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生————王小轩[下]
王小轩[下]  发于:2009年0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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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修他爹怎麽会跟你义父他们在一起?你不是不认识乔修吗?"何错又提出了新的问题。
宇扬苦著脸说:"小离,你不要问我了。我之前的确不认识乔修。你上次也听他说过不认识我了。至於他爹和我义父他们怎麽会在一起,我怎麽知道?"
何错虽然觉得宇扬说得有理,但对这种一问三不知的反应还是非常不满意,忍不住翻了个朝天白眼。
宇扬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小离,我想起一件事了!你不是一直奇怪你师傅为什麽对乔修有些特别吗?现在我明白了!"
何错还以为他有多了不起的发现,听见这句话後只是懒洋洋地答了一句:"我早明白了。我一看见乔修跟他爹站在一起的时候就明白了。"
宇扬觉得自己的聪明才智没有得到肯定,很有些垂头丧气。突然他象遭到雷击一样抬起头来:"那,该不会,你师傅和乔修他爹......可是,他们年纪差著那麽多......"虽然他嘴里说著"不会",但一想到初见时乔均呼唤"云柳"的那种神情,宇扬觉得那不但是"会",而且是"一定会"、"非常会","绝对会"......


54
此时隔壁房间里又是另一番热闹场景。
"你怎麽在路上耽搁了这麽久?"──这是乔均质问乔修。
"爹你怎麽会和徐先生他们一起回来?"──这自然是乔修向他爹提出的疑问。
"那个孩子就是宇扬?"──乔均转而问仲秋和华渊。
"怎麽把宇扬的药给那个人服?"──这显然是仲秋在向华渊质疑。
......
每个人都在提问,每个人都在等待答案。
这种情形再次使华渊的沈著冷静得到了彰显。他轻咳了两声:"咳,大家是不是先坐下来?"
另外三人此时也意识到了这种没头苍蝇似的问法是没有结果的,纷纷安静下来。
华渊转向乔均:"乔大人,你认得那位徐先生?"
乔均点头道:"是,他是我一位故旧。"
乔修在一旁叫起来:"什麽,爹你和徐先生是朋友?!可是,可是他看上去顶多二十几岁啊!怎麽可能......"
乔均很迷茫地摇头:"我也不知道。"说著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向华渊。
华渊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皱眉问道:"那这位徐先生可是江湖中人?"
乔均还是摇头:"我和他是在进京参加省试的时候认识的。至少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不会武功的。"
这次跳起来的还是乔修:"不会武功?!怎麽可能?那天晚上我都没看清,他就抽出了我发间的玉簪扔到地上,而且照何大哥的说法,他本来,本来......"他想想还是把那句"本来要掐断的是我的脖子"吞了下去,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颈项,"而且那眠云亭至少也有一丈多高,他一抬腿就跨下去了,跟走平地似的。这还叫不会武功?!那会武功的人岂不都得是神仙了?"
"眠云亭?什麽眠云亭?"乔均急急地问。
虽然乔修不知道自家老爸怎麽会抓了这麽个无关紧要的名词作提问重点,但还是很负责地解释道:"就是他家园子里的一座亭子。正面看是一座半山亭,可其实下面是空的。上面的人饮酒或者品茶时,下面可以有人伺候,叩栏即可。实在是很精妙。"乔修露出一幅无限向往的神色。
乔均闻言後竟如同被重物击中一般,摇晃著长叹一声。乔修见他面上神情半是惆怅半是伤感,连忙伸手扶住:"爹你怎麽了?"
华渊却是刚才已经留意到了乔均望向徐唯时那种恍然而又心痛的神情,心下已经多少明白了几分,此时只说了句:"我见徐先生脉象虽微弱缓慢但稳定绵长,真气散乱而激荡。他那毒似乎也是由来已久,毒性早已侵入心脉,与气息混在了一起......"
