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生————王小轩[下]
王小轩[下]  发于:2009年0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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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公子未曾听说过这句话: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於兄弟,施於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这是《论语》中的话吧?此言固然有理,不过家父曾说过:天地之生才,朝廷之设官,所以补救气数也。若有才之人皆不为仕,而由德才不备者居其位,於国於民则终非幸事。"乔修一双眸子看定徐唯,面上尽是严肃的神情。
徐唯突然觉得不敢看乔修这幅严肃的样子,略略别开了面孔,复才言道:"照此看来,令尊必是济世之良才,官宦之翘楚了?"
乔修听此言似有讥讽之意,却又看不清徐唯面上神情,遂答道:"先生谬赞了。翘楚一语,家父必愧不敢当。不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
徐唯显然不愿意在此事上纠缠,只说:"乔公子家学渊源,必已作好博取功名的准备了?"
乔修欠身复道:"是,明年便要参加秋闱。"
徐唯忍不住哂笑一声:"呵,那我便在此预祝公子高中,日後出将入相吧。"
乔修却摇头道:"家父对学生倒没有这份期望。他道学生的性子并不适合做官,只是家母期许颇深,为遂她心愿耳。"
徐唯略现诧异地看了乔修两眼,转身走下亭去。


47
及夜,在乔修的撺掇下,四人果然聚於那半山亭内。本来乔修提议行令决定煮酒之人,宇扬苦笑著说:"还是我来为你们服务吧,如此至少可显得我勤劳些。若当真行起令来,反正还是一样的结果,还要让你们笑我愚笨。"
乔修闻言大笑:"蒋大哥何必主动示弱?也不一定就是你输。"
宇扬朝在座几人环顾一圈,笑著说:"不要说诗词歌赋了,你只要来几句什麽‘子曰'、‘诗云'的我就得甘拜下风。相较之下,还是烧水泡茶之类的事比较适合我。"说完自去厨房取了泥炉、水壶兼杯盘碗盏等一干用具过来。
待宇扬去了,乔修转头对何错笑道:"蒋大哥忒也自觉,其实我又没说要行那文字的令。若只是击鼓传花,他也未见就必输。若再改行了药材相关的令,说不定他还稳操胜券呢。"
何错听了这话只觉得替宇扬憋气,翻了个白眼道:"那定是你事先吓唬过他了,要不他怎麽知道行令会比诗词歌赋?"
乔修也不否认,只笑言:"不关我事。只是蒋大哥想得明白,这‘尊老爱幼'的责任,只能落到他头上。"他特意地咬重了"爱幼"一词,还朝徐唯做了个鬼脸。何错想起早间宇扬转述的那些话语,又羞又恼,当著师傅的面也不能如何,只好装作听不明白。
三人之中,倒有两人面无表情,只乔修独自笑不可抑。
酒拿来了,拍开泥封,立即传来一阵浓郁的香气。宇扬大声道:"这就是桂花香啊!"其余两人都不解其意,只有何错知道他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也不看宇扬,只取了三只杯子放在除徐唯之外的三人面前。乔修问徐唯:"先生不饮麽?"
徐唯只是摇头,何错解释道:"师傅最近身体有些不适,正在服药,不能饮酒。"
乔修面露遗憾的神情,正欲再劝,宇扬也说道:"酒是发物,既然有医嘱在先,还是不饮的好。那我去烧水替徐先生泡茶吧。"乔修见宇扬也这样说,只得作罢。突地想起什麽,叫住匆匆走开的宇扬:"蒋大哥稍等。"复又转头对徐唯道:"徐先生,不如取那套青花缠枝莲茶具来用?"
