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树林昏冷,景色渐暗。
黎怀阳回过头,看了一眼程绯罗,见他也同样有些不解,就忍不住坐起来打开前门,提高声音询问正在赶车的车夫:"大叔,怎麽我们还没有到镇上啊?"
车夫回过头,表情有些歉意:"唉,两位公子啊这都怨我,刚才有条岔路,我看直路那条坑坑洼洼难走得很,就没跟你们商量,直接赶马上了另一条平坦些的道儿。这道儿我走过,稍微绕路了些,但也顶多慢一两个时辰,天黑之前绝对能赶到......唉,谁知这小畜生跑不动了,我又不敢使劲儿抽它......"
"算了,没事的大叔,能跑多久就跑多久,实在到不了就在野外将就著过一夜也无妨。"见车夫一脸诚恳,黎怀阳连忙安慰。
"老汉我这倒没什麽,唉,可就得委屈两位公子喽。"
"无妨的。"
黎怀阳说完话坐回车子里,有些歉意的看著程绯罗:"今晚可能真要在野外过夜了,你肯定从没在野外露宿过,我怕你会受不了夜里的寒气。"
感受到黎怀阳的关心,程绯罗笑道:"怀阳,你就是太好了,明明也是含著金汤勺出身,不顾自己反而关心起别人来了。"
"那不一样,你没我强壮,关心你是当然的。"
"哦?"程绯罗眉眼一扬。
"我说得没错啊,你看你长得这麽文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一看也是从小衣食无忧。"黎怀阳抬高了声音。
程绯罗笑著摇了摇头:"不,我小时候日子是很艰苦的......别用怀疑的眼神看我,是真的。"程绯罗换了个姿势,靠黎怀阳更近一些了,然後继续讲:"那时候被寄养在别人家里,整天面对别人的白眼,冷饭剩菜,可不吃就要饿肚子。而周围的小孩子受到感染也会故意来捣乱,做恶作剧......尤其是我眼睛的颜色与别人不同,受尽了欺侮。"
"我喜欢你的眼睛,很漂亮。"黎怀阳也不知怎麽就说了这句话,刚说完脸就开始发烫,摸摸耳朵想糊弄过去。
程绯罗都看在眼里,什麽也没说,只有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他轻轻的继续讲著:"那时候,自己就像异类,你喜欢什麽,周围的小孩子就专门针对什麽。记得有一次,我救了一只受伤的野兔,我很心疼它,倍加照顾。没几天,眼看它的伤就要好了,我很开心,可它忽然不见了,後来,我在村边的垃圾坑里看到了它──四肢扭曲变形,身上遍是泥浆,已经血肉模糊......"
黎怀阳睁大眼睛,像听神话:"怎麽可能?"
"你是说我的境遇不可能还是欺负别人不可能?"
"你说......那是那些孩子干的?"黎怀阳觉得难以想像,他从小就是孩子王,大家都听他的,他无法相信同是孩子,差别竟可以如此巨大,能够如此从容的做出那麽残忍的事。
"是啊,我站在坑边哭,他们一群人跑过来嘲笑我,指著兔子说了很多让我至今难以忘却的话,已经印在了骨子里......"
程绯罗的声音越说越低,样子看著让人心痛,偏偏黎怀阳却不知道说什麽才好,手抬起来,犹豫了半天,终於轻轻的拍了拍程绯罗的肩:"没事的,都过去了......"
程绯罗缓缓抬起头,回了一个笑──
苦涩和欣慰,却怎一个绝代了得。
黎怀阳有些看痴了......
二十三
气氛有些异样。
黎怀阳情不自禁把手向前伸了伸,可就在他差点把程绯罗揽进怀里时,马车忽然停了。车夫打开门,探进头来:"两位公子,快看,前面有个驿站!"
黎怀阳一滞,猛的缩回手,转过头,有些讪讪的,不敢看程绯罗,心里则呼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车夫叫得是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下一步又会做出什麽不得了的事来。
起身跳下车,黎怀阳顺著车夫所指的方向,见确实有家不大的驿站,门敞著,屋内光线幽暗,门口还栓著几匹马。
环境不是很好,却比露宿强。
黎怀阳於是回头,强装镇定的扶程绯罗下车。
车夫牵了马,三人一起走过去。
车夫在门口照料跑了好几天路的马儿,黎怀阳和程绯罗俩人先走进驿站。
大堂里烛火一片昏黄,几个粗布衣服的人正围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喝酒,见有人进来,都纷纷转过身来,其中一个矮个子的男人起身走了过来。
"二位这是要投宿吗,还是单吃饭啊?"
