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生————王小轩[下]
王小轩[下]  发于:2009年0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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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乔修向来听宇扬的话,听见此言後果然不再挣扎,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变成一只无辜的小鸡,以飘动的姿势被何错一路拎到了车边。
当三人都进入那个狭小的车厢後,宇扬看到乔修脸色和嘴唇都有些青紫了,估计是因为刚才被领口勒得太紧的缘故。
宇扬走在最後面,当他钻进车里的时候,乔修和何错正面对面地坐著。他不假思索地坐到了何错身边。何错不引人注意地往另一侧挪了挪,基本把自己变成了一张壁画。
三人之中,宇扬身型最强壮。何错的身高与他相仿,但身材瘦削。最小巧的要数乔修。但此时偏偏是他一人占了一侧的座位,对面两人挤得严丝合缝。
等乔修极力做了数个深呼吸之後,终於可以正常开口说话。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蒋大哥,这位前辈是谁?"
"前辈?!"宇扬顺著乔修的目光看了何错几眼,觉得戴著面具的何错的确看不出年龄,但也不至於一下子就跟自己隔了辈份吧?!
他连忙介绍带纠正:"乔兄弟,这位是何大哥。"乔修很乖巧地拱拱手:何大哥好。
宇扬指著乔修转头对何错说:何大哥,这位是乔兄弟。
由於受到空间的限制,何错的手只抬到比腰高一点的位置就放下了:你好。
乔修很热情地补充著进行了自我介绍:何大哥,我叫乔修,字遇乐。你叫我遇乐就行了。
何错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接下来三人换了几次马车。宇扬留意到每次从车辆到马匹甚至到车夫乍看上去都是一模一样,显然是早就预备好的。
他们忽东忽西地兜了好一会儿之後,终於停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旁边。何错将二人带到一个偏院里,交代他们不要乱走之後便匆匆离去了。
乔修问宇扬这是什麽地方,宇扬只含糊道应该是何大哥的家吧,其它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乔修将屋子里的陈设一件件地拿起来端详过後又放下,不经意问道:何大哥家很有钱啊。宇扬不知他为何有此一说,"是吗?这倒不清楚。"
乔修拿起桌上的茶壶招呼宇扬过去:你看这壶。宇扬凑近细看时,只觉这壶造型精巧,比自己在别处所见似乎光泽更明亮些,其它倒也未见有何异处。乔修见他面露疑惑,忍笑道:你摸摸。宇扬伸手一摸,触感光洁滑腻,却不如想象般冰凉,很是温润。
乔修举著烛台为壶照亮,细细为宇扬解释:你看这壶釉面滑腻,虽然光泽晶莹明亮,但精光内敛,温润如玉,乃官窑瓷器中的极品。光是这一只壶,便顶得寻常人家数倍身家了。
宇扬闻言一惊:是吗?!
乔修以为宇扬不信自己,有些著急地说:"家父酷爱品玩瓷器,家中也搜罗了不少。我自小到大见得多了,虽不敢说懂得鉴赏,但基本的好歹倒还是分得清的。"停了一会儿他又道,"这样的珍品即使在普通官宦人家也是要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可此处就这样随便摆放著。要麽主人是不知它的珍贵,要麽是珍宝太多,没把它放在眼里。不过我看应该是後一种原因。"
宇扬本来心里就存一堆心事,此时被乔修说得心下越发慌乱,又见何错一去多时也没有回来,实在是呆不住了,起身便要出去。乔修问:"蒋大哥你去哪儿?"
