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生————王小轩[下]
王小轩[下]  发于:2009年0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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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错看看宇扬好像睡著了,轻轻地想抽出自己的手。谁知刚一动,宇扬就下意识地抓紧了:"小离!"何错再低头看时,他一双眼睛已经睁得溜圆,哪里有半分睡著的样子?
何错眼光落到宇扬手腕上的伤口处,不敢再使力,安慰地说:"我只是想去替你把药拿来。"
"不要。药煎好了张叔会送来的。"宇扬的回答显示出他神智非常清醒。
"我说你是不是不想睡啊?那就起来吧。"何错看著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想睡啊,当然想睡了。浑身骨头都像散架了似的,哪里还坐得起来?"宇扬不禁抱怨道。
"那都这麽半天还没睡著?"
"我一觉得自己要睡著了,就想著要睁眼看看你在不在,有没有突然走掉......"宇扬重新闭上眼睛嘟囔著。
何错闻言心下一酸,不再说话。沈默了一会儿後,他柔声说道:"我保证不会走,你放心睡吧。"
宇扬喃喃道:"真的麽?"
何错将另一只手也覆到两人相握的手上:"真的。"
"你说话要算话啊,这次我可没力气再追了。"宇扬的声音越来越象梦呓。
何错听到这话,不禁想到几日前宇扬一行追上自己的情形。
何错先是听到後面急促的马蹄声,起初并不太在意,後来那声音越来越紧,直追著他们的马车而来。
当马匹横亘在他面前停下来时,一抬眼看见的就是仲秋那张不知是因为赶路还是因为气愤而发红的脸庞,他立即绷紧了神经。一句质问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听见宇扬的声音响起来:小离,我愿意......
只见宇扬从仲秋身後露出一张呲牙裂嘴的面孔,正在重复著那句"我愿意"。
当仲秋打马回头去接落在後面的华渊和乔修时,何错看著四仰八叉倒在一旁的宇扬,忍不住地好笑:"还真没见过骑马骑成这样的......"
宇扬撅著嘴反驳:"我又没骑过马,没摔下来已经很好了。"说完还不忘"哎哟"几声。
"那你逞什麽能?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何错撇嘴。
"那我不是想快一点麽?"宇扬翻个朝天白眼。
结果等回到洛阳的时候,两辆车上各躺了一个病人──一个自然是徐唯,另一个则是因骑马而受伤的宇扬。
过了一会儿,老张端著药来敲门。何错看看宇扬,这次是真睡著了。他蹑手蹑脚地起身将药接过来放到桌上。闻到那股中药特有的气息,他不禁回忆起自己受伤的那段日子。每当宇扬靠近自己的时候,他身上那股特有的药香便幽幽地包围著自己,让人不自禁的安心。
这次轮到自己给宇扬喂药。这药是华渊特意为宇扬配的,除了疗伤之外,更重要的是补充他由於失血引起的气血亏损。
宇扬喝了药,抬头望著何错笑:"怎麽我觉得咱们俩总得有个人吃药似的?"
何错横他一眼:"瞎说什麽?"
"真的......"眼见何错脸色一沈,宇扬立刻另找话题:"没想到你把它带回来了,我那个早不知跑哪儿去了",他指著墙上的那个面具说。
这面具正是两人在六合镇逛灯会时买的那个,也正是後来何错戴著它表演剑舞的那个。面具上开著狭长的双眼,涂著豔丽的腮红,咧开的嘴角一直拉到接近耳根的地方。现在它挂在墙上,眼和嘴都变成幽深的黑洞,仿佛正望著某个遥远的角落欲语还休。
"小离......"宇扬的声音象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嗯──"何错看著那个面具,漫声应道。
"那天,我真快乐。我以为你会和我一样快乐......很笨,是吗?"
......
夜已经深了,何错悄悄地离开了房间。推开房门,刚一抬眼,便看见一个黑影坐在院里的石桌前。他疑惑地端详了一下,没看出来是谁,便展开身形移动到那人後面。
大约是感到了带起的风,那人陡然转过身来,乍一见何错就发出了半声惊叫──之所以是"半声",因为後面一半被何错捂在了嘴里。
何错看见乔修惊惶而茫然的神色,皱眉道:"你不声不响地坐在这儿做什麽?!"又打量了一下说,"怎麽还披著师傅的衣服?"
"等你们啊。坐在这儿不冷啊,大哥?"乔修吁出一口气道。
"等我们?"
"对啊,你或者我爹,都行。"
"有事?"何错更加疑惑。自己跟乔均有什麽相干?
"没事。你们随便出来一个,我就好去看望宇扬或者徐先生。"乔修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不过何错听得很明白。他楞了一下,"刷"地一声立起来:"你爹在我师傅那儿?!"
乔修重新把下巴放到桌面上,懒洋洋地说:"你干嘛去?"
"当然是赶他走。"何错不带感情地回答。
"我是我爹的儿子都没说话,你那麽起劲?真是被我大哥传染了。"
何错想想才反应过来乔修话里的"我大哥"是指宇扬,就有些面上发烧,语气也没那麽平稳了:"师傅说过不想见他的!"