宇扬听乔修如此说话,倒好像他是主人似的,心下隐觉不妥,正想出言劝阻,却见徐唯点头道:"别离,你去将偏院那套茶具取来吧。"
茶具拿来後,乔修捧在手里仔细端详,啧啧称奇。徐唯道:"乔公子眼光很好啊。当年我为了得到这套茶具,一月间辗转於陕甘两地,颇费了些力气。"乔修闻言後先珍而重之地把茶具稳稳地放到桌子上,再回头说:"虽说‘玩物丧志',但不由痴,无以见真性情。可见先生实是性情中人。"
徐唯不以为然地说:"哦?乔公子如此夸奖,不怕谬赞麽?我喜欢的方式可能与常人不尽相同呢`。"
"如何个不同法?"乔修很好奇地追问。
"一般人喜欢一件东西,费神淘力地得到後总是想方设法地善为保存。我却只是为了......"众人正凝神等待下文时,突见一道微光闪过,然後亭外便传来瓷器碎裂之声。
还是乔修最先从错愕中反应过来,大叫一声扑到栏杆旁,看见几块青瓷碎片在月光下散发著幽寒的光芒。回头再看时,桌子上的茶杯已经少了一只。
此时才传来徐唯悠悠的话语:"毁灭才是最好的归宿。"
乔修冲到他面前愤然作声:"你怎麽能这样?!"说完又怕徐唯再砸,忙不迭地合身扑到桌上,将余下的茶具统统地覆於身下。
徐唯却也没有继续动作的迹向,只看了乔修一眼,淡然道:"你倒能护了它们一辈子?"言下之意显而易见。
乔修仍保持著那种维护的姿势,仰起头来说:"为什麽?若是学生说错了什麽,先生责骂便是,何必拿了东西撒气?"话语中竟流露出哀伤之意。
徐唯哂然:"谁说我是撒气?我高兴砸便砸了。不过一只杯子而已。这样的东西,我先前毁掉的已不知凡几。别离你说是吧?"说完转头看何错。
何错只是唯唯。
乔修哑声道:"你若是不喜欢,又何必费劲得了来?你若不喜欢,不如让别人善待,又何必非毁掉不可?"
徐唯听了这话反轻轻地笑出声来。"真是傻孩子。谁说我不喜欢了?谁又说喜欢便一定要善待?我就是太喜欢了,才想让它们毁在我手里呢。"他说这话时面色温和,语音轻柔,竟然难得一见的温柔表情。
乔修闻言不知所措,只恨声道:"你、你、你......"哽咽得说不下去,神情沮丧,竟似要哭出来。
宇扬见状连忙走过去向徐唯行礼道:"先生,乔兄弟他年幼不懂事,说话没什麽分寸,请您千万不要见怪。"边说边拉起乔修,快手快脚地收拾剩余的茶具,又用眼神示意何错帮忙转圜。
徐唯仍是温言笑道:"我哪里怪他了?这孩子说话斯文有趣,我喜欢还来不及,怎麽会怪他?"不知为何,宇扬听了这几句话,心中竟然一阵恶寒。
乔修猛然间冲到徐唯面前大声道:"你喜欢的物件便要悉数毁去,那你若喜欢上什麽人呢?"