"我去找找有没有东西吃。"宇扬顺口回答。
"嗯,我也饿了。咱们一道去吧。"
"我一人去就好了。你在这儿呆著,万一过会儿何大哥回来,就请他等我回来。"乔修想想也有道理,便应了。
宇扬走出来才发现这个园子比自己想像的大得多。一路走来,却一个人都没有遇到。走了好一会儿,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竹叶在微风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声响,於黑暗中听来尤其显得诡异。他开始後悔贸然乱闯,打算返回原处,可四下里都是差不多的景致,一时竟寻不到回路。
正惊慌著,猛然听见某处传来!!淙淙的琴声。宇扬顿时看到了希望,仔细辨认著声音的方向向前走去,终於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些许光亮透过来。
他很是高兴,不禁加快了步伐。那屋子前面种著一排花树,他想绕过去走到房屋面前,可那花树却仿佛生了眼睛似的,处处挡著自己。宇扬左冲右突,就是无法走过去。此时琴声越加幽咽凄婉,屋子的人正唱: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一寸相思一寸灰。
宇扬不禁想起今日乍见何错的情景:他一袭红衣似血,一头黑发如墨,静静立於高高的戏台上,四周是一片花开似海。──在那样豔丽的无边春色中,自己却只看见铺天盖地的心痛与寂寞。
宇扬呆立於当地,竟听得痴了。


43
徐唯正吟至尽情处,突然"铮──"的一声,弦竟然断了。有人偷听?他怒喝一声"谁?!",从屋子里一跃而出,竟看见一个陌生的少年站在花树下,泪流满面,神情茫然。
徐唯略敛了怒气,沈声问道:你是何人?
宇扬正听著他人的琴声,想著自己的心事,突然一股寒风扑面而来,感觉脸上凉飕飕的,不由自主地伸手一摸──自己竟然不知何时落下泪来。他不知徐唯身份,犹豫著不肯说出何错,只说自己走迷了路。
徐唯听宇扬语气应是由偏院过来,心下惊疑:"难道这少年是别离带回来的?他突然将外人带回家来,不知有何用意?"略一沈吟後伸手捉住宇扬手腕:"随我来。"宇扬不由自主地被他带著走了。
不过片刻功夫,宇扬已经望见偏院门。此时乔修早已等得不耐烦,举了烛火在院门处张望。他看见宇扬後立即跑过来:"蒋大哥,你怎麽去了这半天?咦,你怎麽还哭了?"抬头方看见一旁的徐唯,疑惑著问:"这位先生是......"
宇扬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听琴听哭的,只下意识地用手背胡乱抹了把脸,转身对徐唯道:对了,刚才忘了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小姓徐。"徐唯不动声色地放开宇扬,退到一旁。
蒋乔二人也报上名来。徐唯听见乔修的名字时,露出些许讶异的神情。乔修眼尖,问"有何不妥麽?",徐唯淡然摇头:哪里,只是觉得公子这"遇乐"二字取得好。
乔修笑答,应该是取"永遇乐"的意思吧。若我有个兄弟,定是单名"齐",字"见欢"。
宇扬觉得有趣,便问乔修何出此言?乔修道:家父曾经说过,我这个"修"字是指"修身",接下来便依次应为"齐"、"治"、"平"。至於"见欢"麽是我自己想的──"相见欢"对"永遇乐",不是很贴切麽?
他这一席话说得徐唯也略牵了一下嘴角。"乔公子家中没有其它兄弟麽?"
乔修频频点头:只有我一个。看来我的作为也就仅止於修身了。
他故作忧伤地说完这句话,自己倒忍不住先笑起来。
宇扬此时已退到了一侧。何错形迹诡异,这位徐先生更是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刚才带自己前来时,手指一直放在自己的脉门上。照他对路径的熟悉程度,应该是这园子的主人,可是看年纪也不过24、5岁,总不会是何大哥的师傅。
难道自己先前判断错误,这里并不是何大哥的家?那他为什麽把自己留在这里?他自己到哪里去了?这位徐先生又是什麽人?
他就这样带著满肚子的疑问坐在一旁,心里渴望著何大哥赶快回来。好在乔修性格活泼口才又好,与徐先生聊得很热乎。──应该说他说得很高兴,徐先生听得很配合。
当何错推门而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情形:宇扬面对著房门的方向坐著。乔修正在眉飞色舞地说著什麽。而他的忠实听众竟然是自己的师傅!
