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开始默默地等待。出家人不问世事,清心寡欲。十三表面一如往常一般平静,只是心境与往昔不同。时而回忆起与纪洺扉的甜蜜日子而满面春风,时而因为离别而感伤,时而因为纪洺扉的那句承诺而满怀希望,时而因为等待而焦虑不安。
或者如住持说的,这里才是他的归宿。但是,他的心已经飞离到纪洺扉身边,再也不可以似以前那般,怀著渺小的憧憬默默地等待黎明的到来。
就在十三揣揣不安地等待之时,京城变故连生。仪贵妃七皇子从五台山返京途中遇袭,七皇子受伤,20名刺客除一名活擒外,其余全部自尽身亡,逃过活罪。
活下来的刺客最终经受不住严刑拷打,招出幕後主谋户部侍郎,而户部侍郎乃九皇子的心腹。虽然病愈的仁宗因此事大怒,严惩查办户部侍郎,虽九皇子因一口咬定此次刺杀与他无关而仁宗有意包庇而脱罪,但是九皇子也因此而失去仁宗的宠信,与皇位绝缘。
一个做事不够干净利落的皇子,留下弑兄的骂名,注定只能是这场皇位争夺中的失败者。胜王败寇,至死方休。任何生长在皇宫,这一如罂粟富丽而罪恶的土地上的人,都无法逃过弱肉强食的命运。
随著局势的变荡,明枪暗箭防不胜防。朝中势力瞬息万变。越来越多的人输去了一切,而赢的人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可以笑到最後。
十三日盼夜盼,终於盼来京城的来使。当十三被主持叫去禅房,让他跟密使走的时候,十三心中惊起千层浪花。
京城的来使,十三以为是纪洺扉终於兑现他的承诺,来带他走了。只是,主持为何现在轻易地放他走,而当初那般严厉地分开他们。
十三,好孩子。你不是一直好奇你爹娘吗,你现在终於可以如愿了。不管你在京城遇到什麽,好好地保护自己。记住,不管发生什麽事情,显通寺的门永远对你敞开。
十三浑浑噩噩地便跟来使走了。一路车马劳累,虽然密使对他尊敬有加,关照备至,但是十三依然觉得劳累不堪。快马加鞭,每至一处官家驿站便换上最好的马,如此跑了一路,不到半月便到了京城。
十三在脑海里把自己爹娘的样子勾勒了千万遍,越近京城,越加情怯。当每每一回想过去小夥伴被家人接回去的开心的模样,十三又充满了对迟到亲情的渴望。
每当夜里十三在舒适但仍有些颠簸的车上,盯著车厢的顶部,难以入眠时,一想到自己与纪洺扉之间的距离又近了几分,心里慢慢都是甜蜜。
虽然十三也曾问过密使自己爹娘是什麽人,还有哪些家人,来使都支吾不答。虽然奇怪,但十三也不曾怀疑太多。直至十三被带至一扇戒备森严,庄严肃穆得穷极他一生都无法想象的大门前,十三才知道,原来,他已经来到了皇宫。
这个认知太过惊人,阅历浅的十三还无法消化这一事实,便被用软轿带到一处幽静雅致的地方,入眼皆是明黄。
十三一个被留在屋子里,脑中一片粘稠的浆糊,直至一个威严的老头和美豔的中年妇女走进来。老头两鬓如霜,带著身居高位的气势与威严。妇女眉眼与十三几分相似,双目含泪,一见十三便扑上去:我的儿啊,母妃总算是见到你了......