黎怀阳皱皱眉,总感觉有些不对劲,看著眼前说话这人,本不想以貌取人,可这人确实长得有些奸猾样,颧骨突出,声音尖细,还有点怪腔怪调的拖音,实在是怎麽听怎麽让人不舒服。再看看角落里的人,已经全部站起来朝这边走了过来,脸上虽没有太大表情,黎怀阳却觉得这些人给人种想把人生吞活剥的感觉,心里顿时有些发紧。
这该不会是......黑店吧?黎怀阳脑子里忽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刚想拉程绯罗尽快离开时,身旁的程绯罗已经先他一步,二话不说拉起他就往门口走。
"哎哎,等等啊,天这麽黑了,两位是要上哪儿啊?"矮个子见两人要走,立刻跑上前挡在俩人前面,其他人也逐渐围了过来。
"我们想起还有事要做,得马上赶路,多有打扰了。"黎怀阳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假笑著应了两句,想绕过矮个子出去。
谁知矮个子不依不饶,依旧拦住俩人去路:"别急啊,吃个饭再走不迟啊~"
眼看就要无法脱身,黎怀阳情急之下,拉起程绯罗,用力一推矮个子,把人推到一边,只想赶快离开。
"哎哟哟,打人啦打人啦,快拦住他们!拦住!"矮个子却撒泼一样大叫起来。
黎怀阳知道这人是故意的,可能早有预谋,心里气愤却奈何不了。他拉著程绯罗跑出去,一边跑一边把搁在路旁的柴火堆、杂物踢翻挡在路上,然後就直奔栓在树上的几匹马,并大声喊著让车夫赶紧驾车离开。
车夫见情况不对,听从黎怀阳的,跳上车座挥起马鞭就跑。
还未跑到马前,有几个人就已经追了上来,有的还拿著刀。
黎怀阳把程绯罗护在身後,左躲右闪,见缝插针的出手撂倒一个,借机抢了一把刀过来,完全自卫性的朝挥刀砍过来的人劈去。他其实技术并不纯熟,但情急下的本能让黎怀阳发挥到极至,何况身後还有一个看起来柔弱无骨的程绯罗需要他保护。左挡右挥间,又掀翻两个,顿时惨叫声连连。
黑店的人见自己的同夥被砍伤,嘴里咒骂著,手上更狠厉的招呼过来。
"快,上马!"黎怀阳一边用刀抵挡著,一边催促程绯罗快走。
程绯罗配合的骑上一匹马,顺便解开其他马的缰绳,牵了一匹在身边,又折了一根树枝用力打在其他马的屁股上。马儿们嘶叫几声,放开蹄子跑了开去。
"敢放马?!妈的,活腻了!去抓那小子!"一人见马全被放跑了,立刻吆喝同伴去对付程绯罗。
黎怀阳一听,忙回身去阻挡。叮当几声,刀与刀碰撞在一起,黎怀阳觉得虎口都震麻了,心里暗自庆幸好在以前学功夫时没太偷懒,不然刀剑可不长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侧身一个斜劈,震开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人,在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围上来时,黎怀阳飞身跨上马,两脚一夹马肚子,和程绯罗一起快速的离开了驿站。
身後的几人仍旧边骂边追,有一个甚至把刀飞了过来,险险擦到马屁股,万幸,还是被黎怀阳他们逃了。
黎怀阳骑在马上,大大喘了口气,大喊著问前面的程绯罗:"你怎麽样?"
"我没事,你呢?"程绯罗回过头,放慢了马速,等黎怀阳赶上来。
黎怀阳摆摆手:"没事。"然後把右手紧握的刀换到了左手上,随意在裤子上擦了下汗。该死,居然还有些抖。
算起来,这是黎怀阳第一次拿刀伤人,之前和空空在一起受伤那次也没拿过家夥。黎怀阳缓了口气,心里默默想著以後一定要冷静,既然算是已入江湖,少不了遇上这样的事。只有自己出事还没什麽,若因此连累了程绯罗......他已不敢想像,心里就是害怕程绯罗受伤,哪怕一丝一毫都不行......天,又是这样的想法,自己对程绯罗到底怎麽了?黎怀阳皱紧了眉头,脸色黯了下来。
程绯罗在一旁察觉出黎怀阳的不对劲,有些担忧的问:"怀阳,你怎麽了?是......受伤了?"语气不知不觉抬高,到最後竟还参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当然,不是针对黎怀阳。
黎怀阳立刻平复情绪,抬头,回程绯罗一个十分阳光的笑脸:"放心吧,我好端端著呢。倒是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听了这话,程绯罗脸上竟有了一丝内疚,他犹豫了半天:"怀阳......其实我......"