师傅怎麽会到这里来了?记忆中师傅入夜後是从不离开他自己的小院的。
何错心中惊疑不定,但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先取下面具,对著徐唯行礼道:师傅!
何错面具一取,这声"师傅"一叫,乔修和宇扬两人立即石化。──乔修自然是惊异於何错的美貌,而宇扬则诧异於徐唯竟然真是何大哥的师傅?!可是怎麽会这麽年轻?
徐唯微侧过头淡然说:你回来了。
何错毕恭毕敬地站著答:是。
徐唯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了,大家都歇了吧。"说完也不看其余几人,飘然而去。
他一出去,何错也紧接著转身。
师徒二人就这样自说自话地走出了房间,将一旁瞪大双眼的两个客人直接视作透明。
不过被视作透明的不止客人,何错也一并享受了这个待遇。──徐唯一路行来,对跟在身後的何错不理不睬。待行至住处门前方才止步道:有事麽?
何错垂首答:柳家老贼已经死了。
徐唯闻言後没有答话,良久方叹了口长气。
何错以为师傅怪自己直接取了柳老贼的性命便宜了他,连忙开口解释:本来弟子是想让他和武老贼一样生不如死的,只是......
徐唯摆摆手制止了何错的自我批评:"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做得已经非常好。对了,那两人是你带回来的?"
何错躬身答:"是。今日事出紧急。过一两日便送他们离开。"
徐唯点点头:"这许多年倒也没见你带过什麽朋友回来,既然来了,多住两天也好。"
"谢谢师傅。不知师傅近日身体可好?"
"还好。"
"前次没有见到杭州叶神医,过几日我再去一次,一定将他请来为师傅诊治。"
徐唯听闻"杭州"二字,微微一怔。"我这病无药可医,随它去吧。难为你一直记挂著。你连日劳累,下去歇著吧。"
何错闻言还想说什麽,嘴唇微张了张,终是没有说出来。只欠身道:弟子去了。
徐唯听何错的脚步声走得远了方转过身来看著他离去的方向,道路两侧的竹叶兀自簌落作响。
姓柳的去见阎王了。姓武的如今一定生不如死。姓白的,去年就已经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大仇得报,此时此刻的自己是应该狂喜?狂悲?该浮一大白?还是长歌当哭?
可是,为什麽觉得心中只是一片空落落?支持自己活到今天的仇恨突然无所依凭,自己的生命又将何以为继?
何错总觉得今天的师傅与平素有些不同。他怎麽会突然到那个偏院去的?转念又想到不知道他在那里跟宇扬他们聊了些什麽?有没有知道宇扬的来历?
想著想著,脚步不自禁地就向偏院拐过去。刚刚走到月洞门那儿,便看见一个人影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何错迎著月光望过去,那人忽地转过头来,叫了声"何大哥!"。正是宇扬。
何错缓步走过去:"怎麽还没休息?"
宇扬急急地迎上来,面上全是惊喜的神色:"我在等你啊。"
何错对上他闪亮的眼神,面上一热,略略低下头:"我又不一定会来。"
"可是我想著你总是会过来的,反正一时也睡不著。"
"那你也不用坐在这儿,虽然开春了,夜里还是风寒露重。"
"乔兄弟先睡了。我想还是在这儿方便些。倒没觉得冷。"
何错听宇扬这样一说,也就不知道该怎麽接下去。两人都沈默著不言语。何错越发地觉得气氛尴尬,便有些懊恼不该前来。
正想著怎样措辞离去,突然听见宇扬轻声道:何大哥,你还好麽?
何错听了这平常不过的一句问候,竟呆住了。


44
自从在六合镇断然离去的那一刻开始,何错就已经做好了与宇扬永不相见的准备。当他在後来看见宇扬的身影出现在客栈大堂的时候,立即躲开避而不见。
只是当眼睁睁地看著宇扬踽踽离开时,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像中那样坚定。第二日一早,他就去集市上挑了匹好马。那飞奔的马蹄一寸寸远离的不仅仅是彼地彼人,更是自己日渐柔软的心。
尽管如此,午夜梦回时,何错还是无法控制地在心头一遍遍地假设与宇扬重逢的情形。他反反复复地想:"如果真的有一天能与宇扬重逢,他会对我说什麽?"