乔修连忙出声肯定:"大夫所言极是,之前已经发作过好几次了。前次何大哥还说,先生说这是治不好的,并不设法医治。"
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仲秋迟疑著开了口:"我倒想起,以前我师傅说起过有一门名叫‘冰魄'的武功,说练成之後是有驻颜的功效的。"
"真的有这样神奇的功夫麽?"华渊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
"嗯,不过我也就是听师傅这麽一说,并没有亲眼见过。因为练这功夫好像很费事,要戒除荤腥,又要绝情绝念。除了据说能永葆青春之外,也没听说有什麽其它惊世骇俗的威力。还记得当时有人跟师傅开玩笑说,你不是道士麽,练这种武功很合适呢。师傅答道,无风月花柳不成造化,无情欲嗜好不成心体。好端端的何必与自己过不去呢?"
"戒除荤腥?绝情绝念?这麽一说还真有那麽回事呢。徐先生的确是吃素的,而他脸上那幅神情,说得好听是‘波澜不兴',说得难听点简直就是......"乔修立时大摇其头。
"看来他的确是练了这门功夫了。不过他一个读书人,为什麽要去练这种邪门功夫呢?难道是经历了什麽剧变?家门变故?......"仲秋沈吟著。
"不会。"乔均坚定地摇头。"我今日刚刚拜会过他父母。"
"今日你说要去拜会的故人就是他?他家在江南?"仲秋将疑惑的目光从乔均身上转到乔修那里,"可是你又说在洛阳......"
三人都神情复杂地看著乔均。
乔均见状,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缓缓道:"云柳确是富阳人氏。只是18年前他离奇失踪,一直音讯全无。这18年间,我有机会到江南时总是会到他家去探望其父母,但一直都没有他的消息。今日我出门时,竟然看见他......後来的事情,你们就都知道了。"
18年前,离奇失踪,弃文习武,绝情绝念......这几个词在每个人的脑海里翻动,似乎有什麽东西正慢慢浮现出来,触手可及,却又捉摸不定......
华渊缓缓地说:"如果我判断无误的话,徐先生体内的毒与宇扬当年所中的毒应该是相同的。"
他的声音很轻,但听在每个人的耳里,都无异於晴天惊雷。仲秋立即目光炯炯地盯著乔均。"怎麽这麽巧?这麽少见的毒,他和宇扬却都能中上?"
乔均此时面上的神情与其说是惊慌,不如说是茫然。他目光空洞地直视远方,喃喃自语道:"我不知道。谁会那麽恨他们?我一直以为,除了小娟,我们并没有伤害到谁......"说著,他突然双手掩面,低下了头。
"你这话是什麽意思?!难道我姐知道你喜欢......"仲秋的话语咄咄逼人。
"够了!我爹喜欢谁那是他的事,什麽时候轮到一个外人来说话?再说了,我爹和宇扬非亲非故的,做什麽要向他们下毒?!"
"非亲非故?!他和宇扬非亲非故?哈哈,哈哈......乔均,这话可是你亲生儿子说的!"仲秋话是说给乔均听,眼神却定定地落在乔修面上。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乔修第一次知道还有人可以笑得这样可怕。他不由将眼光投向华渊──宇扬的义父如此温文儒雅,怎麽这个叔叔却......
还是华渊打了个圆场:咱们还是先等徐先生醒来吧。


55
徐唯醒来的时候,惊奇地发现那种熟悉的寒冷感觉似乎比以前弱了一些。
宇扬和何错在桌旁相对而坐,正在低声地交谈。宇扬说了句什麽,何错瞪他一眼,微微地低下头。
徐唯安静地闭上双眼。在很多年以前,自己也曾与那个人有过无数次类似的交谈。那时大家都那样年轻。谈理想,谈抱负。有时候,什麽都不谈。只是安静坐著,不说话,偶尔彼此互望一眼,生出满心满心的快乐。
真的,曾经是那样的快乐。从未曾想过,原来每一分欢乐,到後来都会演化成深重的悲哀。
那股刺骨的寒冷突然从不知名的暗处袭来。徐唯忍不住哼了一声。
宇扬和何错不约而同地奔到了床边,不无惊喜地说:"您醒了!"宇扬随即向屋外跑去。"我去叫义父!"
