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里的小十三——潋滟轻漪
潋滟轻漪  发于:2009年0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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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洺扉从懂事起,便再未曾安稳地睡个好觉。宫中算计太多阴谋太多,本是个肮脏藏污纳垢的地方。长期的谨慎让他养成浅眠的习惯。在宫里呆了几个月,十三没有染上半点污秽,一如当初所见的干净清澈。
空气中弥漫著淡淡甜甜的酒香,融在上好的薰香里,混合出恬静的味道。纪洺扉俯身,与十三交吻。口唇皆是酒香,抽身正欲离去。十三迷糊中睁开眼,朦胧中看见纪洺扉的叠影:洺扉是你麽,洺扉......
纪洺扉僵住了身子,左手握著衣裳下摆缀著的玉佩。
十三伸出手臂,祈求意味软软的声音在纪洺扉身後传来:洺扉,不要离开我。洺扉,看看我......我是十三,我还是那个十三啊......我没有变,我还是那个喜欢你十三啊......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没有错,十三没有变,纪洺扉却不是当初五台山上那个纪洺扉。纪洺扉心中一痛,猛然转身,握住十三的手,静静地握著:我在这里,十三,不怕,我在这里......十三看见熟悉的身影听到熟悉的声音,心忽然一松懈,很快脱力沈沈地睡去。
纪洺扉凝视十三的睡颜,也卧上床,抱著十三,安然地闭上眼。
红烛凝泪,室内只剩床头的沙漏里的细沙缓缓流淌的声音......
part8
冬去春来,热热闹闹的新年过去,雪水融化,树枝上抽出黄嫩的新芽,在仍然寒冽的风中瑟缩也顽强地吐出新叶。
十三用过午膳,看见外面天气和煦,倒也来了几分兴致,要去御花园走走。宫人急忙帮十三收拾一番,生怕这位小主子不满意。待披上披风时,十三低著头想起这披风是上回纪洺扉特意遣人为十三送来的,忽地心生甜蜜,嘴角展出一个微微的角度,却让为他系披风的宫女移不开眼。
十三在御花园转了一会也觉得无趣,倒也觉得乏了,後面的宫人也知道他的倦意,告诉他前面不远正好有处亭子,可以歇息。
果然不出两百步,十三远远地看见了亭子,只是亭子那里有一队看起来是外边王府的侍卫婢女。十三停下脚步正在犹豫过不过去。亭子里原本低眼注视著棋盘的人听到外面动静後先抬眼,放柔声音道:十三,过来坐吧。
十三坐在九皇子纪洺璇面前,看著自己面前那一桌的黑白棋子,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十三会下棋麽?纪洺璇食指与中指夹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动作优雅无比,一举一动带著说不出来的好看,浑然天成,生来便比人优雅那麽几分。
十三手上抱著宫人塞给他的手炉,低下眼,细若纹语:不会的。
纪洺璇把十三的一举一动收在眼里,倒生出几分怜惜:其实我正在摆昨日与洺扉皇兄的对弈呢。我与洺扉皇兄每回下棋,他总会恰巧地输赢上那麽几子。永远总是几子。但我总觉得,洺扉皇兄的棋力要比我高上很多。所以我总缠著他和我对弈,每回下过的棋谱我总会自己摆上半天。
十三看洺璇似乎有意地把话题收住,虽然觉得不该问,但又忍不住对关於纪洺扉的事情好奇,眼中充满了期待。
纪洺璇原本脸上含著惯例的笑,一看十三这个眼神,似乎可怜巴巴,倒真扑哧笑出来:十三,你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十三,你能生於宫外,长於宫外,真好。
可我什麽也不会,也不会下棋。
你看著棋盘上的棋子,谁围得越多,守到最後,谁就是赢家。大胆的人一开始围得很多,最後却不一定守得住。胆子小的人会围得很少只求保住那麽一小块地方,平平安安。中庸的人不多不少,永远不起眼,似乎无害也无利,就是那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而聪明的人,就会藏在其中,根据形势环境自己的资源来选择最合适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那......皇兄你呢?
纪洺璇原本叩指敲在棋盘的手指顿了顿:我和十三你一样,都是那外头的看客。纪洺璇半敛眼帘,我母妃早亡,在这宫里头,只算是个不多也不少的人物。虽然封了王,也不过只有一个头衔。纪洺璇注视十三清澈的眼睛,十三,莫要卷入这宫廷纷争,你身上有著别人羡慕不已的福分,莫要自己毁了......
