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生————王小轩[下]
王小轩[下]  发于:2009年0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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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扬想像了一下一个人被各种毒虫活生生咬死的情景,不禁打了个寒战。不知怎的竟又想起何错当日毒发的情形,心下又是一痛。
幸好魏大哥家中药材是现成的,加之宇扬通医术,伤者很快就清醒过来。对宇扬二人的救命之恩自是感激不尽。
只是他体质本不甚强壮,此番除了一些皮肉伤之外更受到了极大惊吓,兼之在荒郊野外又饿又冷地捱了一夜,自是极为虚弱。被救回来之後,整日里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看情形还需调养多日。
魏大哥夫妻俩各人都有各人的一摊子事情要忙活,看来看去倒只有宇扬一个是闲人。华渊一直教他"医者父母心"的道理,遇到这样的事情自然不好意思撒手不管,就只好暂时放弃上路的念头,在此耽搁下来。
幸好他生性活泼,为人又极热忱,也不觉得辛苦。闲余之时教魏大哥夫妻俩识识药草,再讲讲药性,倒也相处甚欢。
在宇扬的精心照料之下,伤者病情渐有起色,过了数日已可以下地活动。
这时方知他是京城人氏,姓乔,单名一个"修"字,表字"遇乐"。此次是在前往杭州的途中,路过时见山势清幽,一时兴起登山游览,不料误中了机关,又惊又怕又痛之下慌不择路,最後晕倒在路旁。
魏大嫂在一旁插言道:此去杭州路途遥远,你一个文弱书生,竟连个随从也不带就独自出门,你爹娘还真是放心得很哪。
这其实也是宇扬一直想问的问题。──有了前面何错的例子,他已经学会遇事多动几分脑筋,不再是当日那个一昧轻信的莽撞少年。
替乔修疗伤之时他已多次为他诊脉,并未见任何异常之处。再看他的手脚各处都是细皮嫩肉,也没有劳作或者练功的痕迹。──可以断定并非练武之人。
这乔修谈吐斯文,衣著虽不华丽但质地精良,一袭看似素淡的外袍上襟袖等处都绣著精致的本色花纹,料来应是富家子弟。他自称即将年满十七,算来比宇扬还小著一岁多。这般年纪的富家公子即使要出门长见识,至少也要带一个书僮或者随从,可他却孤身一人,实在是有些不合情理。
此时他听魏大嫂提起这个话题,不禁暗暗留神,想听听乔修如何解释。
乔修尚未回答,先发出一声长叹:大嫂且不要说了,我此次出门真是屡遭磨难。
本来是与一同窗好友相约而行,未料到才走了几日他竟莫名其妙地发起寒热来。我延医为他诊治,但两三日之後病势不仅没有见好,反而越发沈重。当初是我极力邀他出来,若当真出个什麽三长两短,如何向他家人交代?无奈之下只得送他返回。本来我二人各带了一个随从,但我怕一个人路上照顾不周,便将乔福也打发一路回去了。
本来乔福让我在客栈等他,说是到家後就返回来。可我想到如果被家母知道此事,肯定会派人来把我弄回去。我长到这麽大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才走出这麽一点点就折返岂不成了笑话?加之朋友那病生得蹊跷,也不知是不是在那客栈里染上的,我哪里还敢在那里久留,自是打发他们上路後自己也出发了。起初想到独自上路倒也难得的潇洒自由,谁知又遇到这种倒霉的事体。......