十三感受到肩膀上的湿热,不禁泪眼模糊。相认比想象中来得容易,十三很自然地,接受了自己是当今的十三皇子,自己的父皇是手执天下的仁宗,自己的母妃是最受宠的琉璃皇贵妃。
渴望已久的亲人就在眼前,十三一点不在乎他们是谁,只想享受如平常人家父慈子孝的的温情。在琉璃皇贵妃冷静下来以後,两人关切地问了十三从小到大的境况,不分巨细,一一要求十三说来。似乎想补偿骨肉分离十六年的空白。
而十三也如愿地听到了一个故事。
十六年前,仁宗最宠爱的当时还是贵妃的琉璃终於成功被太医诊断喜得龙子。因琉璃贵妃得宠已久,宫中女人善妒,这孩子的出现让所有女人不安,联合起来算计琉璃贵妃。琉璃贵妃几次险险遇害。
仁宗多次杀鸡儆猴,亦无济於事。後宫争夺反而愈演愈烈。,明箭易躲暗箭难防。此时国师进言道,夜观星相,尚未诞生的皇子命中有劫,劫在皇宫。仁宗问,如何可解。答,送去佛门圣地积佛缘,成年送回,或可行。仁宗思虑再三,准了。
於是,当年琉璃贵妃临盆难产,皇子殁於胎中。而不久,一个婴儿被送往五台山下一户人家,一年後送上显通寺。从此,皇宫里少了位十三皇子,显通寺多了个十三。
part6
崇仁三十四年冬,仁宗寻回流落民间的十三皇子,昭告天下举天同庆。
宫中宴请群臣,歌舞笙箫,三日三夜。
十三褪下粗糙的僧衣,换上锦缎华服。原本属於少年的青涩,也被华贵的装饰所掩盖,只剩下雍容华贵,带著难以接近的缥缈。当这样的十三出现在喧闹的宫宴上,所有的人都被震撼了十几秒,才回过神来赞叹:十三皇子真乃风神俊秀的人物,得琉璃皇贵妃的神姿!
十三听闻只是略略一笑,脸颊却不禁微微绯红,倒给原本以为十三孤傲难以接近的大臣们几分好感──原来十三皇子只是个羞涩的孩子。
仁宗心情大好,畅快地为十三介绍他的各位兄姐。
十三心中苦涩地抬眼往那桌望去,却意外地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原本想象挣扎了许久的见面没有出现,十三不知该喜该忧。心中烦乱却也举止有礼地一一见过自己的血亲,心中也不由得有些许复杂。原本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而今突然出现如此多的血亲,可惜对方脸上含笑却用如狼似虎的目光注视自己,仿佛下一刻就会扑上来把他撕碎。
筵席进行许久,入口传来一阵骚动,十三好奇地探出头去,远远便看见一道修长的身影在一群掌灯的宫女引领下走来,看不清楚,但洒脱高贵的举止,便给十三带来好感。只是那灯火越近,十三便越有逃离的冲动。
儿臣见过父皇,户部有要事来迟,望父皇恕罪!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在穿透歌乐的喧闹透过耳膜,在人的心口仿佛轻轻敲了一下,忍不住想颤抖。
洺扉。来见见你的弟弟十三。仁宗侧身握著身边十三的手,神色和蔼地对十三笑,十三,这是你七皇兄,洺扉。
十三忽然觉得全身血液被人抽走般的冰凉,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也只好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七皇兄,十三有礼了。
纪洺扉站在台阶下面,面如冠玉,紫袍玉带,全无过去的温润,灯火憧憧中,比在座的任何一位皇子都来得贵气逼人,让人移不开眼的威慑。十三静静地注视著纪洺扉,明明那麽近,却觉得看不清纪洺扉的脸,也看不懂纪洺扉平静无波的神色下,究竟掩藏了怎样的心思。
纪洺扉抬眼微微对十三一笑,语气平淡:原来是十三皇弟,大家都是一家人,以後千万别见外。
十三强自镇定,努力不让被仁宗握著的手颤抖起来:今後还要七皇兄多多关照,十三不太懂宫里规矩,如有不妥,还要请皇兄教导。
纪洺扉只是轻轻一笑,含笑点头,便侧身拂袖往右侧走去,不再看十三一眼。
十三心不在焉地坐在位置上,偶尔鼓起勇气往纪洺扉位置瞟去,看著纪洺扉垂首抿酒,偶尔侧目对旁人一笑,启唇说些妙语博得众人大笑。风姿绰约,灼灼其华,即便在众皇子中,也湮没不了他的光华。这样的纪洺扉对於十三是陌生的,这样的纪洺扉,又是十三所不了解却渴望了解的真实的纪洺扉。
十三的几次走神,仁宗与琉璃皇贵妃似乎有所觉,对视一眼,却没有说话。席间,有侍卫俯身在纪洺扉耳边似乎说了什麽,而後纪洺扉起身往旁边的御花园走去,许久也不见回来。
十三终於按捺不住,找了个借口往御花园那边寻去。
十三在御花园里乱撞,不少太监宫女乃至巡逻的侍卫,在行完礼後都投来疑惑的目光。寻了许久,终於来到一处略微偏僻的地方,此处栽了许多树,黑夜中看不清楚是什麽,似乎是特意载了一大片,这一带没有什麽路,有几分荒凉。
十三犹豫半晌,鼓起勇气走了进去,走了一会,从树叶缝隙落下来的微弱的月光下,十三看见百步内的两个身影,尽管轮廓不清晰,但十三还是认了出来,其中一个是纪洺扉。
十三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复杂酸涩地注视纪洺扉。纪洺扉与另一人从十三一出现就注意到他,不大一会另一个人便在纪洺扉的授意下离去。
纪洺扉与十三站在黑暗中,注视著双方模糊的身影,在黑暗中无言相对。许久纪洺扉叹一口气,向十三走近。软底靴子踩在落叶上发出轻的沙沙声响,伴随著十三心脏跳动的声音。纪洺扉在十三面前站定,伸出左手,穿过十三的乌发,抚上脸颊,轻柔的声音响起,在暗夜中清冷却带著惆怅:十三,我真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十三,我的十三......