十三沈默不语,忽然想起琉璃母妃对他说的宫中的事你莫要管,你只要平平安安地做十三就好,皇位由他们去抢。
十三前几日曾经看到一句话叫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特意去问了琉璃母妃,略微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他什麽都不懂,也没有那副悲天悯人的心肠,做不到兼济天下,但是,他想为自己喜欢的人做点什麽,哪怕很微薄,哪怕根本帮不上什麽忙。
□□□自□由□自□在□□□
回去以後,十三躺在床上,第一次审视自己有什麽。他有的只是16年深山古寺中苍白的年华,他懦弱胆怯,更没有辩才与优雅。如果硬要说他现在有点什麽值得拿出来的,那便是令他此时此刻在这片尊贵无比的土地上的东西──他的身份──身为崇仁帝最宠爱的琉璃皇贵妃的十三皇子以及将门世家的後代。
十三举起自己柔弱得握不住一柄刀的手,然後握紧成拳。虽然从前的日子他曾经惆怅,但今次他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这麽微小的力量,这麽不起眼的外表,他根本连站在纪洺扉前的资格都没有。
他曾经一直在心里问纪洺扉,既然他没有变,为什麽纪洺扉还要如此远离他。心里其实一直有答案,不对麽?他原本就是一颗暗淡无光的鱼目,即使混在珍珠里面,也发不出那种光芒,反而愈加失色。纪洺扉的心里或许从来都没有过十三的位置,既然从不曾走近过,何来的远离。
纪洺扉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他原本便是一位谦谦君子,他或者是出於怜悯同情所撒的美丽的谎。
可尽管如此,十三的心依然如旧。正如纪洺扉说的,爱不是想爱的时候可以爱,不想爱的时候便可以不爱的。
所以他要坚强起来,努力地努力地,用他所有的力量,直至有一天可以站在纪洺扉面前,就算不可以爱了,但是,他还可以一直在纪洺扉身边,为纪洺扉抚平簇起的眉头,为纪洺扉做他可以做到的一切。
part9
日日早起跟著夫子学读书写字,央著要侍卫教他骑马射箭,跟著老嬷嬷学礼仪,每日又苦又累,还什麽都学不会。十三仿佛看见自己正跌跌撞撞地向前爬行,追逐著纪洺扉的身影。已经差了那麽多,如果再落後下去,便再也追不上了。
渐渐地,十三看见了夫子看自己的字时欣慰的笑容,十三成功地骑著骏马在围场上享受奔驰如飞翔的快感,十三可以......每一次,十三都觉得泪盈满眶,每一次,十三都在心里对自己默念一次:洺扉你看,我又更接近了你一点。
一日早朝,几位皇子因官吏升迁之事争论不休,仁宗觉心中烦闷而後晕厥。
待十三去觐见的时候,诸位皇亲已经散去,只有琉璃妃陪在君侧。众宫人不敢阻拦十三,放其入内。
仁宗原本早已醒来,在龙榻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睁开眼睛,原本威严的眼神在看见十三以後放松下来。
儿臣见过父皇。
十三,不必多礼。仁宗摆手,示意,来坐在这给朕说说话。
琉璃颔首,让出了位置,十三便坐了过去。仁宗握著十三的手,仔仔细细打量几眼,露出欣慰的笑容:比刚来那会黑了结实了。我听说你最近都在学东西,很是刻苦,可有此事。
十三原本心里有些敬畏这位父皇,如今自己的手被握著,感受到仁宗手心的温度,触到那瘦削的骨节,近距离地看到仁宗鬓角的华发,忽然深刻地意识到对方也和自己一样,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可也是生他的父亲。住持曾经说过他父母把他送去寺庙也是迫不得已。既然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既然他们都爱著自己,连他们都迫不得已的事情,那边一定是世界上真正的迫不得已。
不管他是多麽的尊贵,翻手为云覆手雨,也不过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疼爱十三的母亲,他也会日渐苍老,两鬓白霜。
十三稍微用力反握著仁宗的手,有些恍惚地脱口而出:父亲,您有白发了......话一出口,十三便回过神来,另一只手捂著嘴。
仁宗一怔,而後拍拍十三的手背,略带感叹:是的,朕老了。这个天下,迟早都是你们年轻人的。想起朕年轻的时候,初生牛犊不怕虎,什麽都想做,什麽都想学。现在啊,老了,反而畏手畏脚起来。老了便没有狂妄失败的本钱了。
父皇......十三眼中盈泪,想说点什麽,却觉得喉间干涩,到底什麽也没有说出来,只是低低又唤了一声,父皇......