乔修长相清秀,口齿便给,绘声绘色地讲这一席话,还不时发出些长嘘短叹,倒听得魏大嫂忍不住掩嘴笑起来。"看来乔公子你此行还真是很不顺利呢。不如就此返回去吧,也免得你爹娘担心。"
乔修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一样:"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後福',我相信自己接下来一定一路顺遂。"他说完朝著宇扬天真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蒋大哥你说对吧?"──他刚醒来时成日"蒋大夫"长、"蒋大夫"短的,宇扬觉得很别扭,後来便改称了"蒋大哥"。
宇扬还没来得及答腔,魏大嫂已经抢过了话头:"哎对了,要不乔公子你去庄神仙那里去求个卦,算一算前路吉凶吧。"
"庄神仙?是算命先生麽?京城里也有不少游方的道士之类,个个自称‘铁嘴神卦'。不过这水平实在是......"乔修微笑著摇头,不屑之意溢於言表。
"话可不能这麽说。别人我不知道,这庄神仙可是俺们这儿远近闻名的算得准呢。前年大旱,好多人都逃难去了。还是他带著大家求来了雨。後来大家有个什麽婚丧嫁娶或者出门开张的,都到他那儿算一卦,准得很呢。"
乔修闻言心想,带人求雨?这麽说来,倒也有几分真本领。虽然不如村民们传的那样神乎其神,但至少也是懂得些天文地理的。不禁表现出几分兴趣:"是麽?那看来我还真得去找他算算。蒋大哥,咱们一道去吧。"最後一句是朝宇扬说的。
"嗯?我没什麽要算的。"宇扬连忙拒绝。
"你不是也要上路麽?再说了,只不过是好玩,又不一定非信不可的。"
"哎,乔公子,这种话可不好乱讲的。俗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呢。"魏大嫂顿时有几分慌乱地制止乔修的口不择言。
乔修和宇扬见她神情郑重的样子,都觉得有趣,不禁相视一笑。


38
在乔修的坚持下,宇扬还是和他一起去那个"庄神仙"那里去算了一卦。
两人在来路上一直猜测,这位庄神仙一定是戏文中称作"鹤发童颜"的一个老头,宽袍广袖,仙风道骨。结果当他们见到一位体型略胖微须,相貌极不出众的中年男子时,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人。
那男子估计见惯了这种半信半疑的神情,也不动气,微笑著请他们落座後慢条斯理地问道:二位想问点什麽?
乔修心头有些疑虑,却碍於情面不好意思转身就走,便迟迟疑疑地道:打算出趟远门,特来问问吉凶。
"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请随便写个字吧。"
乔修微一沈思,想自己此次的目的地是杭州,便提笔写了个"杭"字。
庄神仙接过看看,抬起眼皮扫了乔修一眼,"这位公子怕是已经出门有些日子了吧。"
乔修闻言一惊,想这半仙好利的眼,略有点讪讪地答:学生姓乔,的确已经出来几天了,正好路过此处。──话语中不禁恭敬了几分。
庄神仙很沈著地点点头,"乔公子写的这个‘杭'字,左边是个‘木',右边是个‘亢'。‘木'对应东方,‘亢'则是至极。凡事至极则过犹不及,须及时回头。所以如果乔公子是向东而行的话,还是立即回头的好。"
"否则会如何?"
"只怕会有意外。"庄神仙的表情怎麽看怎麽不象在开玩笑。
乔修一听,自己由开封至杭州,倒的确是向东而行。难道这个所谓的"神仙"真的这麽神?!那自己是不是应该听他的话返回开封呢?不禁再问:什麽样的意外?
庄神仙微笑著摇头不语,大有"天机不可泄漏"的味道。乔修一时有点慌乱,赶快把宇扬推出来抵挡。"庄先生,烦请您再替这位蒋大哥算一算。"
庄神仙将头转向宇扬:"蒋公子,您也是问出行麽?"
宇扬将他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楚,想他已经叫乔修回头了,自己若也问出行,会不会也是一样的结果?自己既已想好要游历一番,也就不要问这个问题了。
可是他本是被乔修硬拉来的,本来没想要问什麽,一时就想不起来。
那庄神仙见宇扬迟迟不语,倒半点也不著急,微笑著显得很笃定。倒是乔修见状忍不住替他出主意:蒋大哥,要不你问问功名?
宇扬连忙摆手:我又不是读书人,问什麽功名。不要不要。
"那就问姻缘。对,问姻缘。"乔修很干脆替宇扬作了决定。
庄神仙见宇扬没反对,还是递过一支笔和一张纸片:蒋公子,请写一个字。
宇扬便写了个"错"字。
"错拆开来就是‘金'和‘昔'。‘金'对应西,‘昔'者,往也。应该是指故人。这姻缘一事,应落到这位旧识身上。"
西面?故人?宇扬心中猛地一动。只听那边乔修不满地叫道:庄先生,您这话说得也太笼统了。蒋大哥他想问的其实是将在什麽时候遇到一个什麽样的人。对吧蒋大哥?