十三忽地眼眶一热,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脸庞,滴在纪洺扉手上,哽咽地说:我以为......你不会理我了......
纪洺扉低头,额抵著十三的发,闭上眼睛:我也是个人,我也会有混乱不知所措的时候,况且刚才大庭广众之下,哪怕是一丝过错,都会成为他人手中的把柄。後来仔细一想,其实你还是那个十三,我也还是那个会对你好的纪洺扉,尽管不在五台山,尽管你变成了我弟弟,一切也还是没有变。
十三原本仍有些踌躇,这席话後,心中所有的忐忑不安全部释然,过去几日的紧张揣测终於在这天得到差强人意的结果,他曾经脑海里奢望过的结果。十三伸出手臂,圈著纪洺扉的肩,泪流满面:洺扉,我......我还是那个十三......你也真的还是那个对我好的洺扉麽,真的麽?
纪洺扉手掌覆在十三灼热的泪水上:傻孩子,我都快忘了,你还只是一个孩子。纪洺扉轻轻微笑起来,尽管在黑夜中和朦胧的泪水里,十三看不清,但纪洺扉声音里的柔情便可以软化了十三的心,十三,你以为爱是什麽。爱难道是想爱的时候可以爱,不想爱的时候便可以不爱麽?
十三摇头,些许沙哑的声音重复低声地喊:我相信你,我都相信你......我怎麽可以不信你......
十三,从今以後,你要记住,只要在这宫里一天,除了你的母妃和父皇,谁也不要相信......
十三突然怔住了,手指揪紧纪洺扉的衣服,有些不敢相信地注视他:难道你也不可以相信吗?你会伤害我吗?我不会对你不利的......
十三,我现在可以保证对你好,可我保证不了一辈子对你好。
诺言与承诺都是给脆弱的人听的,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自信,所以需要别人的保证。
十三,世事难料,就像我们当初不曾想过,原来我和你今日会以这种身份站在这里。我也不敢保证,以後我会不会为形势所逼对你作出不利的事情,尽管我想一直对你好......
十三,坚强起来,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才真正救得了自己。
十三低头沈默一会,再抬起脸:洺扉,虽然我不懂,但我知道,你一定是为了我好,这辈子,我都相信你,我会相信你一辈子。我是个懦弱的人,可是我依然那麽希望可以帮得上你的忙,尽管你不需要我的承诺,但我依然一厢情愿地去相信你......
纪洺扉没有再说话,两人站在黑暗中,拥抱著彼此。尽管爱,却只能在心底默默地述说,血缘的亲近反而使爱变成禁忌。十三十六年的短暂人生里,第一次懂得什麽叫心如刀绞。
part7
老臣见过皇贵妃!来者一身戎装,两鬓微白,威严不减。
父亲万万不可多礼,折煞女儿!十三,还不快见过你外公。
十三这才恍悟过来,老老实实三跪九叩。
你外公可是当朝的兵马大元帅,你的两个舅舅都是本朝有名的将军!严家一门忠良,世代守护我朝疆土......琉璃皇贵妃脸上皆是自豪,目光闪烁如二八少女,让人不敢直视的灿烂。
严谨赭注视十三,十三的大庆之时他仍在边境领兵,如今好不容易回京一趟,总算可以亲眼看见这个外孙。仔细一算,离当初收到琉璃派人送去边疆的密报也已经十六年。
严谨赭微蹙起眉,十三长得太瘦太小,而且眉眼间透出的不懂世故的透彻澄净,果然只是个从小远离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孩子啊。严谨赭很快又眉头舒开,展颜大笑:也罢,是我这老头太迂腐太想不开。平平安安长大就好,我们都只希望你平安幸福。宫里的争权夺利由他们去,严家的兴衰存亡,靠的也不是你母亲......
