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飞机时已是另外一个傍晚,空气中荡漾着隐约的血腥,那是我熟悉的味道。习惯了热带海洋岛屿的气候,迎面而来的冷空气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其实也才初秋而已,气温并没有那么低,可我还是不能适应这股寒意,缩起身子裹紧了我的外套。
加长的黑色宾士早已等候在机场上了。这是先生的私人停机场,自然不会有人来人往的嘈杂和喧哗,冰冷的水泥地和空荡荡的机场,豪华气派的背面是毫无生气的凄凉和冷漠。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我透过玻璃窗望向车外,视野里只有一片漆黑。但是熟悉的地形和景色,即使看不见我也依然能描绘出它们的模样。
车子开得四平八稳,我的思绪慢慢聚焦到曾经的日子,沉淀下来,回忆起许许多多的人和事。人们说经常追忆过去是人老化的征兆,我想起自己的年龄,三十岁,老了吗?怸阳说过按照他们中国人的说法,三十而立,他说他想象不出我成家立业时的模样。现在我已经三十了,不过什么都没有,即使有,他也看不到。
车子驶进高架铁门后的庭院,我在心里默念了一分钟,车子很准时地停在了一幢三层建筑前。我下了车,由人领着,走进了我所熟悉的房间内。
这是书房,现在被改成了半个卧室,除了做了变动腾出了一张床的空位,其他的摆设同五年前一摸一样。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檀香,但没有遮住浓重刺鼻的药水味。
门被关上了,室内光线顿时暗下来,床头的橙色灯成了唯一的光源。我走近床前,看着陷在床铺里的人,他很瘦,双颊凹凸,嘴巴一张一翕地呼吸,喉咙口处仿佛集聚着浓痰一般发出咕咕的声音,细瘦的手臂上插着点滴,看见我来,原本浑浊的眼神在刹那间闪过一丝精神奕奕的神采。
我不敢相信这是我记忆中的先生。主宰西西里将近半个世纪的男人,他的神采和风度曾是我一度追随膜拜的。仅仅五年时间,病痛居然有这样的魔力,把那个倨傲到睥睨一切的强悍男人折磨得无影无踪。夏纳医生说他过不了这个月,而这个月,只剩下一个星期而已。
“让,”先生叫我的名字,从他浑厚的声音里我听出了一丝他曾经的影子,但愿这不是他的逞强,我走过去坐在了床边,握起他干枯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先生。”我的声音没有太多起伏。阔别五年的相会,尤其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并没有应有的激动和大喜大悲。但我相信,他或许正因为我这样的反应而很欣赏。
“浪子终于回家了。”先生从喉腔深处发出两声笑声,听上去很干涩。“如果不是我派人去请你,是不是连我最后一面都不想见?”
“我并不知道您病重。”
“你可以知道的。”
我明白他的潜台词,如果我不离开西西里,不离开巴勒莫,那么有关他的情况自然会知晓得一清二楚。可是人生总有很多不可抗力,如果是五年前,我会狂傲地说这个世界尽在我的掌握,没有得不到达不成的愿望,但是现在的我知道,这就是命运。
“外面一定乱成一团了吧?”先生冷冷地笑起来,“这些天都不来看我了,想必都在为了我死后的位子挣得头破血流。维克多昨天来看我的时候还向我抱怨说,他的管辖区快变成战场了。”
“您没有指定您的继承人吗?”