黎怀阳以为他在为自己没有上来帮忙而自责,连忙打断:"哎,你不用想那麽多,看我这麽厉害,当然是要保护你的了。你不在旁边我才能放开手打麽。要让你来帮我,我岂不是很没面子?"黎怀阳嘻嘻哈哈的说著,不自觉的套用上了他对付晴儿的那套。
程绯罗终於知道了什麽叫哭笑不得,也再一次体会了身边这个比自己小的男子特殊的温柔,之前想说的话也全在他的嘻哈中化了开去,想了想也就不再那麽坚持。他想要保护自己,正是他在乎自己,若判断没有太大危险,或即使有也是在自己暗中控制的范围内,那干吗不让他这麽做呢?
程绯罗打心底里开心,发自肺腑的笑容带著无与伦比的光彩,更是衬得天地无色。
可造化弄人,若是他知道自己此刻未能够坦白说出自己身份的决定,在将来却是颠覆性的给了自己沈重一击,料想他是万万也不会这样的。
而命运就是如此的带有戏剧性。
二十四
黎怀阳和程绯罗俩人骑著马,很快追赶上了跑在前面的马车。三个人不敢松懈,两马一车还是继续往前行了一个多时辰,确定黑店的人不会追上来後,才慢慢的停了下来,借著星光牵著车马往旁边的林子中走一截,找了块平坦些的地儿,准备露宿。
车夫熟练的生了一堆火,三人随即坐在火旁,拿出干粮随意在火上烤了烤,吃了起来。
头一次这麽解决晚饭,黎怀阳啃著嘴里的干粮,不由得瞟眼看了下程绯罗,见他毫不介意的吃著,也就稍微安了心。
用过俭朴的晚饭,车夫跟俩人打了声招呼,就自顾自的在火堆不远处席地而卧。黎怀阳转头看了看程绯罗,见他没有去睡的打算,於是也定坐在火堆旁,一边烤火,一边有一根没一根的往里加树枝。
一个时辰过去了,黎怀阳终於有些困意,他转过头,冲程绯罗小声的问:"那个......今晚怎麽睡?"
"去车里吧,外边有寒气。"程绯罗站起来,轻轻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土,伸手自然的拉起黎怀阳就往马车走过去。
黎怀阳跟著程绯罗上了车,下一刻却开始发愁──
车厢不大,坐著的话,两个人刚好,可要说睡觉,只怕就不够躺了。
黎怀阳试了试,放弃了,扭头对程绯罗说:"你在车上睡吧,我下去了。"说著转身就要下车,却被程绯罗拉住。
程绯罗叹口气,说道:"怀阳,你乖乖呆在里面。" j
还未等黎怀阳反应过来,程绯罗前脚已经跨了出去。这时黎怀阳的行动先於大脑的思考,赶在程绯罗下车之前把他拽了回来。
"呃......那我们一起睡。"话刚出口,黎怀阳又後悔了,怎麽老说这种暧昧不清的话?狠掐了自己一把,赶紧补上一句,"那个......我是说一起睡在车里......"
程绯罗伸出一只手指按上黎怀阳的唇,仅这一个动作就成功的让黎怀阳闭上嘴,尔後自己顺从的坐回了车里。
就这样,俩人靠在车壁上,以这种不怎麽舒服的姿势尝试入睡。
夜里气温骤降,黎怀阳不禁搓了搓胳膊,睁开眼,发现程绯罗也冷得有些微颤,白狐裘的大衣也没能让他好过一些,眼睛虽闭著,但看样子就知道没睡著。
黎怀阳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拍了拍程绯罗:"......很冷吧?"
程绯罗睁开眼,微微笑了下,摇摇头,可手还在轻颤。
黎怀阳呼了口气,不知哪来的勇气豁出去一样挤到程绯罗身边,在程绯罗有些诧异的眼神中,一把揽过程绯罗搂在怀里。
程绯罗愣了一下,随後即坦然的在黎怀阳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安稳稳的靠下了,头枕著黎怀阳的肩窝,合上眼,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黎怀阳闻著对方特有的发香,却是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见程绯罗没有责怪的意思,也就稍微放松下来,手更紧的环住怀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