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生————王小轩[下]
王小轩[下]  发于:2009年0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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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错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极少看见师傅笑。记得有一次我替他带了一只极为珍贵的釉里红岁寒三友纹梅瓶回来,本以为他会很高兴,但他只拍拍我的头说了一句‘别离真能干',我记得自己当时挺失望的。"
"你从哪儿弄来的?偷的吧?"乔修不屑地说。
"是偷的。从哪儿偷的我却忘了。只记得那家人把那瓶子和一只黄金的首饰盒放在一起,实在是伧俗不堪。"
"那也比被你师傅砸碎的强。"乔修愤愤道。
"谁告诉你被砸了?他只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刚才我还看见那瓶子好端端地摆在他书房里。"何错斜著看了乔修一眼,淡淡地说。
"是他自己亲口说什麽被他砸掉的珍品不知凡几。那这只杯子总是我亲眼看见他砸烂的吧?"乔修指著地上的碎片。
何错顺著他的手看过去,也纳闷於师傅今日的反常表现。他又仔仔细细地把乔修的言行举止在心里过了两遍,的确不象有什麽不良的居心。
乔修突然问:你师傅到底怎麽了?
何错摇头表示自己也没理出头绪。乔修又问:"我是说你刚才说吐血什麽的?"
何错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还不是被你气的。"
乔修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不会吧?我就说了那麽几句。而且还是他先发疯砸杯子的......"说到这儿,他看了看何错的脸色,嗫嚅著说:"要不,我去看看他吧。"
"算了吧,你还是老实回房间呆著去。"何错见也问不出什麽名堂,就打算起身。
"他要当真是生我的气,我去赔个不是总可以吧。"乔修试探著问。
"要是赔个不是就能治好病的话,我一定把你绑在师傅床头天天让你赔不是。"
乔修神色古怪地打量著何错,"你不是吧,这麽狠?真是什麽样的师傅教出什麽样的徒弟。啧啧,可怜的蒋大哥......"他显出忧心忡忡的神态,大摇其头。
何错见乔修又开始东拉西扯,非常明智地转身就走。听见乔修踢踢踏踏地跟在後面,他也只作不知。
事实证明宇扬才是最善良的那一个。──他一边细致地守护著昏迷的徐唯,一边焦急地想著何错和乔修现在不知怎麽样了。当他看见那两人一前一後、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时,先细细地打量了一下两人的神色,没发现什麽异常,才松了口气。
乔修怀里抱著一堆刚才从亭子里收拾过来的杯盘碗盏,一看见宇扬就如释重负地移交了过去,然後凑到床边去看徐唯的情形。
乔修先还有些惧怕,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待看清徐唯的确没有立即苏醒的可能时,方凑近了细看。只见徐唯脸色灰败,嘴唇毫无血色,呼吸微弱,安静地躺在床上,看上去了无生气,根本无法让人联想起不久前发怒时的气势。
乔修不由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证实面前这个真的是活人。忽又想起刚才他叹息著说的那句"从来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心下陡然难过起来。回头轻声问宇扬:"怎麽会这样?"
宇扬见状也是黯然,想说多了徒让人伤心,便只含糊道:"等醒过来便无大碍了。"
乔修却是个机灵人,追问道:"你怎麽知道?"
宇扬轻咳一声:"以前也发作过,只是没这麽厉害。"
"那什麽时候能醒?"
这个宇扬却也答不上来,只得望著何错。"第一次大约两个时辰。第二次花了半天。这次看样子会更久些。"
"那就是一次比一次厉害?"
"似乎是这样。"
"难道没请医生诊治?"
"当然请过。说法倒都差不多,什麽神思郁结,内息紊乱,也都开了方子,但并不见好。我觉得师傅应该是知道病因的,但他似乎无所谓,还说这病是治不好的,不用多劳神。"说到这儿,何错想起师傅说这话时那种意兴阑珊的神情,不禁心中一酸。
"什麽‘内息紊乱、神思郁结',这种含糊其词的话一听就是庸医说出来的。治不好?不试怎麽知道治不治得好?真是胡言乱语。"
何错白了乔修一眼,"我好像没请你来训话。若不是......"