问题的答案有千种万种,不过何错设想得最多的还是宇扬会问"为什麽?"。他甚至想过,如果真的有那样一天,如果宇扬真的这样问了,自己就把所有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即使这样的答案会在彼此之间划一条深深的鸿沟。
可是,他没有想过,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宇扬竟只是静静地站在面前,轻轻地问一句:你还好麽?
这一刻,夜凉如水,彼人的温柔如昨。
何错突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他很想抬起头来看清宇扬此时的表情,却又怕被他看见自己眼中闪烁的泪光。犹豫了很久之後,他猛地抬头望天,却在眼神交汇的那一瞬间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原来,自己已经如此软弱。
宇扬见何错衣襟在夜风中飘动,赶快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向何错招手:"何大哥,到这儿来坐。"
何错依言走过去,正犹豫著要不要坐,无意中碰到宇扬伸出的手,下意识地一缩。宇扬惊呼:"哎呀怎麽这麽凉!"他的声音被刻意地压低了,听起来倒象是懊恼多於惊讶。然後立即站起身,脱下身上的外衣叠起来垫在地上,复又向何错招手。何错道:"你这是做什麽?快穿起来。"
宇扬只当没听见,伸手来拉。何错既不愿意被他拉到,又不愿意他拉不到,便主动坐了下去,对宇扬说:"我是习武之人,哪至於连这一点寒冷都经受不起?"
宇扬摇头道:"说到练武,本应有强身健体的功效,可我上次见你脉象虚滑,手足冰冷。体内正气不足,邪气有余。依我看来,这样的武功估计也不会是什麽上乘大道,不练也罢。"
这意思上次那大夫倒也提到过,但到底不如宇扬说得这样直白爽利。又是什麽"邪气有余",又是什麽"旁门左道",何错苦苦练了十余年的功夫,却被他轻描淡写地评了一句"不练也罢"。
何错不无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竟微微笑起来。"你这话可千万别让我师傅听见,否则......"他摇摇头没说下去。
宇扬倒不以为然:"我说的是事实。说到你师傅,我方才见他面色青白,其质如瓷,倒象是血行有亏,寒气甚重。你不要练到後来也是这个样子......"
何错听得此言,心下一惊。"你跟我师傅也这麽说了?"
"当然没有。他今日心中难过,我再笨也不至於做这种往伤口上撒盐的事。不过我已经想过了,改天......"
何错急急地打断了宇扬的话:"我师傅今日心中难过?你怎麽知道?"
"刚才我看你紧不回来,一时心急就想去找找。结果走迷了路,回不来了。後来听见你师傅在那间屋子里弹琴吟诗,似乎心中极是悲苦。"
"你听得懂?他吟的什麽?"何错惊奇地问道。连一首《风雨》都听不懂的宇扬竟然听得懂师傅的琴声?
宇扬斜看了何错一眼,心想难不成我没读过书就连琴都听不懂了麽?可他的确也记不清方才的具体词句,又不好意思说自己闻声落泪的事,只好简单地回了一句:"反正我听著觉得心里挺难受的。想来弹琴的人也是一样吧。"
其实曲声本与人心意相通。当日宇扬未曾知晓情为何物,自然辨不出《风雨》一曲中"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喜悦情怀。可此时的他已尝过相思之苦,且今日乍见何错之後却又失其所踪,心下患得患失、忐忑不安之情益甚,听见如"一寸相思一寸灰"这样缠绵凄切的曲子,虽不晓其意,却也能感动泣下。
何错听了宇扬的话,竟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听人说师傅伤心。对师傅,下人们是敬畏。自己是既敬又爱也怕。仔细分辨下来,还是敬占的比重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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