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签—— 夙沙
夙沙  发于:2009年03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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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恐怕有奸细,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最好现在就起程,早些到京城,王爷可能有救。」齐衍安慰地说着,医者皆知,散华之毒,无药可解。

  抱着洛逸翔坐在车厢里面,苏铭轩在他的耳边絮絮地说着,不管他能不能听到,只是想告诉他,逸翔,我会陪着你,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当初你带我去打猎,我说过,共赴黄泉总好过独留世间,你应该记得吧,所以,你下要丢下我。说着说着,苏铭轩感觉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拭擦他的脸颊,视线迅速模糊,眼泪啪嗒啪嗒掉下去。

  「不要哭,你哭起来好难看。」洛逸翔费力地抬手,只是微小的动作就已经累得他气喘吁吁,「你叫齐衍进来,我有话问他。」

  苏铭轩摸摸眼泪,掀起车帘把齐衍叫过来。洛逸翔现在动一动就浑身剧痛,只好靠在苏铭轩怀里,气若游丝地问齐衍,「怎么回事?」

  「回王爷,卑职认为可能是奸细下毒,王爷于柳阳大败砾国,他们自然怀恨在心,趁着宴会在酒水里面下毒以泄愤也不是不可能。」齐衍冷静地分析完,缓缓叹一口气,「只是卑职无能,解不了王爷的毒。」

  「谁都知道散华无解,不怪你,下去吧。」洛逸翔口气无奈,听得苏铭轩心口酸苦。

  齐衍离开之后,洛逸翔继续靠着苏铭轩,有一种东西在他的眼睛里面流淌,风吹起窗纱,隐约露出墨蓝色的夜空,清冷的月光泛着水一样湿润的轻幽光泽。「铭轩。」洛逸翔突然开口,声音如死水一般平静,苏铭轩低低地应声,洛逸翔摸索着找到他的手指,紧紧地握着,直至天明,再无言语。

  星夜兼程的赶路,终于在十天之后抵达京城,洛清衡带着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凯旋而归的将士,苏铭轩扶着洛逸翔坐起来,从窗口可以远远地望见城墙,巍巍矗立。马车停,苏铭轩给洛逸翔的嘴唇擦一点淡淡的胭脂,以免被旁人看出端倪,然后下车,恭敬地垂手站着,现在的洛逸翔不属于他,属于圣朝。

  下车站稳,洛逸翔深深吸气,他已经无法看清人的面孔,只能凭借洛清衡明黄色的龙袍确定位置。每一步都受刑般痛苦,头昏昏沉沉,头顶太阳明晃晃地悬着,盔甲被晒得好似蒸笼,汗水顺着脸颊不断地往下淌,但是必须保持笑容。

  「臣参见吾皇。」洛清衡曾经特许洛逸翔见礼不用三呼万岁,下跪,平常熟悉的动作如今做起来就好像遭受凌迟。

  洛清衡似乎发觉洛逸翔的异样,上前佯装亲腻地扶着他起身,低声道:「你怎么了?」

  「我中了散华。」洛逸翔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洛清衡顿时感觉如坠冰窟。

  已经安排的宴会立刻取消,所有御医被紧急召集到明华宫,得知洛逸翔中散华,众人表情都有些慌张。散华,谓之散尽光华,就是让中毒者受尽折磨之后急速死亡,洛逸翔常年习武,身体比较好,或许可以撑一年半载,但是期间形同活死人。思考良久,御医院首座韩太医斗胆跪下向始终站在床边面无表情的洛清衡低声禀道:「皇上,恕老夫直言,散华无解,当前只有给王爷服用固元续命的药,能拖一时是一时吧。」

  洛清衡脸色铁青,指节压得咯咯响,他知道韩太医没有说谎,只是这样的事实令他如何接受,越发心烦意乱,洛清衡挥挥手,喝退御医,返身走回去,掀开透明的锦缎纱帐。洛逸翔醒着,然而眼睛完全没有往昔的神采,仿佛蒙着一层模糊的灰色,洛清衡看着心尖都开始颤颤地疼,他慢慢坐到床边,柔声问:「逸翔,觉得怎么样?」

  洛逸翔吃力地摇摇头,虚弱地笑道:「皇兄不要担心,是我太大意,如果稍加小心些,或许就不会弄成现在这样,父王要是知道,肯定说我给他丢脸。」看着洛逸翔边说边剧烈地喘息,洛清衡想到他以后都要这般苟延残喘似得活着,眼泪不偏不倚砸下来,沾湿被角。