此言一出,何错和宇扬都心知不妙,一个去拉乔修,一个则飞身跃至徐唯面前。只可惜身形终赶不上声音,无论如何徐唯也听得明白了。他本是笑著的一张脸仍是那幅表情,但看在宇扬眼里却象是瞬间凝成了一幅面具,在微笑下面透出锐利的眼神。
何错一双眼睛紧紧盯住了徐唯裹在大氅中的手,心里盘算著自己是应该阻止师傅出手还是带了乔修躲开。
过了半晌,徐唯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平素少言寡语,说话声音低沈悦耳。此时笑声却嘶哑生涩,听来殊无欢乐,倒似有说不尽的悲苦难过。宇扬猛地想起前日徐唯放歌时也是这样的声调。
徐唯笑了一阵,向乔修招手道:"乔公子,你过来。"宇扬死命拉住拔腿欲行的乔修,又听徐唯说:"别离,你那麽紧张作什麽?放心,我不会伤到你朋友的。再说了,我现在的情形,当真动起手来,也不会是你的对手。"
何错闻言低头道:"弟子不敢。",却仍是不敢松了内力。u
宇扬只觉眼前一花,一阵微风拂面。徐唯说了一句"从来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与其日日为之担忧挂念,倒不如亲手毁掉来得安心。傻孩子,你日後就会明白。"後径自飘然而去。
此时又闻"当"的一声,随即乔修的头发飘到了宇扬脸上。待他抬眼看时,却原来是那根别在发上的玉簪掉落到地上,已然碎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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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唯抽出乔修发间的发簪後本想顺手将桌上的器具全部拂落的,却於电光火石间改了念头。他一袭黑色大氅在真气激荡下犹如灌满了风一般向後飘起,一路上挂到了不知多少枝丫,他却恍若不知,一径向前。
及至跌跌撞撞地推开房门,来不及回身掩上门扉,只觉喉头一甜,掩之不及,一口鲜血已经吐到了地上。他靠在门上歇息片刻後方撑著起身去掌灯。小小的火苗摇摆著生长起来,渐渐照亮了整个房间。
徐唯此时才看清这里是自己的书房而非卧室。而这份清明只保持了一瞬间,下一刻他的意识就完全被一种熟悉的刺骨的寒冷冻僵了。
何错心下隐隐觉得不妥,回头对宇扬说了一句"你陪他回去,我去看看师傅"就迅速离去了。待他跟著那些明显的痕迹来到书房前的花墙下时,不由犹豫著停下了脚步。
他探头看见房间里透著几分亮光,便扬声叫道:"师傅!师傅!"
等了半晌都不见回应。他边继续叫边在心中默念著方位口诀绕过了花墙。印象中自己还是第一次未经师傅许可闯到这里来,幸亏没有改阵形。
试探著轻轻一推,房门触手而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一块泛著暗紫色的血迹。何错再向屋里望去,只见徐唯正倒在离自己几步之远的地方。
何错冲过去将徐唯扶起来,见他双目紧闭,半僵身体已经蜷成了一团。
宇扬用一块手帕擦拭了徐唯唇边残存的血迹後凑到亮光处细细查看,又回转身翻看他的眼皮,面带疑惑地自言自语:"真奇怪......"
何错带著紧张的神色问:"什麽奇怪?"
"从这血色来看,你师傅应该是中了毒。可是其它地方却找不出中毒的迹象。更奇怪的是,他脉相又细又缓,但偏偏又平稳绵长,并没有中毒後虚弱起伏的样子。真的很奇怪。"
何错面上神情反而松下来。"你不要犯愁了,我师傅自己也说这病是治不好的。现在只能耐心等他醒过来了。"
宇扬奇怪地问道:"难道他以前也发作过?"
"连这次我已经看见过三次了。不过今天尤其严重些。至少以前没吐血。一半是发病,一半是为他自己的真气所激。"
"怎麽会这样?"
"你真以为我师傅出手只为抽出一根玉簪而已?他若不是及时收回力道的话,断掉的可能就是你那乔兄弟的脖子了。"何错的话语很平淡,但宇扬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至於吧?虽然乔修说话是有些不知轻重,但也罪不至死吧?"
"难道你没看出来师傅他有多伤心麽?"何错反问宇扬。
这一点宇扬倒是看得明白。当徐唯离去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他有多麽绝望。可是,为什麽?他能教育出何错这样的弟子,不应该会是这样容易被激怒的性子吧?
何错的疑问却不太一样。"这乔修到底是什麽来头?"
虽然之前宇扬已经说过了自己与乔修相识的过程,但他并未对这个问题感到奇怪。因为他也隐约地觉得,如果今天这些话是出自於自己或者何错的口中,徐唯也许都不会有这样强烈的反应。可是左思右想也没想到乔修有什麽特别之处。"我替他疗伤的时候已经反复把过他的脉搏,肯定没有练过武。至於其它,实在也想不出有什麽异常。而且,之前的确没有想到过会在这里遇到你和你师傅......"
