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生————王小轩[下]
王小轩[下]  发于:2009年0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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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柳......"
"小离......"
"怎麽,连你也要拦著我们?"何错望向宇扬的目光中半是伤心,半是愤怒。
"不是,小离,你不要任性。徐先生现在这个身体......要走也等治好病不行吗?"宇扬半是劝说,半是请求。
"天下不止一个大夫,我自然会带师傅去找人诊治。"何错别转头,不看宇扬。
"天下的大夫是多得很,不过熟悉这种毒的人却只怕没有第二个。"说话的是仲秋。
何错的目光移向宇扬,最後落在华渊面上。华渊神情凝重地朝他微微颔首,表示仲秋说的不错。於是何错再次低头询问道:"师傅......"。虽然没有得到回答,但当他看清徐唯的表情後立刻抿紧了嘴唇,弯下腰准备将徐唯背到身上。
这时乔均说话了:"云柳,如果你执意要走,我便随你一起去。如果能与你漫步花间,坐看云霞,即使聚短,总胜离长。"
何错感觉到师傅的身体在自己臂间往下一坠。他赶紧扶牢,怒视著乔均:"你说这些是什麽意思?!"
乔均面对何错凌厉的眼神,反而静静地笑起来:"你叫别离?真是好名字。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即使死别,也胜生离。"说完他对徐唯道:"云柳,我知道你其实是不想看见我。如果你答应留下来治病,我保证:一旦你病情稳定後,我永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什麽时候我对你变得如此重要了?"徐唯淡淡地问。m
乔均还没回答,仲秋已经抢著说道:"我关心的不是你,而是宇扬。你们俩怎麽会中了相同的毒,这答案现在只能著落在你身上。"
这话一说,其它人都不觉如何,只有方才不在场的何错和宇扬大吃一惊。何错看看宇扬,见他一幅诧异茫然的神情摇头,又望向仲秋:"你这话什麽意思?"
"徐先生体内的毒的确与宇扬相同,所以我们想问先生一些问题,看看能不能找到这毒的出处,从而找出解毒的方法。"华渊清朗的声音仍然温和平稳。
何错闻言後有些踌躇地看著自己的师傅。只见徐唯面上也显出惊异的神情,喃喃自语道:"宇扬中了毒?还是与我相同的毒?不可能啊......我......"猛然间他象想起什麽似的,抬头看著乔均:"他是你什麽人?"
众人听到这话後,神色各异──何错眉头越皱越紧,乔均明显是尴尬多於欢喜,乔修又是惊又是疑,华渊和仲秋倒是若无其事。至於宇扬本人则最省事,继续维持方才莫名惊诧的表情就可以了。
徐唯突然轻轻地笑起来。他面色清冷惨白,唇齿间犹残留著些许血迹,这麽一笑,本来俊美的面容竟显得有几分阴森诡异,众人看著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人说往事如烟,又道前尘似梦。今天我才知道,哪里有那麽容易的事。那些你以为早已经遗忘和放下的事情,说不定哪天就会一桩桩一件件地冒出来与你纠缠到底,使你永无宁日......"
那低沈的声音飘飘忽忽地在半空中盘旋,众人一时都不知该说什麽,衬得周围异样的死寂。
徐唯细细打量了一下立在何错身旁的宇扬,转头看了两眼乔均,又望了望隔得稍远的仲秋,复对宇扬道:"你和你爹没什麽相似之处,倒是象你叔叔更多些。呵呵,俗话说‘外甥象娘舅',果然如此。"
其余的人都不由将目光投到这三人身上,脸上露出同意的神色。
宇扬惊惶地向华渊投去求助的眼神:"义父!"