徐唯疲倦地朝徒弟笑了笑,这个笑容中包含了太多的落寞与倦怠。"别离,你去挡住他们,我有话和你说。"
当其余的人步履匆匆地赶到门口时,听到的就是一句:"我师傅他累了,想再睡一会儿,各位请回吧。"
这次首先跳起来的是仲秋。"我们有几句话想问问,费不了多少时间。"
考虑到这是宇扬的叔叔,何错表现出了相当的礼貌:"对不起。我师傅他累了,可不可以晚些再问。"虽然是商量的语气,但听起来没什麽商量的余地。
仍然是华渊出面解除了僵局。"既然徐先生需要休息,那我们晚些再来吧。我看不如这样,我们也搬到这家客栈来,这样彼此照应也方便。"仲秋点著头应了,自去办理。
宇扬落在最後,一步三回头地看著何错。何错向他挥手,他也只得郁郁地走了。
何错回到房间里告诉徐唯:"师傅,他们已经走了。"
徐唯拍拍床沿,示意何错坐到自己身旁来。何错眨巴了一下眼睛,轻声说:弟子还是站在这儿吧,师傅请讲。
"那你站近些吧,这样我也好省力些。"
何错闻言赶快站到了紧靠床沿的位置。
"你喜欢宇扬那孩子吧?"这是一个陈述句。
何错脑子里"嗡"的一声。他略带几分慌张地看著师傅,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幸好徐唯也没等他的回答,顾自说下去。"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不喜欢你怎麽办?"
何错更加不知所措了。他先低下头看了会儿自己的脚尖,再抬起头研究了一会儿被面的纹样。当他把目光上移准备探索房梁的样式时,徐唯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指的不是现在。如果是现在,倒也好了。可惜不是。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喜欢你。而且他知道。就象你知道自己喜欢他一样。"
"我是说以後。如果喜欢了又不再喜欢,你怎麽办?"
何错茫然地摇头。
"你会不会杀了他?"
何错继续摇头。
"是不会,还是不知道?"徐唯柔声追问。
何错还是摇头。
"你看,喜欢一个人是多麽复杂的事。还是恨一个人简单。恨是不会变的。可是喜欢,不知道什麽时候就变了。"
何错不解地看著师傅,没有说话。
"宇扬是个好孩子。忠厚,热情,单纯。"徐唯突然话锋一转,"别离,我真正想说的是:如果你没有作好某一天他不再喜欢你的准备,就不要去喜欢一个人。即使喜欢了,也不要说出来。那样,也会伤,也会痛,但会伤得浅一点,痛得好一点。"
何错连忙回答:"弟子定当谨记。"
徐唯突然向何错伸出手:"别离,陪师傅坐坐。"
何错竟从这话中听出些哀求的意味,赶快握住师傅冰凉的手,在他身边坐下来。
"别离,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从来不知道自己是漂亮的。只是,你跟著我,便不能有那样的福气。还记得十四岁那天,你穿著那袭大红色的袍子站在街上,所有的人都对你惊若天人。我一直跟在你後面,那些目光即使是我也感到惊心。当时我就想,你一定要变强。你没有让我失望。可是,你现在有了喜欢的人。那就是致命的弱点。别离,要记得保护自己。"
徐唯一口气说完这许多话,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何错问:"师傅,你累了吗?休息一会儿吧。我替你守著,不让人来打扰。"
徐唯轻轻地点点头。"你到他们那里去吧,这样他们就不会过来了。"
"我陪著师傅不好吗?这样叫人也方便些。"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躺躺。"
徐唯开始回想上午那一幕:乔均躬身向门里的人行礼,後退著转身,举步下台阶,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撕心裂肺的那一声"云柳!",自己惊惶的逃离,身後纷乱的脚步......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胸口血气翻腾,一股甜腥味从喉头泛出来。
冰魄,冰魄,果然是门绝情绝念的武功。"若动心动念,则真气涣散,受经脉逆转之苦"。自以为早就可以做到绝情绝念,却原来根本不是忘记,只是不去想起而已。
不过,又有什麽要紧?别离已经长大了,仇已经报了,想见的人也已经见过了。这样的人生,已是最完满不过。
徐唯强撑著从床上坐起,在铜镜里照见自己苍白年轻的容颜。今日乍见鸿图,他竟已经那样苍老了。算来不过比自己大著五岁。而自己,竟然依然如此年轻。
"老而不死是为妖"。那麽,自己这般的人便是妖孽了吧?传说中的妖怪都有著一幅不老的俊美容颜。不知它们是不是也有著与自己一样苍凉的内心?它们一开始就是妖麽?如果不是,为什麽会变成妖呢?是和自己一样主动选择的呢,还是被逼的呢?