"谁?!"何错突然喝问道。宇扬惊愕地回头,看见乔修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看样子你们是在怀疑我?我声明一句,在遇到你们每个人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任何一位的大名,更谈不上对谁有什麽居心。信不信随便。"
宇扬看见乔修说完之後狂奔而去,连忙叫何错:"你快去看著他,我在这儿守著你师傅。"何错想了想,有几分不情愿地追出去了。
乔修虽然没有武功,但气愤之下跑得很快。待何错赶到时,他正蹲在眠云亭旁,对著那一地的茶杯碎片发楞。
何错走到他身边,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乔修闷声问道:"你跟过来干嘛?"
何错看也不看他:"宇扬叫我看著你。"
"有什麽好看的?怕我出事?我要真出了事不就省得你师傅出手了吗?"
"我师傅出手?我师傅如果真的对你出手,你以为你还能在这儿废话?我师傅他为了不伤到你们,自己被收回的力道逼到吐血你知不知道?!"何错的声调变得高起来。
乔修想想好像的确如此,便喃喃道:"会武功好了不起麽?动不动就那麽大火气。"
何错深吸了一口气,耐著性子问他:"你今天到底和我师傅说了些什麽?"
乔修没太听明白这话,奇怪地看了何错一眼:"什麽意思?"
"你白天干嘛一定要叫我师傅陪你去逛什麽园子?难道真是为了看风景?"
"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吗?!"乔修大吼一声,"噌"地站起身来。"你和蒋大哥在那儿眉来眼去的,中间隔著个面孔笔板的师傅,我看著都难受,才想方设法把他拐开,好让你们俩单独相处。现在竟然还来质问我有何居心?!真是......真是......好心当作那什麽什麽!"到底是读书人,虽然已是气极败坏,乔修仍然没有把"驴肝肺"三个字说出来。
何错听了这话当场石化。"眉来眼去"这个词在他脑子中盘旋了好几圈之後,落到他面孔上,刷的一声烧起来。他当即反驳道:"谁跟他......那什麽......胡说八道些什麽?!"
乔修还兀自委屈著:"本来嘛!"
何错定定神,咦,怎麽好像倒成了自己的不是了?自己不是提问的人吗?对了,刚才提的什麽问题来著?哦哦,好不容易重新收拾起神智:"那你们逛园子的时候都说什麽了?"声调已经不由自主地放软了许多。
"能说什麽呀?我还拼命夸他来著。说他这亭子建得好......"乔修又环顾了一下这眠云亭,仿佛在回想自己当时的感觉。"哦,後来就随便说了几句读书人该不该出来做官什麽的。"
"你劝我师傅去做官?"何错提高声量追问道。
"也不是劝,只是说可惜了他的满腹学识。"
"那我师傅怎麽说的?"
"也没说什麽啊,後来就说别的了。"乔修很不以为意地回答。
"没说什麽?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就问了一句读书是不是为了考取功名的话,就被罚抄了十遍《别赋》!十遍啊!"何错声声血泪地告诉乔修。然後下了个结论:"我师傅对你还真是客气。"
乔修满不在乎地撇撇嘴:"我又不是他徒弟。总不至於来罚我吧?"说到这儿他象突然想起来似的说:"你师傅不会是屡试不第,所以才对这种话题讳莫如深吧?不过照他的年纪来看,应该不至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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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错与乔修一起坐在亭子里,开始平生第一次琢磨起自己的师傅来。然後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对一手把自己养大的徐唯知之甚少。
"师傅饮食起居都不和我在一起,只是会来指点或检查和读书和练功的进度。有时候一连好多天都见不到他。不过我也不甚挂念,可能内心还是有些怕他吧。"
乔修插嘴道:"现在我也挺怕他的。"
"其实师傅并不凶恶,也很少对我疾言厉色,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难以接近。从没见过他有亲近的人。"
"其实你师傅他生得很好看,可是配上他那幅表情......那样俊美的五官倒象是画上去似的,一点生气都没有。美人嘛,就应该......"乔修又开始管不住自己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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