宇扬一听就知道乔修这是强辞夺理,不过觉得有趣,也配合地点点头。
那庄神仙甚是好脾气,收起纸笔,向宇扬伸出手来:"那不如我来替蒋公子看看掌纹吧。"
宇扬下意识地把左手伸到庄神仙面前。"这能看出更多麽?"
"所谓相由心生。掌纹代表著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庄神仙很慎重指著宇扬掌心的纹路。"并不是所有的人和事都会有,但重要的那些就会生成这些纠缠的线......"
宇扬和乔修听他说得玄乎,都忍不住凑近了看宇扬手上繁复曲折的线条。
庄神仙仔细端详片刻後面带惊疑地将他打量了一下。"蒋公子身体......不太好?"
宇扬还没回答,乔修先"扑哧"一声偷笑起来。宇扬身强体健的,而且也算是个大夫,这位神仙居然会说他身体不太好?看来神仙的脑子不太好倒是有可能。
宇扬却很郑重其事地问道:先生此话怎讲?z
"你看你的生命线",庄神仙也是一脸慎重地指著那根由大麽指与食指中间的掌边开始,往掌底走的纹路:"发端处浅至几不可见,其後稍有加深,却也仍然偏弱,这说明公子生命力较弱,易生病。但由此处开始慢慢变深、色泽也渐趋红润,说明以後体质会变好。"他又抬眼看了宇扬一下,"照长短来看,公子目前虽是处於生命最勃发的年纪,体力却并不是最好。"
乔修本来是抱著看笑话的心思听庄神仙讲解的,可是越听越觉得他语气肯定,且有理有据,不象狡辩。更重要的是宇扬越听越显出敬畏的神情,更让他心里打鼓:难道这个神仙说的竟是真的?!
庄神仙突然道:蒋公子你是要问姻缘,那我们就直接来看感情线......
宇扬和乔修都竖起了耳朵。最後二人从那一堆话语中过滤得到的结果概括起来就是四个字:情路坎坷。
当两人毕恭毕敬地向庄神仙道谢离开後,宇扬忍不住跟乔修说:看来这庄神仙真的很有道理呢。那你是不是应该返回开封呢?
乔修貌似坚定地回答:不,我肯定不会回去。等我平安从杭州返回时一定要特意到他这儿来拜访一下。
宇扬犹豫著说:那样,不太好吧,万一......
乔修笑著说:蒋大哥你不会真的拿他当神仙了吧。
"可是他说的真的很准啊。他一眼就看出你已经离家几日了。"
"哼",乔修冷笑一声,"蒋大哥你心眼也太实诚了。我说话不是本地口音,而且刚刚生了病,一看就知道不是准备出门的那种样子。"
宇扬一听倒也很对,正想再说点什麽,不妨被乔修打断:蒋大哥,你这麽相信他的话?哎蒋大哥,要不你和我一起去杭州吧。


39
宇扬乍一听到乔修的话,不禁楞住了。他瞪著乔修,明显表示出自己的不解。明明庄神仙是叫乔修回头,可现在如果自己跟他去杭州的话,回头的岂不是成了自己?
直到他真的跟乔修一直踏上了去杭州的路程时,也没想明白事情怎麽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天两人回去把与庄神仙面谈的结果一汇报,魏大哥夫妻俩立刻坚定地与宇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极力奉劝乔修返回开封。"乔公子,庄神仙说话真的很准的,他叫你回头你还是回头吧。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正好蒋兄弟要去京城,你们可以结伴同行。"
宇扬连声称是,"是啊是啊,咱们同行好了。"
乔修将他们三人轮番打量过来,"你们觉得我和蒋大哥同路很好?"