“杰弗瑞?强尼?乔伊斯?还是……”先生的视线扫向了我,不像病人的犀利眼神,让我在那一瞬间怀疑他是否真的病重。“强者称王,既然他们认为自己都有这个实力,就该给他们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他不想管,很显然,外面的厮杀对他而言只是他离开人世前观摩的最后一场好戏。把那么多人的性命放进这场搏杀中,我能理解他的自私,但是,那里面的人,不应该包括我。
“让,你不能再逃避。”
永远不要轻视这样的男人,即使强势不再,他的锐利和洞察力还是能穿透你的眼睛。我沉默着低下头,不否认我的淡泊和退却。
“我快死了,”先生的声音忽然苍老了许多,不管是不是他的苦肉计,联想他以前的叱咤风云,他的这句话都让我觉得心酸。“如果不是五年前的那场意外,我现在应该已经把位子交给你,安享我的晚年,这样一来,或许我也不会这么快就倒下。不过,让,我更喜欢看你靠自己的实力赢取这一切。只要你想做,你一定行。我给了你五年的自由,现在是你回报我的时候了。”
“那真的只是场意外吗?”我的语气变得尖刻,也不得不尖刻。
“原来你早知道。”先生并不意外的样子。
“不,我只是在向您求证。”
先生转头看着我,随即困难地点了点头颅。“是的,是我命令贝瑟去杀罗怸阳和比安卡的。”
“为什么?”我握拳强忍我的激动,“您该知道他们是我最在乎的朋友。”猜测毕竟只是自己的怀疑,当它转为真实的时候,即使五年里磨练出来的极佳耐性,依然阻挡不了埋藏在胸口的熊熊怒火。
我是个流浪在利卡塔街头的孤儿,先生收养了我,并把我吸收进组织。他对我有养育之恩,也有知遇之恩,但是,如果这件事是由他在五年前亲口告诉我,我不怀疑自己会立即卡住他的脖子。塔希提的温和和善良还是培育了我很多在西西里缺乏的理性和自控能力,也或许,我真的是老了。
“让,在那么多孩子当中,你是最优秀的。我欣赏你的狠劲和利落身手,面对荆棘时的冷静沉稳和不容置疑的准确判断力。每次交给你的任务,即使再困难,你都可以漂亮完美地解决。你有同龄孩子所不具备的气质和王者风范,大家都喜欢你,都信赖你,都服你!你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你的成功让我欣慰,你的存在就是我的骄傲。”略显激动的言谈似乎极大耗费了他的体力,先生喘息着停了下来。
这些话是我第一次从他的嘴里听到,说完全无动于衷是违心的。先生不是个张狂外露的人,他阴暗的性格里有的是内敛深沉和无尽的心机城府,不动声色到近乎阴险的脸孔是他的招牌。他很少称赞人,更不会当面夸奖人,他认为那是年轻人骄傲堕落、恃宠跋扈的根源。而现在,他居然慷慨地施与我他向来吝啬的东西。
那是我曾经拼命追逐的东西,但可惜,这已经不是五年前。
“但是,让,你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在处理那个爱尔兰人的问题上,尤其突出了出来。这对于一个将会成为家族领导者的人是致命的。而让我失望的是,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点,反而,视为理所当然。”
“您知道我放了派炊克?”我很意外。既然知道,为什么没有处置我?按照我对他的了解,他不是一个会轻易放过违背他命令的人,在这种原则性的问题上,我从没见过他的仁慈。
派炊克是我的心腹,从我正式成为家组成员开始他就陪伴在我左右,和怸阳一样是我的好朋友,我视他为知己。但是后来他被查出是国际刑警的卧底,先生要我亲自处决他,我不忍下手,面对他清澈熟悉的眼睛,一向笑对杀人的我却犹豫了再犹豫。最后还是贝瑟替我拿了主意,他找了一具快腐烂的尸体浇上汽油点燃,把真正的派炊克却放了。
“是的。”先生紧紧盯着我,敏锐又尖利的眼神,“让,你太重视感情了。我没有揭穿你,是因为我珍惜你的才华。可是你的弱点不除,那将成为你继续前进的最大绊脚石。”
“所以你就对贝瑟下达了那样的命令吗?”一切都明白了,派炊克走了,我剩下的贴心朋友就只有贝瑟、罗怸阳和比安卡。让贝瑟去杀罗怸阳和比安卡,我自然同时失去了他们三个人。
“不错!”先生很爽快地承认,“但是……”他沉默了一会儿,模糊的双眼看着天花板,许久之后才悠悠地叹口气,很无奈的样子。“我自傲一生决断无数,从没有失算过。但是我必须得承认,这步棋,我走错了。”
“是的先生。我想要的不是您的位子,而是您的承认和与朋友相聚时的快乐,可是您却毁了我的一切!”我压抑着愤慨,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着。但从先生的眸子里反射出的影像让我知道,我现在的表情一点都不温柔。
“不,让,你错了。”先生又看向我,“我错的不是下达了那个命令,而是,找错了对象。”
“什么意思?”