宇扬眼见两人又要争起来,赶快过来拉开何错:"乔兄弟他也是著急",说著又转头打发乔修:"乔兄弟,这儿有我守著就行了,不如你先回房去休息一会儿?"
乔修却不知低著头在想什麽,对两人的话充耳不闻。过了片刻他两眼闪亮地抬起头来:"想起来了,杭州城里有位名医,名叫‘无瑕公子'的,要不请他来看看吧。"
何错却显得不太感兴趣。"我之前已经去请过了,可他去了京城,不晓得什麽时候才会回去。"
乔修大声道:"原来你也知道他!他已经回去了呀!算起来比我还先出发呢。我一路上耽搁了这麽久,他肯定早就到家了。"
宇扬闻言也兴奋起来:"是麽?你怎麽知道?"
"他与我家有些交情,返回之前曾经来过。"乔修颇有点得意洋洋地回答。
宇扬看了何错一眼,征求他的意见。何错显得不太有把握地说:"要不等师傅醒过来再请他示下吧。"
乔修立即表示了强烈的反对。"人等得,病可等不得。要叫我说,现在就去收拾收拾,再去叫辆车,直接把他抬上车就出发。"他边说还边辅以动作,颇显出几分雷厉风行的架势。
宇扬听了觉得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何错却慢悠悠地说:"依我师傅的脾气,如果被我们强行带走的话,等他醒了,肯定二话不说就会从车上跳下去。到时候,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了。"
乔修听了这话,偏著头想想,不得不承认这种可能不仅有,而且非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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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扬看了乔修两眼,又向何错招招手,示意他走近前来。
乔修见他这神色,很自觉地说:"我也有些累了,先回去睡觉。你们慢慢商量吧。等徐先生醒了来叫我一声就是。"说完很潇洒地走了。
宇扬赶快和他道了晚安,低声对何错说:如果你师傅是中毒的话,要不......
何错知他是想到了用血解毒的事,沈吟了一会儿摇头道:"暂时不用了。我上次是事出紧急,迫不得已而为之。师傅他还没到那样危急的程度。最好还是等大夫看过再行定夺。总之,再等等看吧。"
宇扬也觉得在这种不明不白的情形下给徐唯饮血解毒有些欠妥,便点头称是。再看何错神情委顿,便柔声劝道:"你也去歇歇吧。我一个人守著就行了。"
何错摇头不肯:"不用,你去休息吧。"
宇扬微笑著说:"这几日你也够累的了。这种事情我做惯了,又有什麽打紧?何必两个人都在这儿熬著?大家轮流著歇息吧,你先躺去会儿,过後再来换我。"
何错想了想:"那好吧。我就在这儿趴一会儿,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宇扬走过去把烛火移开,免得光亮刺眼。何错先有些睡不著,但到底是疲倦了,与宇扬闲话了一会儿後渐渐睡过去。
宇扬听何错呼吸渐长,知道他睡著了,取过一条毯子给他披上。何错侧脸睡著,露出半个光洁的额头和脸庞,在月光的映照下尤显得温润如玉。宇扬见他眉头微微皱紧,似乎於睡梦间也还担著心事,不由心痛,伸手想替他抹平。
他刚刚触到何错的肌肤,何错就睁开了眼睛。宇扬来不及收手,便有些尴尬。谁知何错看见是他,微微一笑,又睡了。再看他时,眉头竟已舒展开来,唇角犹有笑意,倒显出几分孩子气来。
宇扬凝神看了半晌,蹑手蹑脚地退回到床边。
徐唯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先暗自运了一下真气,觉得基本没有什麽阻碍了,只是那种冰冷刺骨的感觉尚未尽褪。然後他才缓缓睁眼,看见宇扬头靠在椅背上,眼睛半开半闭,正似睡非睡。略略转头,只见何错後脑勺冲著自己趴在桌上,看样子睡得正熟。
他这一动,迷迷糊糊的宇扬立时知觉,"嗖"的一下坐端正。待看清徐唯已经醒过来时,立刻去替他把脉。脉相似乎仍然没什麽起色,还是缓慢而飘忽。他压低声音道:"先生,您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徐唯听他说话声音很轻,知他是怕惊醒何错,便眨了下眼睛作为回答。
宇扬又说:"您等我一下。"说完遂开门出了房间。
徐唯就这样静静地躺著。这麽多年以来,他一直独自入睡,再独自醒来。他早就给下人立了规矩:任何人不准来叫自己起床。因此即使他躺到太阳落山,也不会有人来叫醒他。有时候他甚至会想:如果自己真的在睡梦中死去,恐怕也不会有人知晓吧。
倒是前两次无端昏迷时,醒来都看到何错陪在身边。当初那个婴儿竟然已经这麽大了,出落得又漂亮,又聪明。他摸摸自己依然光滑的脸庞,心想"为什麽你偏偏不肯老去呢?"