  「你、你先休息,不要想其它事。」洛清衡慌慌张张站起来,偏着头,眼泪把脸颊洇湿的狼狈模样,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

  「皇兄,请你让铭轩进宫陪我。」洛逸翔突然伸手扯着他的衣袖,哀求地说道。洛清衡本来欲说些什么,可是想到洛逸翔现在的情况,遂轻轻地点头,「随你吧。」

  离开明华宫,洛清衡直接前往太后居住的郁芳宫,照惯例武将得胜还朝必须举行御宴,如今突然取消,太后已经明了恐怕有不寻常的事发生,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是洛逸翔性命垂危。听完洛清衡的话,太后猛得站起来,云鬓间的凤凰流珠在额际微微摇曳,半晌,她才费力地问道:「救不了?」说话间,晨世子正好从外而跑进来,太后看到那张酷似洛逸翔的稚嫩脸孔,悲痛得不能自已,即刻哭起来。晨世子不明就理,疑惑地看着洛清衡,轻声问:「皇伯父?」洛清衡把晨世子拉过来抱着,深深叹口气,强作笑颜道:「晨儿,皇伯父带你去看你父王。」

  三更天,夜黑如墨,突然暴雨倾盆,劈里啪啦的雨点打着琉璃瓦,苏铭轩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沉睡中的父与子,心跳的声音沉重而缓慢,敲得胸口几乎要裂开。凭空响雷炸下来,晨世子惊醒,抬头看到苏铭轩苍白憔悴的脸,小小的心竟然感觉无比凄凉。天际鸣雷如金鼓,他张张嘴,试图说什么,突然有些别扭,之前父王当着苏铭轩的面用近乎沙哑的声音告诉他,以后你要叫铭轩爹爹。

  爹爹……在心底轻轻地念着,晨世子默默爬过去,和苏铭轩并肩坐着,他害怕,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苏铭轩伸手搂着晨世子的肩膀,让他靠着自己的胸口。

  暖融融的体温传过来,晨世子越发难过,泪水扑簌扑簌,呜呜咽咽地说道:「我好怕,父王、父王会不会死?」

  苏铭轩摇头,声音幽幽渺渺,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露出一点点脆弱,「不会,你父王不会有事,不会的。」说着,他把晨世子搂得更紧,窗外,雨声寒碎,风声欲断。

  夏雨风荷,菡萏香飘翠叶圆,鸣蝉倦,歇在杨柳梢头,百花中,有蝴蝶入梦,湘帘竹半遮半掩,隐约可以看到素衣男子有些弯曲的腰背,陶甑里面的糯米藕片和着燕窝熬着,香甜的味道浓稠得像丝缎。

  明华宫的宫姬们对那个清雅出尘的男子已经非常熟悉,接人待物都是温柔和气的人,照颤王爷的起居更是亲历亲为。常常看到他扶着王爷出来散步,然后一起坐在紫藤花架下面休息,依偎的身影映着对面碧绿的池水,安安静静,远远地望过去,宛若天成。

  晨世子每天下课之后就过来给洛逸翔请安,然后由苏铭轩辅导他的功课,他私下叫苏铭轩爹爹已经叫得非常顺口。洛逸翔已经完全失明,每每苏铭轩忙起来,他就默默地坐着,只是听到声音,已经觉得心满意足。

  皇太后此前曾经派人把苏铭轩单独叫过去,洛逸翔有些慌,急忙命人带他过去,半途遇到苏铭轩,就紧紧抓着他的手,长长地吁一口气,问道:「皇伯母找你做什么?」

  苏铭轩心疼,擦擦洛逸翔额角的汗,温声道:「没什么,就是找我聊聊。」虽然说得轻松,其实情况艰险,太后本来就认为男子相恋违反人伦,然而顾忌洛逸翔的伤势按兵不动,直至昭帝张贴皇榜广召天下医者,她觉着有希望,就突然把苏铭轩叫过去。

  踏进郁芳宫,苏铭轩确实被眼前的阵仗吓一跳,四妃九嫔簇拥着太后,俨然三堂会审的架势,深深吸一口气,他下跪请安,太后迟迟不说话,他只好继续跪着。本来以为从男娼馆出来的人应该都是满脸狐媚气,可是面前的男人穿着朴素,头发随意挽着,看起来依然风姿俊秀,于是太后不自然地轻声咳嗽,端起茶盖,却发现其它妃嫔亦是做着相同的动作。