十三任由严谨赭的大手抚著自己的发。初时看见严谨赭微蹙眉看自己时心中紧张异常,甚至有几分难受。十三并不是看不出来自己与其他皇子的不同,正好相反,他心无杂念澄如明镜,反而看得很清晰。
他觉得自己什麽也不懂,什麽都不会。既不懂吟诗作赋,也无高雅情趣,就连别的皇子邀他去寻欢作乐,他一看见满脸脂粉的艺伎,也觉得满心的不舒服与不自在。更别提出谋划策,为父皇纪洺扉分忧解难。
每当别人用诧异不接最後了然的目光看他时,他虽觉得难堪,可也不会放在心上很久。他记得主持曾经说过:这个世上哪有什麽完美无缺,人人皆喜欢的人。个人追求不同,自然走不同的路。虽然他心底也希望自己可以多会一点,更聪明一些,也止於良好的愿望。
可是如果这样便被自己在乎的亲人嫌弃了,他也会很受伤。
如今,看著对自己慈祥和蔼的外公和一脸欣慰的母妃,十三的心里莫名地觉得幸福。
□□□自□由□自□在□□□
秋去冬来,京城飘起了第一场雪。此後大雪纷扬,没有止歇。整个京城银装素裹,倒别有景致。
照惯例成年的皇子都得搬离宫中,另觅府址。新年皇帝要设家宴,自都是要搬回去的。连带著嫁出去的公主也带著驸马回宫。宫中难得如此热闹一会,人人都喜气洋洋,洋溢著幸福的气息。
十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只觉得异常拘束。在座的皆是自己的血缘至亲,可是素未交集,只觉比陌生人来得更让人难堪。仁宗略感不适,已提前退席。一众妃嫔也随著仁宗退席,包括十三的母妃。
这不是十三弟麽,怎麽一个人坐在这儿?一雄厚的男声在十三头上响起。
十三抬头:五皇兄?语句中带著些许不确定。
难为你还记得我。纪洺延打量十三在冬日算些许单薄的衣服,微皱眉,怎生穿得那麽少,万一著凉了怎麽办好。
不碍事,我已经觉得暖和了。
纪洺延示意旁边的宫女为十三斟一小杯温酒:喝杯温酒暖暖身子,这样暖和些。
纪洺延正欲再说什麽,便无奈地被一群兴起吟诗作诗的大臣公子们拉走了:十三,哥哥先失陪了......觉得冷喝点温酒......纪洺延的声音随著他人的远去越来越小,消失在冬季的寒冽的空气中。
十三微微一笑,低头注视面前精致的金杯,思索一下,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杯身余温尚在,十三仰头啜饮一口,甜香带著些许苦涩,酒香从口舌蔓延,一杯饮尽,十三脸上飞起两道红晕,些许的晕眩之後,十三觉得脑子里似乎清醒异常。
纪洺扉好不容易从那群纨!子弟中脱身而出,远远望去,印入眼帘的是脸上绯红双眼晶亮捧著酒杯的十三。纪洺扉的步子迟缓了一下,尔後又镇定地往十三走去。
十三,怎麽喝酒了?纪洺扉从十三手中抽出杯子,手怎生那麽冷,夜间天气会冷很多,你怎麽就不会照顾自己?纪洺扉蹙眉。
十三怔怔注视纪洺扉,仿佛不认识眼前人,突然一头扎进纪洺扉怀里,洺扉......我想你了......你怎麽都不来看我......
纪洺扉伸手握过十三冻得通红的冰凉小手,在手心里暖著。看著醉态萌生的十三,心头泛过心痛与难言的滋味。纪洺扉把自己身上的狐裘披风裹在十三身上,十三眼睛半阖上,静静地靠在纪洺扉怀里。
让宫女煎的醒酒汤送来,再遣退所有下人,纪洺扉亲自一口一口喂上,再为十三掖好被子。
虽酒量浅,酒品还是不错的。纪洺扉站在床头注视睡著的十三,有些无奈。烛火被窗户缝里漏进的风吹得摇曳,帷幕也被拉出几道长长的影子,面目可憎。纪洺扉屏息注视依然沈沈躺在被窝里的十三,许久,吐口浊气。在这宫廷里可以睡得如此香甜,究竟是说十三傻还是该羡慕他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