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老爷让儿子习武,强健身体,他就认真习;黎老爷让先生教念书,满腹经纶,他就乖乖念,哪样都不敢马虎。
从小衣食无忧,黎怀阳也不是没有普通富贾公子的性子,只是大的方向原则不忤逆,小地方黎老爷也就任他去。时间长了,父子俩也就有了默契,还出奇的风平浪静,连黎夫人也不禁感叹插不进他们爷俩的世界。
所以,尽管黎怀阳对他爹的这个奇怪决定心有疑虑,面上还是乖乖同意,就当走亲戚了。
"明天就动身。"
"明天?爹--这也太仓促了吧。何况、何况今天晴儿淋了雨,只怕......"黎怀阳一听就急了起来。
"就定在明天,你好好收拾一下。"黎老爷这句话完全不留余地,"晴儿那丫头那里我派人去跟她说,她也不是那么不识大体的孩子。"
"爹--"黎怀阳还想挣扎一下。
"下去吧。"黎达年挥了挥手,表示主意已定,无需多说。
"是,爹......"
看着儿子满怀委屈的走出去,黎达年忽觉眼眶有些酸涩,轻叹了口气,心里默默的说着:阳儿,别怨爹,要是给你知道真相,你决计是不会走的了......
"老爷......"应兰在旁边轻轻的劝慰。
"唉,我只是有些舍不得......"
三
林荫下的官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路边歇息。
"少公子,赶了半天的路,您也该累了。这附近有条小溪,我去给您打点水去。"车夫回过头冲坐在车里百无聊赖的黎怀阳说道。
"嗯,快去快回。"
看着车夫走远,黎怀阳跳下车,伸伸胳膊踢踢腿,正想往林子里走,车里的侍童庆书赶紧爬下车跟了过来,有点紧张的问:"少公子,你要去哪?我跟你去。"这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虽然是官道,但一个人留下来也怪可怕的。
闻言黎怀阳哭笑不得:"庆书啊,人有三急,你说现在我能去哪?"
"哦,那、那我看车,少公子你快点回来啊。"庆书不好意思的抓抓头。
林子不密,但树却很高,透过枝叶能看到天空泛着阴雨天特有的灰白。偶尔一两声乌鸦叫,显得好不惨淡。
黎怀阳往前走了一段,回头一看,仍能看到庆书坐在自家的马车上伸着脖子往这边张望,不由觉得好笑,回过头继续往远离官道的林子里面走去。
等走了一节后,再回过头时,马车已被树木完全所遮挡。
黎怀阳四下里看看,这里已是林子深处,四周景色大致相同,心知已经不能再往前走,若在此时迷路可并非明智之举。
就在黎怀阳正欲宽衣方便时,忽然听到左前方树枝间有唏唏索索的声响,正朝自己这边过来,速度极快。凭着学过一些拳脚功夫的经验,黎怀阳不待细想,回身闪入旁边一棵大树后。这时声响已近,黎怀阳悄悄从树后望去,只见一行七八个人影施展着轻功在树杈之间飞快掠过。步伐轻盈,踏足无声,劲气掠过带动枝叶沙沙作响。看这身形,对武学略通一二的黎怀阳也知来人武功极高。
这几人全部身着黑衣,只有领头一人衣着为墨绿色,外罩一层黑色纱衣,头戴箬笠,黑纱垂面。
黎怀阳躲在树后暗自观察,忽见领头那人掠至一棵树上停了下来,手一抬,比了一个姿势,尔后他身后的其中一个黑衣人立刻朝自己这边看了过来:"什么人!"一声喝问,连带几枚暗器破空飞了过来。
黎怀阳大惊,如此小心却仍不知是怎样被他们发现的。幸好身前的树起到了作用,刚把头缩了回来,就听见暗器击中树木的声音。
手心已冒出了冷汗,黎怀阳紧张的往身上擦了擦,大气也不敢出。
瞥眼间,那领头的人稍侧头望了自己这边一眼,然后即领着身后的黑衣人快速掠远了。
黎怀阳这时才呼出一口气。自己出身于商贾之家,平时虽也由人教习功夫,但初衷仅是强身健体,最多也就是防身之用,并没有涉入江湖之意。往常听府里的武师提起江湖之事也全当饭后余茶,总觉毫无真实感可言。未能接触,自然所知甚少,想到自己竟然认为府里的武师已是武功高强之人,在现在看来,未免有些坐井观天。
此地不宜久留,黎怀阳已清楚的认识到这点。迅速方便后,立刻顺着原路返回了马车。
车夫已打水归来,在黎怀阳的催促下,赶着马车在官道上飞速的跑了起来。
□□□自□由□自□在□□□
一路上风平浪静,到达大伯所在的州城已是七天之后。
车旅劳顿,黎怀阳直接寻着去了大伯的宅邸。
看门的家丁听说来人是自家老爷的侄子,大为疑惑,但仍进去通传。一会儿功夫,家丁便出来恭敬的请黎怀阳进门。
大厅里,一个和黎达年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中年人坐在主位,黎怀阳不用猜也知此人就是自己的大伯黎达升。
黎怀阳走上前拜见:"家父与大伯许久未见,心中十分挂念,此次特意命侄儿怀阳前来探望,不知伯父近来可好?"