华渊温和地看著他说:"是,仲秋是你舅舅。你本不姓‘蒋',而是姓‘乔'。乔大人便是你亲生父亲。"


57
徐唯缓缓地开口诉说著那些陈年的旧事:
"我与鸿图是在京城参加省试时认识的。後来发榜时他高中了二等,被赐名‘进士出身',外放余杭知县,而我却因病名落孙山。
那时我与他交好,便相偕一同前往余杭。我们还开玩笑说,我给他当书僮,他给我当先生,三年後再考一次。我知他在家乡已有妻室,但年少轻狂,只觉两情相悦,别的又有什麽打紧?直到後来他接了他妻子过来,我仍不肯醒悟,只想一日复一日地与他在一起。
数月之後,乔夫人不知何故突然搬出了县衙。我很奇怪地问鸿图,但他不肯多说。我虽知其中必有古怪,但也很开心。
又过了一段时间,鸿图突然说江知府欲将其女嫁给他。我如闻晴天霹雳,这才明白之前的事原来是为了给知府小姐腾位置,可笑我还以为是自己的真情打动了他人。明白真相之後,真是情何以堪!於是当即与他大吵一架,愤然离去。"
"其实不是这样的......"乔均插话道。不过似乎没人打算听他说话。
"照你如此说来,你走的时候还不知道乔夫人有孕一事?"华渊沈吟著问道。
"不知。以我的身份,自然不可能时时与乔夫人见面。而且......"徐唯说到这儿停下来,恨恨地看了乔均一眼,没再说下去。
"那你怎麽会知道乔均还有一个儿子?"仲秋突然想到刚才徐唯对宇扬说的那些话。
"大约半年之後,我打算永远离开江南,临走时还是忍不住去了趟余杭。那日一早,我在县衙外徘徊时,突然看见鸿图形色匆匆地出了门。我犹豫著要不要与他照面,便一路跟著他进了一个小院。
这时我看见他与乔夫人说话,而乔夫人腹大如鼓,明显是已经身怀六甲,且已临近生产之时。我当即大怒......"
此时乔修忍不住低声向左边的华渊请教:"为什麽他见到临近生产的乔夫人要大怒?"
华渊张口结舌地不知道如何解释,徐唯倒已经替他回答了:"这个嘛,你就要问问你爹了......"说完竟朝著乔修灿然一笑。
他这一笑,乔修不知怎麽竟突然想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句子,顿觉六神无主,完全忘了自己的问题还没有答案。楞了半晌之後,他带著愕然的神情转向右侧的宇扬:"先生他,他好美!"而宇扬也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机械地点著头。
乔修说这话时忘了压低声量,立时起到了"语惊四座"的效果,各人都开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眼光就是不敢落在徐唯的脸上。
静默片刻之後,到底是仲秋渴望知道真相的心情比较急迫,率先回到了先前的断点处继续:"那後来呢?"
"在那之前我本已想好,自此与乔均永不相见。可是那一刻我发现自己原来一再地被他欺骗,不由怒火中烧。当时我看见廊下煎著一炉药,情急之下也不及多想,便将随身携带的‘凝雪丹'投了一粒进去。"
"真的是你!冤有头,债有主,有种你去找乔均算帐,对我姐下毒算什麽本事!"仲秋虽心中已有怀疑,但此时听他亲口承认,仍是闻声暴起,却被何错挡在了身前。
徐唯云淡风轻地看他一眼:"谁说‘凝雪'是毒药?那可是极难得的灵丹......"
"灵丹?难不成你还想说你是一片好意?"仲秋见他此时兀自狡辩,怒极之後反露出个冷笑来。
"当然没什麽好意。我是想让她流产......"