仁宗笑得双眼眯起:我这麽多儿子里面,你才是真正把我当父亲的。我的十三......只可惜......只可惜什麽,他没有说下去,十三和琉璃也没有问下去。
过了一回,仁宗突然问道:十三,你那麽多哥哥里面,最喜欢哪一个?
十三一怔,张口欲说又止。
没事,你直说吧。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你觉得哪个哥哥最适合接我的位置?
十三沈默一回,开口:七皇兄......虽然我和几位哥哥接触不多,但是七皇兄给我印象最好......
仁宗沈吟片刻:十三,你坦白告诉朕,你和洺扉在五台山时便已经见过面了,对吧?
十三迟疑著点了头。
仁宗再没说起这些,聊起了十三最近学的东西,指点十三。
淅淅沥沥的雨季过去,天终於放了晴。
朝中变动颇多,不少官员莫名其妙地丢了职位,有不少的新人被提拔上来。几位原本得意的皇子失了势,几位原本默默无闻的皇子突然风光起来受了宠。只有纪洺扉,依然老样子,在户部里虽然日日忙,可也不过是些琐碎的事情。无所作为,也没出什麽乱子。
朝中几位元老大臣依然没有对朝中势力表态,仁宗态度依然不明朗,一切仿佛就这般一直谜团下去。
宫中的牡丹开了,正巧殿试也出来了结果,钦点的状元探花榜眼照惯例要进宫见皇上。仁宗一时兴致了,便邀了百官在宫中赏牡丹。让各位吟诗尽兴,热闹不已。
纪洺扉与其它皇子跟随在仁宗後面,倒仿佛真的全部心思在赏花上头。
状元吟出了一首好诗,不少官员为讨仁宗欢心,直呼皇上英明此类阿谀奉承之语。趁这空隙,仁宗不著声色地,问身後的纪洺扉:洺扉觉得这牡丹如何?
纪洺扉也不料此变故,沈吟一下:颜色明豔,雍容华贵。美则美矣,却不如淡素小花来得可爱。
仁宗含笑,似有深意:洺扉,我一直觉得你为人宽宥,即便不如你心中的淡素可爱,这明豔华贵,你也不会包容不下吧?
儿臣惶恐。
朕只是逗你一下。仁宗看一下周围牡丹,手背在身後,这等景色,明日我让十三过来看看才好。错过可惜。
十三弟想必会欢喜的。纪洺扉低眼说道。
仁宗只是微微一笑。纪洺扉在他眼里一直中庸得过分,中庸得让他觉得蹊跷,守天下不需要一个锋芒过露的帝王。而且,纪洺扉想必自己都不知道,他说起十三时,眼神便不自禁地柔和下来。他一直担心十三这样单纯的孩子以後该怎麽办,如此看来,他可以稍微宽慰一些......
part10
崇仁三十五年秋,仁宗病重,朝中局势紧张。镇守边境的兵马大元帅严谨赭奉密旨回京,随行三千精兵,驻於京城外,听候调遣。
原本一直保持立场的元老大臣几乎一致地表态支持纪洺扉,可谓是一边倒。而严谨赭的回来,让不少人觉得事有转机,或许,原本被养在宫外的十三皇子,仗著琉璃皇贵妃所受的宠爱以及外公手中的兵权,反而不费吹灰之力成为皇位最後的受益人。不过,只怕十三夺得到江山,却守不住江山。
崇仁三十五年冬,仁宗驾崩,临终前下圣旨立七皇子纪洺扉为新帝,各皇子皆封王,後宫初有子嗣者全部遣散。琉璃皇贵妃为皇太後,七皇子纪洺扉生母仪贵妃为仪太後。
琉璃皇太後为仁宗守灵七日,後自尽於灵柩前。新帝纪洺扉下旨合葬,举国同哀。
期间诸王的各种举动皆被新帝纪洺扉与兵马大元帅严谨赭镇压。九皇子纪洺璇在府中摆著棋谱听闻只是淡然一笑:新帝这一著棋下得真妙。我怎麽从未想到。
过去的两个月,十三只觉得是一场恶梦,接二连三的打击,仅仅只凭著意识深处的不能倒下的信念支撑著。几次在大众广庭之下与新帝纪洺扉目光对碰几秒,来不及也不能传递十三的惊慌失措与纪洺扉的关切之情,便被迫分开。
当兵马大元帅严谨赭站在十三面前时,十三注视著他的外公,一字一字坚定无比:外公,请你帮助七皇兄!严谨赭戎马生涯数十年,目睹过许多生死离别,也对面前自己这个已经濒临崩溃边缘的外孙眼中的坚定动容,仿佛那是十三的信仰,也是最後一点的眷恋:臣自当谨遵先帝遗旨,全心辅佐新帝,扫除一切障碍。
