇子。
我想母妃疼爱我,父皇注意我,於是我很努力地学,可是换来的不过是母妃日益厚重的期望与父皇未发自心底的称赞。看多了别的皇子,於是渐渐地,我想,大概所有长在宫里的孩子都会和我一样,因为长在这里,所以注定得不到父母的疼爱,注定过早地承受这一切。
到我十三岁那年,母妃告诉我一个秘密,有一位皇子在五台山的显通寺里长大,要我牢牢记著,日後一定要除掉这个隐患。我当时心生怜悯,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个比我更悲惨的弟弟,从小到大孤苦伶仃。於是我把这个弟弟放在了心上,每每忍受不下去的时候,我便想,那个弟弟可以坚强地活下去,我为什麽不可以。
我一直抱著这样的想法,一直到我十六岁,那日十二皇帝要我陪他捉迷藏,我敷衍不过,只好陪他。我觅了一处园子,躲在围墙里围。不料外面正好是个池塘,我等啊等,终於等来两个脚步声。
我听见了父皇和一个女子的声音。女子说她一直担心她的孩子在寺里过得好不好,她不知道她当初顺著仪贵妃的心思把她的孩子送出宫是对是错。而後父皇打断了她,让她冷静,说当初是他们一直决定让这个孩子远离权力纷争,哪怕要付出从小得不到父母疼爱的代价,只愿意他平平安安成长成一个普通的孩子,也不愿他在权力的缝隙里挣扎求生。声音到那里便没了下文。两人不再提此事。
可这简简单单几句话,却在我的心里掀起轩然大波。我觉得我受骗了。原来那个孤苦伶仃长大的孩子,才是得到全部疼爱的孩子,原来有人可以生在帝王家却不被这个生来的诅咒束缚。原来父皇不是不会注意人,只是我从来不是那个他想注意关心的人......
我只是不甘心,只是不甘心怎麽有人可以那麽幸福。嫉妒羡慕得畸形的种子在我心里疯狂地成长。所以,我最终去了五台山,最终走出了那一步。
纪洺扉一口气把埋藏在记忆里十多年的话语说完,才惊觉自己眼前一片模糊。
十三一直没有说话,静静地听著。许久十三低头轻笑:原来是嫉妒,原来是羡慕......十三猛地扑在纪洺扉怀里,你看天边的夕阳还未落下,我们的故事却到了结局。不管我们怎麽眷恋这一点温度,却还是要分开。你有你的江山社稷,我有我的晨锺暮鼓。我们相遇於这里,最终分别在这里。记忆中那漫天的火树银花,已经那个给过我温暖的人,会永远在我的心底。从此你是天下的临帝,我是寺庙里的十三。
十三抽手欲出,纪洺扉猛地反握不放手,两人静静地依靠著,直到天边的红霞最终消散,纪洺扉的声音早已沙哑:我会为你一直守著这片宁静的地方。一直一直,直到我再也没有力气守著为止。其实我一直不後悔,那些美好的记忆会陪著我一辈子,哪怕我老了,什麽都记不清了,我也不会忘记你。
洺扉,再见!我......你。中间那个字低不可闻。
十三抽手而去。一切由纪洺扉开始,那麽一切由十三结束。
临帝纪洺扉在位五十年,期间天下大治,百姓安乐,以佛为尊,封五台山为皇家佛门圣地。却终生不曾再踏入五台山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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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帝纪洺扉在位五十年,期间天下大治,百姓安乐,以佛为尊,封五台山为皇家佛门圣地。却终生不曾再踏入五台山一步。临帝尊佛,所作却与佛相悖。嘉临六年,临帝从宫外带回一位男子,宠幸至极,为之黜後散六宫妃嫔,置百官上谏而不顾,独宠四十余载。
九王爷纪洺璇是为数不多可以留在京城中的王爷之一。纪洺璇那日得知临帝纪洺扉微服私访回宫,特去晋见,出乎意料的是,从圣驾里下来的,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不复少年的青涩,眉目间全是平和与看透世事淡然,但是目光却始终注视著纪洺扉所在的地方,目光清澈。
这......纪洺璇愣在那里,忘却君臣之礼。
他是重景。纪洺扉眼里满满全是宠溺,牵过他的手,扶他下来。动作如获珍宝,生怕一个不小心跌碎了摔坏了。两人虽没有目光相接,却让人感觉紧密地插不进去。在他们面前,除了对方,其它都是多余的。
纪洺璇微微一笑,没有说话。是的,是重景,不是十三了。宫廷里容不下有严家撑腰的十三王爷,而来自民间的小小的重景,临帝纪洺扉总可以保护,尽管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纪洺璇已经可以预见朝廷上的为了眼前这个人,所开始的不见血腥的血雨腥风。但是看这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那丝温馨与柔情,纪洺璇也忽地觉得心底有一块暖和起来。
那晚的星星很明亮,纪洺扉在亭子里吹了许久的寒风终於平复下来,沿著山路往回。侍卫们手举火炬跟在後面,把夜照得犹如白昼。
纪洺扉忽然停下脚步。不远处是一株大树──藤蔓一圈又一圈的缠绕著,从树干到树梢,碧绿的叶子相缠相交,纠缠入骨,却同生共依。
纪洺扉微怔过後,走上前去抚摸树干:原来不一定要有人放弃生存的希望,原来不是非要有人放弃。纪洺扉,你真是愚不可及!