华渊拉住再按捺不住的仲秋:"不要急,且听徐先生说完。"他真是好涵养,此时竟然还可以丝毫不乱了礼数,仍清清楚楚地称他一声"徐先生",只不过话语中到底多了几分清冷之意。
仲秋退後一步,一双眼睛狠狠地盯著徐唯。只可惜何错端端正正地挡在徐唯身前,也拿了冰冷的眼神瞪回来。
徐唯却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各人的反应,顾自悠悠地往下讲:"我本想除了那孩子,再去杀了鸿图,然後自尽,也算应了当初‘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一旁的乔修听徐唯语气舒缓,却饱含怨毒,不禁想起当日他在眠云亭砸杯子那一幕,心中一寒。虽明知道乔均这些年一直好端端地活著,却仍是忍不住朝爹看了一眼。
徐唯说到此处也挑起眉毛看著乔均,似乎想看看他有什麽反应。乔均朝他苦苦一笑:"那你怎麽又改了主意?若你当日下手,我奈何桥一过,孟婆汤一喝,也好忘了那些前尘往事,省了这些零碎苦头。"
"我一路跟随著你到了县衙外,却见你并不进门,只坐在台阶上,望著门外那株柳树轻声低语。不时低下头去,复又仰起头来望著天空叹一声。
我字‘云柳',你当日亲手种下这株柳树,又说日後买了园子,要建一亭子,起名‘眠云',然後与我‘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後',对酒当歌,......"
说到此处,徐唯心情激荡,不能自已,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他正忆及当时甜蜜情景,面带喜悦,语带欢欣,衬著那暗红血迹,灰败面色,更显凄豔。众人想象彼时彼人著实可怜,俱不禁心下黯然。乔修的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
"我见你如此,心中念及旧情,哪里还下得了手取你性命,只得掩面而去。"
听到这里,乔均疑惑著问道:"当日我发现你离开之後,立即赶到你家,想说明其中原委,求你谅解,可你父母却说你并未回家。那时你去了哪里?"
"而且你本是读书人,又到哪里去练了这‘冰魄'功,你说的那‘凝雪丹'又是从何而来?"仲秋也紧接著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众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徐唯身上,想听他作何解释。
"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寒玉床?"徐唯缓缓问道。
"寒玉床?你知道寒玉床?那你知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仲秋急切地提问。
徐唯并不回答仲秋的问题,继续说道:"果然世人只知寒玉床,不知凝雪丹。其实寒玉床、凝雪丹、冰魄功,同为钱家祖上所传。且冰魄心法有云:‘服凝雪、卧寒玉、戒荤腥、绝欲念,可速见其成。'我凑巧知道後,很是动心,便伺机取走了这三件物事。不过我只知那凝雪丹原料很难获得,具体配方却是不知。你们若是想从我这儿知道解毒的方法,恐怕是没什麽希望。"
"寒玉床在你那儿?"仲秋追问。
"是。"
"那寒玉床到底是怎样一件东西,怎麽会轻易被你取走?"问话的是华渊。
"寒玉床其实并不真是由寒玉雕琢而成,而是用磨薄的寒玉片镶嵌的垫子,其状如席,同样可以卷起,只是颇为沈重而已。"
"原来如此。"华渊恍然点头。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麽要练武功?即使你恨乔均入骨,也不用非练武不可吧?"仲秋还是百思不解。
"我自然有自己的原因,不过与在座各位都无关,恕难相告。好了,能说的我都说了,现在可以走了吧。"徐唯平静地看著众人说。


58
"走?你居然还以为我们会让你平安走脱?我该说你天真还是说你狂妄?"仲秋愤慨的声音响起。
"哦?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现在你们父子相认,兄弟团圆,留我这个外人做什麽?莫非还等我恭喜道贺不成?"徐唯挑眉看著仲秋。
"难道我姐姐就白死了?宇扬这18年的罪就白受了?还有被连累的阿清......"
"明白了,你是要我为你姐姐抵命。虽说我并不是当真要害她性命,不过毕竟是始作俑者,把这罪过算到我头上倒也不冤。真没想到孩子已经长到这麽大了。"徐唯上下打量了一下宇扬,又把目光转回来,"不过也无所谓。我本是想找个地方安静等死的,如今你愿意出手替我了结,也好。"
说完这话後,徐唯转头看著何错:"别离,你不用为我报仇,只要把我的骨灰带回家,埋在眠云亭下就是了。"
何错恭恭敬敬地回答:"师傅,此事请恕弟子难以从命。今日谁想伤你,必要踩著我的尸体过去。"
徐唯心灰意懒地摆手:"不用了。为师这18年来,过的也并非什麽快乐日子,时有了此残生之意。只是当时你尚年幼,而我又始终有一口恶气咽不下去,才勉强坚持到现在。如今你已长成,大仇得报,连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抖落得差不多了,还有什麽撑下去的必要?"