三人齐齐点头。
乔修沈思了片刻。其余三人互望几眼,都认为终於说动了他。不料他一开口却是一句: 那好吧,蒋大哥,就照那天我说的,你陪我一起去杭州吧。
宇扬等人都没料到他竟然把话题绕到这上面,不禁面面相觑。宇扬自然坚拒。
接下来乔修便开始引经据典地大力鼓吹江南的种种妙处。不过宇扬不管他如何地舌灿莲花,都只是一个"不"字。
最後乔修说得口干舌燥,终於泄气地说了一句:蒋大哥,看来无论如何你也是不肯与我同行的了?那......算了吧。
说完便走出了房间。
宇扬蓦地不知被什麽东西打动了。
是乔修这句话本身?还是他说这句话时落寞的表情?还是他转身离去时那个清瘦的背影?
宇扬已经没有力气分辨。他只是在那一瞬间想到:那天何大哥离开时,自己是不是也说了和乔修一样的话语?眼里会不会也有那种受伤的表情?
接下来当他走到门口叫住乔修:好吧,我与你去杭州。
乔修欢呼著跑过来说"蒋大哥你真好!",魏大哥夫妻俩的表情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惊奇。反而倒是宇扬默不作声地整理著包裹,仿佛自己做出的并不是什麽出人意表的决定。
乔修性情活泼,口齿伶俐,虽家世良好,但并无世家子弟身上日常可见的纨!之气,颇为讨喜。宇扬与之一路行来,倒也心情愉快。
其间乔修自然免不了拿著那个关於"故人"的话题打趣宇扬。他笑著询问:你有没有想出来谁是你那个命定的人啊?宇扬回道:没有。我在村里住了十来年,认识的人太多了。
乔修却不上他的当:庄神仙也说了,只有重要的人才能看出来。难不成个个认识的人你都喜欢?
宇扬说不过他,只好反守为攻:你那天怎麽不替自己问问姻缘呢?是不是已经胸有成竹了啊?
乔修果然中计:才没有呢。我还没有喜欢的人。
现在宇扬占了上风。他不相信地看著乔修,拖长了调子说:真的?你知道什麽是喜欢不喜欢?或许只是不自知呢?
"怎麽可能?!"乔修小孩子当真经不得激。"我才不喜欢她呢!"
宇扬立刻揪著这个"她"不放。没几下就问出来,原来这个"她"是乔修表姨家的女儿,跟他同年,母亲和表姨好像很有那麽点想替他们撮合的意思。这次表姨还特意带了女儿到乔家来过新年。这也是为什麽乔修坚决不愿意回家的重要原因之一。
"诗经里说喜欢一个人会‘辗转反侧,寤寐思之'。我倒的确为她辗转反侧,不过琢磨的都是怎麽才能早点逃开。怎麽可能嘛?"乔修半是委曲半是抱怨地咕哝著,没留意宇扬脸上的笑容陡然凝住了。
"辗转反侧,寤寐思之"。
这句话宇扬是知道的。不过之前印象止於私塾里的先生摇头晃脑地读,自己和一群小P孩也跟著他摇头晃脑地读。可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将这句话理解得无比透彻。
在经历了那麽长久的时间和空间之後。在这个平常的春日,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宇扬突然恍然大悟。──这样的感情,就叫"喜欢"。
此时已经近阳春三月,二人又一路向南,天气日渐温暖。乔修时不时地吟上如"草色遥看近却无"这样的句子,明显流露出对江南的向往之情。
吟著吟著他突然叹道:此时洛阳城的牡丹不知该是怎样一幅胜景啊!蒋大哥是吧?
宇扬被他问得一楞:牡丹?不知道。
乔修立刻大惊小怪起来:你没到过洛阳麽?!
宇扬摇头:"没有啊。我不是说了吗,我这也是第一次出远门。"
"可是你不是从安徽过来的麽?走陆路到京城,洛阳可是必经之地啊。"
"之前是经过,可我没有进城。更不要说什麽牡丹了。"
乔修朝宇扬瞪视半晌,好像想说什麽,却到底没说出来。
宇扬以为他会问自己为什麽过洛阳而不入的原因,见他没问,暗地里舒了一口气。
当日他宿於洛阳城外一家小客栈时,掌柜热情地建议他进城游玩,还特意指点了几处名胜。其实即使他不讲,宇扬也早知道洛阳的盛名。"洛阳自古多才子,唯爱春风烂漫游"。洛阳的名声早随那些才子的游踪遍及了大江南北。在家时华渊也曾经由衷地赞叹过洛阳炫极一时的盛世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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