纪洺扉飞奔地跑向显通寺,气喘吁吁地推开阻拦他进入的小和尚。
面前的院子依然那麽安静,巨大的榕树下靠著一个人,在夜色中模糊了身影。
巨大繁茂的树冠遮挡了一天的星光,山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反而衬得院子愈发安静起来。纪洺扉凝视十三倚在树下的仰视自己露出来的尖尖的下巴,半跪了下地,缓缓地同时坚定地伸出了手臂,把十三按进自己的胸膛,贴近自己的心口。
洺扉......十三闭上眼,话音有点颤抖。而後突然使劲想推开他,过於激动的情绪让话都连贯不起来,你不是......该下山了吗?你走吧,你走吧──
不想多贪恋这温度一刻,多贪恋一刻就愈沈迷一分,就愈加不舍得放开,愈加软弱没有力量推开。
纪洺扉把十三按得紧紧的:我走到了半路,越想越後悔,越想越心疼,越想越觉得惘然若失。明知道前面有万里江山等著我去背负,可我依然放不下一个人。他很笨,很胆小,有时又自以为聪明的自我牺牲。可我就是放不下他。
没有我在身边,他会不会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晚上会不会做梦一个人哭呼喊著我的名字;是不是总一个人傻傻地坐在那个亭子里,吹著山风,听寺庙悠远的锺声看日出日落;会不会总一个人坐在这棵树下面看著那片被隔绝的天空,回忆著我,一边悲伤一边坚强?
这个人我已经放不下了。没有了我他该怎麽办,我没有了他又该怎麽办?天下可以没有我,可十三不可以没有了我。可我却偏偏那麽贪心,既想要十三也想要天下。十三,跟我回去,好不好?
十三用力回抱纪洺扉,声音嘶哑:你是个那麽狡猾贪心的人,偏偏我还是那麽学不聪明,想跟你回去。
两人紧紧拥抱在树底下,似乎什麽都分不开彼此。风声依旧,寂寞不再。
闻讯赶来的老主持站在院子门外,注视著两人的身影,许久合掌离去。这是缘,也是命。不管是什麽机缘巧合人力天道促结成的果,终归是逃不出去的命。
重景,憧憬。
只有在一起,才会有希望与未来。也只要在一起,前方多少的困难与阻碍,也不会感到畏惧。彼此就是拯救双方苍白无力给对方带来光芒的人,是令彼此活下去、希望自己变得更好的全部勇气与坚强──是生命中触手可及的最奢侈最美好的想望。
天下的临帝不可以与寺庙里的十三一起。
但是,重景可以。
天下的临帝要与最普通的重景长相厮守,终此一生。
写在後面的话
滚动,终於完结了。挖坑很爽,完结坑则很有成就感。
原本构想中的结局就到两人分开为止。但是转念一想,我2008年完结的第一篇文啊,还是he好了。不过──虽然我不雷兄弟文,但自己写还是颇觉得雷==||原来我写文的雷点比看文的雷点低很多。
两天1万字>.<自己都开始感叹了。不过这也许就是一个月没更文积累的文思泉涌
TT好吧是偷懒一个月~~
仅以此文送给夜色冥妃,大家发现了吧,洺扉──冥妃==||纪念我们相识的一年、相2的一年、相看两相厌的一年、相厌两相亲一年,好吧我真是个2人。
Ps:重景那名字是某妃那2人起的,我再演化了一下──重景憧憬,好吧她误打误撞。>.<话说小重楼和景天真的好般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