黎达升脸上未有任何表情,只是直直的看着黎怀阳,直到黎怀阳觉得浑身不自在时,才缓缓动了动嘴,咧开一个算不上微笑的表情:"怀阳我侄,大伯很感激内弟的惦念,只是......"黎达升稍作停顿,慢条斯理的接了下去,"只是你这时候前来,你家中的变故可有听说?"
"变故?"黎怀阳摸不着头脑,一时愣住,"大伯此话怎讲?"回过头去看站在门口的庆书,只见他也是莫名其妙的摇摇头。
"看来果真如我所想......"黎达升若有所思的看着黎怀阳。
"等等,大伯,您说的话侄儿并不明白。不过在此之前,侄儿这里有封家父的亲笔信,嘱托侄儿一定要亲手交给大伯您。"黎怀阳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怕错过了什么,赶紧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黎达升。
黎达升看完信,脸上的表情似有古怪,但很快恢复,状似惋惜的对黎怀阳说:"唉,怀阳我侄,虽然大伯也很想留你,但照目前的情况看来,真的很难遵照内弟的嘱托啊,只怕有负于你了......"
"大伯所言,侄儿弄不明白,可否明言?还有,您说侄儿家中的变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黎怀阳耐下心中焦虑,想一探究竟。
"事到如今,大伯也不再瞒你了。你平时应该也帮家里打点了一些生意上的事吧?那么关于内弟贩运私盐一事......应也有所耳闻。如今,朝廷管制加强,再隐秘的事也有纸包不住火的一天......"
听到这里,黎怀阳再也按耐不住了:"大伯,您的意思莫不是说......"
"我听闻几天前,官府已查封了广通盐局,你家上下百来号人已悉数收监,等候上面发落......"
"什么?!"凭黎怀阳再是铁骨男儿,也经受不住如此之大的打击,身形摇摇欲坠。庆书顾不得礼数,从外面冲进来扶住了自家少公子。
黎达升像是没有看到侄儿的状况,继续说道:"内弟想是早已知道此祸难免,让你过来探望我,实际上只是借机支开你。他信上希望我能留你下来,唉,但眼下你已是官府通缉要犯,实在是......"黎达升就像是怕黎怀阳听不见似的,故意重重叹了口气。
黎怀阳稳住心神,虽然心里震惊焦虑悲痛,所有感情翻滚而上,直要把胸口胀破,但思维依旧清晰,不得不做好应对。
大难临头,夫妻都能各自飞,何况这已是许久未曾联系的亲戚,何苦为了个外人把自家也牵连进去。既如此,听大伯这么说,也是能够理解的。
主意已定,黎怀阳当下决定离开。和大伯拜别后,领着庆书,坐着来时自家的马车离开了这个刚到不足半日的地方。也在此刻才明白爹之前对自己千叮咛万嘱咐的此次出行一定要低调隐秘的缘由,可事实上却是如此重创人心。
坐在车上,已从之前的情绪中平静下来的黎怀阳心里颇不是滋味,原来就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虽然爹的出发点自己心里很清楚,但就是对把自己排除在外无法释怀,而且用的还是这么蹩脚的借口。
自家生意上的情况自己不是一点不知情,最近风声较紧,是个明眼人都清楚,何况是自己。这样的事本来摊开来说未必找不到解决办法,可爹仍旧当自己是个孩子。不过若不是这样,莫非爹知道什么,认为事情已没有转机?仔细一想,灾祸来得确实如此之快,让人措手不及,难不成这其中真有什么蹊跷?