出乎何错的意料,徐唯竟然很爽快地答应了去杭州就医。他的目光不知投到了什麽地方,轻轻地说了一句"是该去看看了",然後就闭上了眼睛。
宇扬悄悄地跟何错提议,如果到杭州诊治情况不尽如人意的话,不如回家请义父再看一下,反正离杭州不远。何错点点头,说到时候再说吧。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师傅此去并不是去治病,而是了结一个多年前的宿愿。什麽样的宿愿呢?不得而知。
宇扬想的却又不一样。如果带徐唯回去治病,何错自然也是要同去的。不知道这次义父再看见他,会不会有什麽感觉呢?叔叔应该已经回来了吧?他又会不会说什麽呢?
此时此刻奔行於大道上的一辆骡车上突然响起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正在驾车的仲秋转过头对一旁的人说:"你还是坐进去吧。别患上风寒。"那人答道:很久没出门了,实在是舍不得这沿途的大好风光啊。可惜现在不能骑马,否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该是何等快意的事情!
这说话的人自然就是华渊了。仲秋听他这麽一说,顿时觉得心象被谁揪了一下,抽抽的痛。华渊注意到了仲秋的沈默,知道自己随口的一句感叹触到了他的心事,便轻轻地将下巴放在眼前人宽厚的肩头,微笑著继续张望四周风景。
过了片刻,华渊说:"等宇扬回来,也带著他回去一趟吧。"
仲秋闷闷地"嗯"了一声。
华渊轻笑著问:"怎麽不开心了?是不是和我一起出门不自在啊?"他说话时发出的气流喷到仲秋的脖颈上,耳边飞散的几缕发丝也有意无意地扫到仲秋的肌肤。仲秋伸手去挠,却被华渊捉住了贴到了自己的脸颊上。
仲秋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华渊笑问:"蒋公子,请问您这是伤春还是悲秋呢?"仲秋答他:"我又不是读书人,哪有那麽多愁善感。"华渊继续笑:"是麽?我倒觉得你比我还要多愁善感呢。我不过随口那麽一说,你就放在心上了。"
仲秋开口道:"我一想到你的腿就心里难过。"华渊说:"不如你哭一场吧,兴许我的腿就好了。"於是收到白眼一枚。"这麽没营养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华渊大笑起来:"你也知道没用,那还难过什麽?再说了,骑马哪有坐车省力?来来来,不要垂头丧气的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光。不如我教你唱歌吧。"说完也不等仲秋答话,率先放声唱起来:"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仲秋回首见华渊神情欢快,知他是真心喜悦,便也轻声唱和:"......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鱼戏莲叶间。"
二人相视一笑,只觉赏心乐事,莫过於此。


51
仲秋和华渊到村口的时候正是上午。村民们都在田地里耕作,远远的可以望见他们隐没在大片灿烂的油菜花田里的身影。
仲秋指著不远处一间祠堂模样的房屋对华渊说:"这就是村里的学堂。我家以前就住在那後面。"华渊侧耳听去,似乎有隐隐约约的读书声在风中传来。他露出很感兴趣的神情,"小时候家里请了先生来教我念书,我却一直希望可以和小夥伴一起上学堂。"
仲秋也顺著他的目光朝那边望了望:"我不喜欢读书。嫌枯燥,背不出书还要被爹打手掌心。而且他好像打我的时候特别用劲,现在想来颇有点‘杀鸡给猴看'的味道。幸好没过多久我就被送出去学武艺了。"
华渊笑起来:"你这样又不用功又调皮的学生肯定没先生喜欢。如果是我当先生,肯定也喜欢那些聪明用功又听话的好孩子。"
"比如乔均。我爹人前人後地夸他聪明、懂事、刻苦,成熟稳重不浮躁。恨不得拿我去换了他回来当儿子。他父母过世後,干脆收他当了义子,让我和姐姐叫他‘大哥'。还特意替他起了个字叫‘鸿图'。哼,幸好我爹过世早......"