徐唯朝铜镜里那个男子笑了笑,又摇摇头。"不,你不是妖。妖不老,也不死。而你,就快要死了。死在美丽的江南,死在明媚的春天。明年春天再来的时候,希望你埋骨的地方会长出婀娜的柳树,又或者开出灼灼的桃花。桃红柳绿,乱莺乱飞......"
他摇晃著打开门,向外面走去。


56
徐唯拉开门,抬眼看见的便是乔均那张清臒的面庞。
乔均显然没有料到徐唯会突然出现,瞬间的诧异过去後只叫了声"云柳"便不知道说什麽好,一双已经伸出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在乔均那混杂著思念、愧疚、心痛等多种情感的眼神包围中,徐唯恍惚觉得时光裹挟著多年前的往事呼啸著向自己袭来。一时间象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只能依凭著门框勉强而立。
乔均见以往总喜欢著一袭淡色衣裳的云柳此时却面色苍白地裹在一件黑色衫子中,眼神茫然,神情无助,只觉心如刀割,连呼吸都会牵扯出的疼痛。他舔舔嘴唇,轻声说:那株柳树已经长得很高了。
他说得含糊,徐唯听得却明白──"那株柳树"是指当年二人合力栽种在余杭县衙侧门外的那一株。
18年过去了。明月犹在,柳丝已长。黄昏可待,人在何方?
徐唯终於经受不住内心翻滚的血气,一口鲜血喷出来,倒有半数溅到了惊骇间前来搀扶的乔均衣襟之上。
乔均极力支撑著徐唯摇摇欲坠的身体,大声叫道:"云柳!云柳!......"
头晕目眩的徐唯好不容易从闻声赶来的人群中找到何错的身影,虚弱地向他招手:"别离,别离──"何错冲过来扶住他,"师傅,弟子在这儿!"
"别离,我不想呆在这儿......"虽然双手根本使不上力,徐唯还是做了个推开乔均的姿势。
"师傅,我陪你回去休息。"何错温言说著,从乔均手中将徐唯完全接过来,转身准备回屋。
"不,不想呆在这儿,我要离开。"徐唯声音微弱而坚定地重复。
"可是你的身体......"何错显出几分犹豫。
"我要离开......"徐唯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坚持。
"好,我陪你。"何错边说边用目光逼视著其它人,想让大家让出一条路来。
"不用,我一个人就好。你叫他们不要来。"徐唯用手指划了个圈。
"不,师傅,我陪你。"何错头也不回地答。
"也好。等我死了,你再回来找他吧。应该会很快。"徐唯的话语中流露出一丝轻松,半分也听不出哀伤。
乔均和宇扬不约而同地伸出手──一个拉的是徐唯,而另一个拉的是何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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