“罗怸阳为了掩护你断了他的双腿,比安卡是你们共同的小妹妹,贝瑟是你的情人。如果这三个人在你心目中有先后之分的话,我以为罗怸阳才是第一。”
我没开口,但对先生即将要说的话料到了八分。
“其实,贝瑟才是你最重要的人吧?!”
手指掐到肉里,我却感觉不到一点痛。
我不否认先生的话,那是事实,虽然我知晓的时候不比他早。
那样年少轻狂的年纪,在以追逐快乐盛名的圈子里,谁都认为我和贝瑟只是床上的夥伴而已。抹掉那层肉体关系,我和贝瑟之间还能有几分羁绊维系?我知道别人一直都这么看我和贝瑟,我很不以为意,开心就好,何必管旁人的眼光?怸阳经常用忧郁的目光注视着我,但我也没有放到心上。我从来没有深究我和贝瑟的关系,或许那时我也和他们抱有同样的想法也不一定。
但是那件事发生了。我的两个最要好的朋友,死在了贝瑟的枪下。在目睹那幕场景的时候,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事,我愤怒,我咆哮,我激动,我拼命摇晃着怸阳和比安卡的身体,我喊着叫救护车,我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贝瑟,我猛扇他的耳光,我狠狠踢他的肚子,我用那只沾满怸阳鲜血的枪对准了他……
如果真杀了他,那先生的计划就可以完美结局了。可是,在用枪口对着贝瑟的脑袋时,我发现自己比对着派炊克更下不了手。
我做不到,我不想他死,看着他绝望地闭上双眼的时刻,我脑中唯一的反应,就是要逃。那是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贝瑟对我而言不仅仅只是床伴,还有更深一层的、一直被我忽略掉的东西。
“你恨我吗?”先生用很疲惫的声音询问我。
恨?如果单单只有恨,事情就会简单得多,但事实上,世界上的事情往往都很复杂。就像我对贝瑟,其中的曲折,除了自己还有谁能体会?
我不能原谅他,即使他只是服从命令,他也不该亲手完结了那两个年轻的生命。怸阳是个借助轮椅才能行动的人,比安卡有先天性的心脏缺陷,终日与床为伍,身为他们最要好的朋友,他怎么下得了手?
但是他却这么做了。如果他有一点人类最基本的感情存在,如果他把他接到的命令告诉我,如果他对我有一点的信任,如果只要出现其中一种如果,那么悲剧就不会发生。
“您为什么会放任我五年的离开?”出于歉疚?不,他不会是具有那种感情的人;因为他的计算失误,我没有成为他理想中的冷酷的人,所以对我失望?那刚才那么激动地煽动我去挣抢他的位子又该怎么解释?
“如果那时强行留下你,你以为你能为整个家族做什么?”
我一愣。不错,那时的我想的只有逃跑,怎么避开这一切。怸阳和比安卡的死,贝瑟的被判,我的世界在一瞬间支离破碎,土崩瓦解。我自认为是个很讲情义的人,但在怸阳和比安卡死后,我却做不到替他们亲手报仇。
“你回来,可不只是为了看我吧?”先生干咳了几下,可以穿透人心的目光紧紧锁着我。
“是的。我回来,复仇。”
先生在一瞬间露出了很安心的笑容,我不明白他笑容里的意思,而我也没问,因为他已经闭上眼睛,沉稳地睡去。他的安详让我觉得此刻躺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骨瘦嶙峋、风烛残年的老人而已。我吻了吻他手背,转身离开房间,出去的时候小心地关上了门。
外面的空气明显比里面清新多了,我走出大门的时候与一个黑影擦肩而过,判断出那个眼熟的身影是谁,我不禁叫住了他。
“我的公主呢?”我问那个在塔希提拿枪指我脑门的人,语气相当严肃认真。
“因为过关手续的问题,要在后天才能到墨西拿港口。”他用愤愤的眼神看我,但是表现得还算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