华渊见他越说越激动,连忙说:"咱们先去你父亲坟上拜祭吧。"
华渊跟在仲秋身後向西而行,突然仲秋的脚步停了下来。华渊见他神情古怪,疑惑地顺著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前方有两座修葺得颇为整齐的坟茔,而其中一座之前有一个人正跪在那里。
这里离得还有些远,看不清墓碑上的字迹。不过放眼望去,四周只有这两座坟墓,料来应该是仲秋的父亲和姐姐的墓了。仲秋和宇扬是他们在世上仅存的亲人了。那麽此时跪在坟前的人会是谁?
华渊看见仲秋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沈,蓦地想到了一人,心道:"难道会是他?!"正想著,仲秋已经大步冲了过去。华渊极力跟随,却苦於脚下不便,落下好长一截。
当仲秋冲到离坟墓很近的地方时,那人估计听见了动静,转过身来。
华渊还没看清那人的模样,就听见仲秋暴吼了一声:"乔均!给我滚开!"然後冲上去一把揪住了那人的衣领。
仲秋心下一著急,脚下便乱了步伐,被地上的一个小土包绊到,"哎哟"一声就往地上摔下去。
虽然在狂怒之下,仲秋还是立即放开乔均冲了过来,将跌倒的华渊扶起。一边看他有没有跌伤,一边回头狠狠地瞪著乔均。
乔均被仲秋猛地一抓再一推,脚下也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摇晃著站稳後朝著华渊走过来,满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叶大夫?您是若水公子叶清?"
仲秋立即转身挡在华渊面前,充满警戒地喝道:"你想干嘛?!"
华渊轻轻地推开仲秋,掸掸衣裳上的泥土,再略微整理了一下,温和而平静地向乔均拱手行礼道:"在下正是叶清。乔大人,多年不见了。"
乔均半是吃惊半是疑惑,目光在怒气冲冲的仲秋和平和安静的华渊之间逡巡不已:"你们,你们怎麽会在一起?"
华渊稍微有点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正待开口,却听见仲秋的声音炸雷一般响起:"你有什麽资格来过问我的事?!你又有什麽资格站在这里!快给我滚!"
乔均神情哀伤,轻声道:"清明将至,我来替先父母上坟,也为义父和小娟添把土。"
"他们不需要你来献殷勤!"
乔均深深地看了仲秋一眼,想说什麽,终於还是没说出来。他拱手向两人施了一礼,"既如此,在下已经拜祭完毕,先行告退。"说完就准备离去。
"想走?先把事情说清楚!"仲秋见状暴起,一把将乔均当胸抓住。
"什麽事情?"乔均虽然气息急促,仍强自镇定地问道。
"什麽事情?当然是我姐姐的事情!她当年到底是怎麽死的?是不是你下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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