  想起自己的目的,太后逐一问起,苏铭轩据实回答,镇定自若的态度令太后颇赞赏,末了,让他回明华宫。领路的太监远远地看到洛逸翔找过来,悄声说道,「如果刚才太后问话你胆敢有半点隐瞒,毒酒可是准备着呢。」

  从此,苏铭轩没有再踏出明华宫,宫姬们常常听到里面传出弦音铮铮似流水,偶尔,和着断断续续的笛声,呜呜咽咽地缠人。

  像往常一样,喂洛逸翔吃完藕荷羹,苏铭轩扶着他躺平,给他按摩腿脚,外面突然闹哄哄,晨世子慌慌张张闯进来,脸哭得跟猫一般,说话都哆嗦,「父王,爹爹,有人,有人揭了皇榜,说他可以解父王的毒!」说完,晨世子就跑出去,他急着想到御书房看看那位高人究竟是谁,竟然有能耐解御医都解不了的毒。

  「就是你揭皇榜?」洛清衡眼眸掠过森冷寒光,「你可知,若救不了,就是欺君之罪。」

  锦衣男子微笑,言语间尽是狂傲,「天地间没有我救不了的人,单看我是否愿意,我可以给王爷解毒,不过有条件。」

  洛清衡恼怒,脸色立刻阴沉如铁石,他清楚洛逸翔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拖下去,好好的人如今被折磨得形销骨立,而派出去追查下毒之人的密探无功而返,万般无奈,最后只有贴皇榜重金求医。可是数天没有任何动静,本来已经绝望,然而男子的出现令洛清衡看到一线生机,只是他无法容忍这种要挟,区区平民,竟然胆敢和皇家讲条件?微微蹙着眉尖,洛清衡转眼做无异状,不动声色道:「先说说你的条件。」

  「王爷身边有一个叫苏铭轩的人,在下恳请皇上让他参加明年的秋试。」男子低眉,依然微笑,干净如槐花。

  洛清衡惊愕,半晌回神,冷冷地问道:「你是苏铭轩的什么人?」

  「在下凌千夜,他是在下的外甥。」凌千夜收敛笑意,抬眸正色道。

  洛清衡拂拂衣袖,优雅地转身回到书桌后面坐定,抬头注视凌千夜良久,唇角缓缓挑起一抹讥讽的笑,「外甥?当真这么简单吗?凌千夜,你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忘尘居号称江南第一男馆,当初逸翔前脚把你的头牌苏铭轩带走,你后脚就跟着搬到京城,说你没有其它居心,朕不信。」

  凌千夜轻轻叹一口气,反问道:「皇上去年大赦天下是为何?在伦王之乱中被冤枉而抄家流放的公卿世族不在少数,就是不知道皇上可记得扬州苏家?」

  南文北武,江南自古多文人,扬州苏家多年前可是响当当的家族,在朝廷效力的文官多数和苏家都有或深或浅的交情,然而伦王之乱祸及苏家,曾轻声名显赫的家族顷刻覆灭。沉吟片刻,洛清衡仿佛不经意地挑眉,「朕自然记得。」

  「铭轩的娘就是苏家小姐苏云衣,皇上既然已经为苏家平反,那么铭轩作为苏家唯一的血脉,怎么是出身贱籍?」凌千夜挑衅般望着洛清衡,浅浅的笑意在嘴角慢慢地漾开。

  洛清衡瞇着眼睛,脸色再度铁青得可怕,但是他没有动怒,只是用阴沉沉的声音说道:「即便如此又如何?刚才你说苏铭轩是你的外甥,那么言下之意就是你也是苏家的人,为何姓凌?让自己的外甥做那等事,你这个舅舅真是古今第一人。」

  凌千夜莞尔,慢条斯理地说道:「在下和苏家的恩怨是在下的事,铭轩并不知情。」稍顿,他问道:「王爷的命如今就掌握在皇上手中,您救还是不救?」

  洛清衡拧眉,犹豫片刻之后突然目光闪烁,说道:「逸翔是朕的皇弟,朕当然要救他,想让朕答应你的条件并非难事,不过你必须让朕看到你的能力,否则,你该知道什么下场!」言罢,笑容清冷如月。

  凌千夜暗自松一口气,声音扬起,「十天,十天之后我保证让王爷的眼睛复明,相信到时候,皇上会做出最好的选择。」

  洛清衡垂眸,巧妙掩盖眼底的凛冽杀气,内侍带凌千夜离开之后,他起身走到御书房门口,负手静静地站着,身影似乎凝固在那里一般。

  苏铭轩万万没有想到揭皇榜的人是凌千夜,看到他和晨世子一起回来,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救人。」凌千夜懒得费口舌,直接进寝殿,快步走到床榻旁边。洛逸翔感觉微风掠过,欲起身,被牢牢捏住手腕,他顿时有些慌乱,却听见熟悉的声音嘲讽地说道:「还好,死不了,就是麻烦些。」