"徐先生散了功到现在一直昏迷不醒,本来也就没见到我爹。"乔修还是没精打采的样子。"再说了,你觉得他真的不想见我爹麽?"
何错的脚步迟疑了。
乔修又问:"你上哪儿去?"
"我去看看师傅。"j
"别去了。我爹在那儿守著呢。你要没地儿去,就跟这儿坐会儿吧,我去看看我大哥。"
"‘蒋大哥'已经变成‘我大哥'了?改口还改得真快。"何错不无揶揄地说。
"改不改口都是事实。就算他一辈子都不会叫我爹一声‘爹',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你好像一点都不难受?"何错有点好奇。
"你怎麽知道我不难受?可是,有用吗?你没看见我家那种得满园子都是的柳树......还有,我叫‘遇乐'。以前我一直以为遇的是我娘,现在看来,好像更有可能是你师傅。永遇乐。相见欢。嘿,现在倒是相见了,不过我看也没什麽可‘欢'的。
还有你师傅,好端端地种一园的竹子,连衣襟上绣的都是竹纹......"乔修拎起袍子示意一下,也不管此时黑灯瞎火的什麽都看不出,"建个眠云亭,摆一屋子的瓷器......"
最後乔修以一声长叹结束了自己的高见。"唉,真是冤孽啊──"
说完他转头看著何错:"本来还担心你们俩也弄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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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错当即出言反驳道:"什麽叫我们也弄成这样?宇扬又没有......"他本来想说"朝三暮四"之类的话,不过又觉得实在说不出口。
"有什麽不一样?你这麽一走,如果宇扬没有追上来怎麽办?"
何错心头一怔,仍强自道:"那又如何?"
乔修白他一眼:"不如何。"随即又吐了下舌头:"其实我是怕打不过你。"
何错"哼"了一声,转过头不理他。此时听见乔修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四个人,一个早就死了,一个快要死了,一个活得唉声叹气。只有我娘,看著还算不错。可是,跟一个一点都不爱自己,怕还有点恨的人过一辈子,真的就是幸福了麽?"说到这儿,他把脸凑近何错面前重复道:"真的就是幸福了麽?"
何错下意识地向後一缩,却看到乔修眼眸中有什麽晶莹的东西闪烁著,不由得一惊:"喂,你怎麽了?"
乔修忽然往石桌上一趴,声音沈闷而又含糊地传出来:"我都不明白我是怎麽了,跟我有什麽关系,为什麽我要这麽难过?"说完陡然起身,手背飞快地在脸上抹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往宇扬的房间走过去,扔下一句:"我去看看大哥。"
何错被他晾在身後,想追上去却又觉不妥,只得楞楞地坐在那里。脑海中响起方才乔修的那句"如果宇扬没有追上来怎麽办?",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自己问宇扬是否愿意救师傅的时候,他迟疑著退缩了。不过凭自己对宇扬的了解,如果多给他一点时间,如果自己能去求他,他应该还是会答应的吧。
可是,为什麽一刻都不愿意再等呢?真的是因为师傅的病情一刻都不能再拖吗?其实心里明白,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终究还是怕吧。
怕看到宇扬痛苦焦灼的眼神,怕看到他左右为难的表情,怕看到他矛盾挣扎的过程。所以一走了之。
其实是一场赌局。押上的是自己的幸福,和师傅的性命。赌的,是一个圆满幸福的结局。
幸好还是赢了。
如果输了,又会怎样?
何错不敢再想下去。
在知道师傅投毒的那一刹那,心里不是不怨恨的。甚至也有後悔。如果当日就同意了宇扬的建议,便不会生出此後那些枝节。
有钱难买早知道。而且,谁知道那些事情会不会在什麽时候突然露出端倪来?......
还是现在这样,再圆满不过。只是苦了宇扬。不知他经过了怎样的煎熬,才催马出现在自己面前,说一句"我愿意──"
突然想到师傅──他当年断然离开乔均时,有没有在心里暗暗希冀著爱人会追上来?应该是希望著的吧。而据乔均的说法,他当时也追到了师傅家里。可是,师傅没有回去。
师傅离开乔均时,他还不知道宇扬的母亲已经身怀有孕,再见时却已经临产,那前後起码间隔了大半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师傅在哪里?做什麽?他那时已经有了凝雪丹和寒玉床,正打算离开江南。按照时间算起来,应该就是在那之後捡到了初生的自己,带回来抚养。
那大半年的时间,师傅的行踪完全是一片空白。
何错想到这儿,"噌"地一声立起来,急步向徐唯房间冲过去。
何错对守在床前的乔均道:"你回去吧,我来陪著师傅。"
"不用了。我陪他就可以。"
"我师傅说了,他不想看见你。你自己也说过,只要他治病你就离开。"何错的态度只能用"冷若冰霜"来形容。没办法,他越来越不想看见这个人。即使他是宇扬的亲爹──一想到这点就更觉得讨厌。
乔均听了这话似乎也不生气,反而细细地打量了何错几眼。"你真是云柳,呃,捡来的?"