十三在灵堂为琉璃皇太後守灵,一直混乱的意识,终於可以清醒一下。
冷风吹过灵堂,飘起一片灵幡。十三正发愣,侍卫无声息地进来低声禀报:小王爷,国师齐颂来上香。
请他进来吧。
齐颂一进灵堂行过礼上了香,说了些客套话,沈默片刻,才缓缓道来:小王爷,齐颂一直只求为人坦荡,不同流合污,留得一身清名,无欲无求无为逍遥境界。但是十八年来,在老臣的心里,一直有一件事情,寝食难安,每每梦中醒来,皆觉无言。
十三原本思绪混乱,听到这里也不禁心生不安,凝神听来。
十八年前,一日老臣面圣正欲离宫归去,不料遇上宫中一位娘娘的坐撵,这位娘娘请我为她的小皇子相相貌批流年,老臣只得从命随她去了。娘娘屏退了宫人,说让人去领小皇子。不料待四周无人,娘娘让我替她撒上一个谎。
宫中一位受宠无比的娘娘有喜,太医诊断是男孩,这是一位生来就注定万千宠爱於一身的皇子。娘娘要我进言尚未诞生的皇子命中有劫,,须送去佛门圣地积佛缘方可解。
此等欺君大罪害人性命之事,我如何能做。不想这位娘娘威胁於我,道若我不从,便大呼我轻薄她。臣不惧死,但是臣有九族,个个俱无辜。臣一心求逍遥,无妻无嗣,已是大不孝,若最终落得轻薄之名,害我族人为我所累,背负那骂名,丢了身家性命,臣於心何忍......做了此事以後,臣无颜面对先帝,告老还乡,游览群山,心胸渐渐开阔,而当初那桩事情越难自心头放开。齐颂长吐一口气,压在心头十八年的罪孽,如今一吐畅快。
十三闭目,只觉眼角泪水干涸,疼痛难忍:那个尚未出世的皇子就是我吧?那位娘娘是谁?
......当今仪太後......齐颂沈默一回,开口回答。
原来如此,果然......声音低似喃语,十三跪坐在原地,没有动。
小王爷?齐颂注视十三的自始自终没有动过半分的背影,臣唯求一死以谢罪。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这就是命吧。我们生在这皇宫里面,都要背负的命。齐国师,我想十八年的内心谴责已还清了你的罪。请回吧。
小王爷──
请国师回去吧。
齐颂看著突然出现的侍卫,张口欲再说点什麽,最後还是吞了回去,蹒跚离去,仿佛忽然苍老了十岁,只留下一声长叹。
待齐颂离去以後,十三咬紧下唇,双手握拳,指甲掐进掌心里,血肉模糊了一片。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是侍卫进来劝了几次十三用晚膳,十三都不回话。
天边最後一抹余辉散去,夜幕降临,灵堂里点起了的两排白烛,在冷风中摇曳,把影子扭曲成面目可怖的形状。十三依然无知无觉。
三更过後,灵堂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而後一个人走了进来。他站在十三身後,凝视了许久,再走上前点了香,而後在十三旁边的蒲团跪坐下来,如十三一般,低眉静坐。在明晃晃的烛光下,眉目如画,带著那麽一丝脱离尘嚣的不食烟火的味道。
两人如此相对无言地静坐了半个时辰,时间变得缓慢起来,空气凝结在这方寸之间。
十三,你在恨我麽?许久,纪洺扉清冷的声音响起,一字一字似平常,又带著讥讽与难言的柔情。
十三不敢。陛下如此天人之姿,比干之心,我愚昧得很,陛下的心思我如何猜得透。而我福分浅薄,获得得太容易,失去得更加容易。消受不起陛下陪十三在这里吹冷风。陛下请回吧,龙体尊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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