黎怀阳有预感,事情绝不会简单。他越想越不对劲,直催车夫快些往回赶。虽是要犯,一般人早已落跑,但事情没有弄清楚,自己如何能安心。况且事关黎府上百号人的命运,爹娘也都在狱中,无论如何都要想出办法来。
四
回到云客山山脚正是午夜。
黎怀阳弃车不用,改为步行。庆书和车夫不放心,想跟随,被黎怀阳制止。此去变数极大,甚至生死未卜,他也不忍心再让好心的车夫和心地纯厚天真的庆书为了一个曾经富贵显赫、现在却顷刻间毁于一旦的家而赔进一生。
说了声"保重",不顾俩人在背后叫唤,黎怀阳头也不回的踏入夜色中。
凭着仅有的一点功夫,勉强没有惊动城门守卫而进入城中。街道上寂静无比,只有偶尔更夫的打更声远远传来。
借着月光,黎怀阳悄悄潜入黎府,心中不无感叹,回家的感觉就像是进来作贼。以前虽然也曾半夜悄悄出门私会晴儿,回家不敢走正门,只好翻墙进家的经历,但当时只觉得无比新鲜刺激,还把它当作是对爹严加管教的一点点反叛,如今,情形却是大为不同,心境也也产生了十二万分的变化。
时过境迁,莫过于此。
黎怀阳谨慎的走在月光无法照射的暗影里。
若大个府邸,没有一点人声,四下通黑。偶尔月光照射到摆动的树影,在地上、墙壁上形成张牙舞爪的暗影,显得森然可怖。本应觉得毛骨悚然的景象,竟由于黎怀阳心中有所惦念,而使其对环境所造成的非人为的恐惧变得淡化。
走过一个个院落,入眼最多的便是粘贴在屋门上的官府封条,个别没贴封条的屋子,黎怀阳斗胆进去一看,除了满室凌乱外,别无他物。心下愤懑,却无法发泄,黎怀阳拳头紧了又紧,最后又松开。
忽然想起爹平时都在书房理事,记帐也同样在书房,平时书房总不让人进,那么换言之,要有什么发现,最大可能也在书房。姑且先不管官府是不是重点搜查那里,去总好过不去,若什么都没有找到,至少在心理上可以说服自己。
黎怀阳放轻脚步小跑过去。果不其然,书房门上也贴了封条。
伏在窗边,黎怀阳用手指在窗纸不显眼处轻轻捅了个小洞,眼睛凑上前去往里看--屋内黑暗,没有月光辅助,单凭肉眼几乎无法视物。
正准备起身绕到书房后面看能否想方设法进去时,忽然感觉身后一个黑影快速朝自己扑来。来不及躲避,当黑影子的手碰触到自己时,黎怀阳费了好大气力才克制住没有失声叫出来。压下惊慌,迅速转身,还未等看清,那人已飞快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少公子。"很小的一声,却透露出黑影人的欣喜和担忧。但只这一声已足够让黎怀阳蹦到嗓眼的心落回了原处。
黑暗里,看不清对方的脸。f
"少公子,小的是仲安。"看自家少公子没了反应,仲安自己接了下去,"这里不安全,少公子随我来。"
跟在仲安后面,俩人悄悄出了黎府,警惕的在街上左绕右绕,来到了一个非常偏僻,黎怀阳平时从不会踏入的一片街区--贫民窟。
屋子一间挨着一间,低矮,破旧,屋前都堆着一些杂物,越发显得脏乱。
仲安在其中一间门前停了下来,四下看看,直接快速推门而入。黎怀阳跟在后面也闪身进去。
屋子很小,只有一间里间,黎怀阳跟着走了进去。烛光微弱,里间赫然还有一人,只是此人年事已高,衣服虽破旧,却很干净。见来了人,头也不曾抬一下,之后慢慢站起身,走了出去。
黎怀阳正疑惑,仲安便解释道:"臻伯不是外人,和府上也有些渊源。前些天老爷让小的来臻伯这里避一下,臻伯二话没说就收留了小的,小的很感激。"
黎怀阳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比起这个,他还有必须要弄清楚的事:"现在我想弄明白你来这里避风头是怎么一回事?"顾不上臻伯的事,黎怀阳更关心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随后像想到了什么,"还有,你以后就别叫我少公子了,也别再自称小的,黎府已经不存在......你就不必再拘泥于身份了......"说到后来,语气已经有些轻颤。
"少公子......"忍不住,仲安还是叫出了口,心里无限惆怅,眼圈有点红。还不到二十岁的人,一下子就要面对那么沉重的打击,身份境遇随之发生了逆转,很多想说的话都堵在嗓眼,可仲安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