何错神色坚定地说:"无论如何,我必定会尽力保护师傅。"
"别离,我以往一直夸你聪明,没想到你也这麽死脑筋。我如今身受真气反噬、寒毒发作之苦,你以为便好过麽?只是为师实在不甘心自行了断。现在有人要报仇,不是各得其所麽?"徐唯反过来温言劝说。
何错闻言一怔,倒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极力摇头表示绝不同意。
徐唯突然开口说:"对了,别离,不如你亲自动手取了我的性命吧。这样一来也算为他报了仇,二来也遂了我的愿。再以我的性命为见面礼,他们必不至再因著我的缘故为难你。岂不是一举三得的好事。"
何错知道这个"他"是指宇扬,徐唯的意思是指这样一来自己就算为宇扬手刃仇敌,仲秋与华渊便不能反对宇扬与自己在一起。他霎时觉得面上发烧,心里又是羞涩又是酸楚,只觉眼眶中直要落下泪来,於是睁大著眼睛拼命摇头。
师徒二人旁若无人地进行的这场对话,声音虽不很响,但一室静寂,众人的注意力又都集中在徐唯身上,自是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一时间,各人心里都涌起了各种纷繁复杂的念头。
相比之下还是仲秋心思比较简单,迅速地把自己纷乱的心绪抛到了一边,斩钉截铁地扔出一句:"总之,你现在不能走!"
这句话的声量立即将其余各人都从石化状态中解救出来。
"是啊,云柳,以前的事情先放一放,目前最要紧是看看能不能想办法治好你的病。"乔均说这话的时候,看的却是华渊。
华渊想了想,"徐先生,依你目前的身体状况,的确还是静养比较好。没有‘凝雪'的配方,想彻底解毒估计比较困难。而且你与宇扬的情形又不尽相同,还得慢慢设法。在此期间,先生先留在这儿吧。"这话说得很是高明,只字不提报仇的事,却也不说放人,只是以一个大夫的身份就事论事。
徐唯看看华渊,丰神俊秀的面目上渐渐浮起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
华渊知徐唯在打量自己,却恍若未见,朗声道:"时间不早了,大家都回房休息吧。徐先生也请在此安心歇息,其余事宜明日再议不迟。"言下之意自是不让徐唯离开了。
何错面容一整,本想反驳,转念又想以徐唯目前的状况,即使被自己带走,也真的是只有等死的份,毕竟还是要希望华渊施以援手,便隐忍不言。
离开徐唯房间後,仲秋问华渊:"你还真的打算替姓徐的医治麽?"
华渊不答反问道:"你说呢?"
仲秋面现犹豫之色,竟觉拿不定主意。
对徐唯,他自然是恨的。若依了他的性子,恨不能把徐唯扔到姐姐坟前手起刀落,报仇雪恨。可是方才没能出手,现下即使徐唯当真引颈就戮,他却又不一定下得了手。倒不是心生怜惜,而是细想徐唯刚才的言行,他是当真只求一死,自己这样做反遂了他的意。更重要的是,自己一直想著要寻寒玉床为宇扬拔毒,而如今寒玉床在徐唯的手里。如果徐唯死了,何错一定不肯拿出来。
想到何错,又是一个麻烦。宇扬看他的那种眼神,便是傻子也能明白。此时都不是找不找徐唯报仇的问题了,只要不让华渊为他治病,那就成了"见死不救"。何错由徐唯一手养大,肯定会因此恨上自己与华渊,当然不可能再对宇扬假以辞色。自己若做了那根打散鸳鸳的大棒,宇扬岂不是要恨上自己?
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刚才徐唯要走的时候就让他走掉,反正他也活不了几天。这样至少自己不用担责任,何错也就不能因此迁怒於宇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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