  「凌千夜?」洛逸翔恨恨道,「你怎么在这里?」

  「哟,你们说话都是一样口气啊。」凌千夜揶揄地看看轻轻拍打洛逸翔的肩膀让他放松的苏铭轩,笑道:「我可是专程来救你,散华没什么了不起,就是调理的时间比较长,少说也要一年。」

  他说得那么肯定,苏铭轩心如擂鼓,惊喜万分,从前在忘尘居,有些性烈少年欲寻死,跳井撞墙服毒撞墙,无论伤势多么惨烈,凌千夜通通有办法救回来。当时同情那些少年,觉得他实在可恶,现在却视他为最后的希望,真是讽刺。

  凌千夜无暇顾及苏铭轩表情的微妙变化,匆匆写一张药方,吩咐内侍去取药,然后朝洛逸翔拱手道:「王爷,我保证你的眼睛十天之后能复明,只是我用药比较特殊,请多多担待。」

  当洛逸翔深刻体会到凌千夜所谓的「特殊」,他后悔不迭,喝药本来平常,但是凌千夜的药奇怪无比,入口苦得舌根都麻痹,其后味道转而辣得人七窍生烟,稍稍缓一口气,就是酸,酸得鼻腔几乎无法通气。每次喝完,洛逸翔都感觉生不如死,偏生凌千夜吩咐每天早中晚三次,苏铭轩认真照做,无论洛逸翔怎么哀求都未曾心软。洛逸翔恼怒,耍性呕气,苏铭轩无奈,只好含着药汁口对口地喂,终于体会到洛逸翔的痛苦,可是为了他的身体,只得哄着劝着。

  夕暮斜影,隔着宫城楼阁,两三根青竹横斜,风卷过繁花侧畔,碧罗纱几萼嫣然。金兽熏炉里面燃着豆蔻红檀,青烟袅袅暗香细,只是掩不住那股药草味道,似苦还香。洛逸翔眼睛蒙着纱布沉沉地睡着,面容难得安详,修长的眉毛完全展开,嘴角甚至微微翘起,仿佛梦到什么美好的事。苏铭轩给他掖掖被角,静静凝视片刻,蹑手蹑脚走出去,到书房看书。

  明华宫是洛逸翔旧时居处,书房自然藏书丰富,大多数书册都有他的眉批,飞扬不羁的字跡昭示着曾经的年少轻狂。苏铭轩常常读着读着就想到从前的自己,同样是学,众人是为了功名前途,他却是为了取悦客人,人后的伤心难过自然有,可是到人前,谁看得出掩藏在风流意态之下的苦痛?闻着淡淡的墨香,苏铭轩幽幽叹一口气,把书放回去,逸翔该吃药呢。

  十日之期转瞬即逝,例行公事的朝议完毕,洛清衡回寝殿换衣服,匆匆就赶到明华宫。门口的象眼竹屏爬着蔷薇、木香等花枝,将宛伸层曲的游廊隔得远近迷离,轻风过,花影扶疏摇动,隐约可以看到洛逸翔坐在观景敞轩右侧,垂落的荼蘼藤蔓如翠帘缀珠,巧妙挡着另外半边敞轩。洛清衡停步,思量半晌,命内侍唤一名宫姬过来,问起洛逸翔的情况,宫姬的回答令他欣喜万分,当即说道:「叫凌千夜即刻进宫。」

  洛逸翔眼睛恢复,心情自然比以前好许多,缠着苏铭轩去敞轩观景用膳,彼此笑笑闹闹,吃完已经临近中午,洛逸翔就说道:「这样正好,你陪我去御花园走走。」出敞轩,看到明黄色伞盖以及密匝匝的内侍宫姬,他叹一口气,捏捏苏铭轩的手,无奈地笑道:「只有等下一次,皇兄速度真快,亏我特别吩咐先不要告诉他。」

  杨柳枝头的蝉鸣吵得蝴蝶不得安生,夏日沉郁,人仿佛都倦怠.门外的侍从偷偷地打盹,房间里面安静得可怕,只有宫姬进出时候裙裾摩擦的声响。跟着太监来到明华宫,凌千夜叩拜行礼之后缓缓起身,镇定自若地望着洛清衡,他在等,等洛清衡先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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