何错一听这话,更觉气不打一处来:"怎麽,你怀疑我是师傅亲生的?除了你,谁有这本事?明明喜欢的是......,咳,还成了两次亲,娶了两位夫人,生了两个儿子......"他到底面皮薄,说不出那"男人"二字。
乔均被他连珠炮般的一顿嘲讽,苦笑道:"你和云柳真的很象。他当年也是这样。口齿伶俐得吓人。那时他与我一起读书,最喜欢挑古人的错处。我若分辩几句,一定会遭他抢白,从来说他不过。"说到这里,他转头看静卧著的徐唯:"可是现在,他再也不愿意与我说话了......"
何错本想再奚落他两句,可看著他鬓边早生的白发和面上凄然的神情,尖刻的语言再也说不出口,只冷然转过脸道:"那能怪谁?"
"我这是自作孽,不可活。当年实在贪心,什麽都不愿意放弃。总想著能找到个双全的法子......"说到这里,乔均发出一声喟然长叹。接著说道:"我这辈子,对不起的人太多。有些错,是犯不得的。开头或许只是一点点行差踏错,可渐渐的,再也回不了头。当你意识到这是个错误时,却已经连改正的机会都没有。"
乔均突然对何错说:"宇扬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他会同意替云柳治病的。"
何错听到这话,心头一惊:"你知道?你凭什麽知道?"
乔均深深地看著何错:"其实你也知道的。不是吗?"
何错冷冷地看他一眼,没作声。
"只是,如果我不催你离开,也许他不会这麽快就下定决心。人的真心住在很隐蔽的角落,往往要逼一逼才能展现出来。"
何错难以置信地看著眼前这个人。"原来你早就算好了?你......"
"是。为了云柳,我不能不算计得精一些。所有的人都恨我,也不在乎再多你这麽一点点。"
乔均离开後,何错楞楞地坐在房间里。乔均说的那些话,一遍遍地在他脑海里回旋。他说是为了师傅,却只字不提自己。其实,最大的受益人是自己,不是吗?以他的精明,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
那麽,他为什麽要那样说?为什麽?
关於这个问题,何错一直没有得到答案。
──那天夜里,乔均便带著乔修悄然地离开了洛阳。


63
宇扬正在寒玉床上运气,无意中瞥见投到墙上的人影。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耐烦地说:"叔叔──,我不会偷懒的,你能不能不要这麽不放心?"
说完干脆闭上了眼睛。
他竖著耳朵听了一阵,四周没有任何动静。难道还在监视自己?想想忍不住,再把眼睛睁开来。刚才那个人影已经不见了。走了?正想著,猛然看见一个影子端端正正地罩在自己的正上方。
恨恨地转头,迎上的却是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俊美的容颜,细长略弯的眉眼,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小离是谁?他怔怔地看著眼前人,心里转的念头却是:难道是做梦?──正犹豫著要不要掐自己一把的时候,那人"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你义父说你最近好像有些傻了,我还不信,原来竟是真的。"
宇扬这才"啊"地大叫一声跳起来,没料到造型不对,一时间失去了平衡,重新摔回到床上,膝盖在坚硬的玉片上撞得生痛,不由又是"啊"的一声。
何错抿嘴笑著,伸手把他扶起来:"不知我什麽时候改名叫‘啊'了?"
宇扬手忙脚乱地一把抓住了他:"小离,小离!"
何错见状笑道:"总算回神了。"
宇扬伸开手臂,变抓为抱,"小离,你终於来了。"
何错任他抱著,只觉得触到宇扬面庞的地方初时温热,渐渐地变成湿润冰凉,竟是流泪了。他鼻子一酸,一言不发地抚摸宇扬的头发。
过了良久,何错开口道:"你就打算一直让我这麽站著?我可是赶了好几天的路呢。"
宇扬这才慢慢将他放开,低著头嗡声嗡气地说:"那你坐会儿吧。"
何错笑笑,顺势坐下来。刚刚要沾到床面,宇扬突然猛地一把拉起他:"不行!"
何错吃了一惊,茫然地被宇扬拉著手站起来:"做什麽?"
宇扬眼眶还红著,连连摇头道:"这寒玉床是阴寒性子,你不能坐的!"
何错这才明白过来,笑问道:"那你的意思就是我只能这麽站著了?"说著环顾了一下空空如也的四周。──仲秋为了杜绝宇扬练功时偷懒,特意收拾了这间屋子出来,除了光秃秃的一张床,连板凳都没一张。
"那个,那个......"宇扬涨红了脸,欲言又止。
"算了......你什麽时候结束?我就站这儿等一会儿吧。"何错假装没看出宇扬的羞涩与犹豫,径直朝角落走过去。
当他恰恰走到墙边,正打算转身时,冷不防一下子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中,宇扬如叹息一般在他耳边低语:"要不坐在我身上吧──"
何错条件反射地说了句"不要",只觉半边脸颊都被宇扬滚烫的气息弄得火热起来。
宇扬见到一段羞色瞬间染红了何错雪白的脖颈和面庞,一时情动,忍不住便张口朝那粉红色的耳垂轻轻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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