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尖上的孩子————陶夜
陶夜  发于:2009年0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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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什麽呢?
从混沌中恢复一线清明,时影觉得脸上一片潮湿。他模模糊糊的想:我是哭了麽?身体是每次头痛过後必然的乏力。然後他发现凯斯正跨坐在自己腿上,像抱著婴儿一样抱著自己,轻轻摇晃著,哼唱著,抚慰著......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坐了很久。温暖的气流在车厢里流淌,外头的雪块还未融化,车里却像初春。久到时影几乎睡著,然後他听到凯斯小声地问,"你好了吗?"
"......嗯。"身体虽然还疲倦,但基本已经恢复了。
凯斯顿了一顿,猛地搂紧他,呜哇一下放声哭出来。他泪如雨下,没一会儿时影的衣领处就湿透了,"时影时影,你吓死我了!"
时影长长吁一口气,放松自己,摊直身体,看著车顶发呆。
凯斯从他肩上抬起头来,小小面孔水光淋漓,眼睛湿漉漉的,充满忧伤和恐惧,"时影,你怎麽了?"
不知道为什麽,时影就是知道他问的并不是自己这次的发作。
沈默了良久,他开口,"凯斯,我觉得......我好像想起了什麽......"
面前的男孩用纯粹而柔和的目光注视著他,"是吗?"出乎意料,他并没有追问他想起什麽,只是重新抱住时影,片刻後才小声说,"那麽,你决定面对真实了?"
时影怔了怔,这话有些熟悉。
你要看到真实,然後才能看到我......
"凯斯,你知道吗?"时影出神地说,"你这话让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现在仔细想来,从你出现在我面前,所有的事情就开始向著某一个方向前进......我不喜欢去的方向......好像必须在临走前把所有要做的事都做完......怎麽说......以免留下遗憾,是这种说法吧?凯斯,你确定你不是上帝的使者吗?"
男孩吸一下鼻子,摇摇头,"我只是爱你,只是碰巧在这个时候来到你身边,我只是......希望能跟你在一起。"
时影温柔地用抚摸他的脸颊,"也就是说,我做的任何事还是我自己决定的。"
凯斯看著他,有些困惑。
"好吧。"时影抱起他,把他放回到旁边的座位,发动车子,掉个头,向回开。
"我们不去看照片了吗?"
"或许以後吧。"时影平静地说,"我们先去恢复事情的真实面目。"

 


(21)
时影直接把车开回去,走进前厅时,女仆似乎没想到他这麽快就回来,匆匆迎上来,神情有些不安。
"我母亲在哪?"
"夫人......出去了。"
"出去?"时影脚下一顿,这种天气出门?
女仆声音平稳下来,公式化地回答,"夫人约了朋友喝茶。"
时影点点头,其实他只是顺口说一下,并没有要问的意思。他看了女仆一眼,这个女仆是在他离家後来的。他离家已经很久了,当中回来的时候,偶尔会注意到她跟在母亲身旁,看起来是个非常沈默的人。时影思索著她的反应,说,"我去她的工作室,如果她回来请告诉她。"
女仆似乎呆住,过一会儿才回答,"好的。"
直到转过楼梯,一直落在背上的目光才算被隔绝开。时影觉得有点疲倦,轻轻叹了口气。时太太的工作室在宅子的一侧,有宽大明亮的窗户,几案上瓷盘中养著香气馥郁的水仙,坐卧的长榻与椅子铺著缎面半旧的垫子,厚实实的感觉温暖舒适。房间正中一张大桌,就是时太太的工作台,她的日常消遣比较少见,是裱画,且特意拜师学过。
凯斯没见过这种古色古香的陈设,好奇地转来转去左右看。大桌上除了一些不晓得做什麽用的瓶罐工具之外,还有几幅卷起的宣纸。他伸手去拉开一张,问,"这是什麽?"
时影已经在长榻上躺下来,侧头看看,说,"是未裱的画。"
那幅画已经被凯斯揪著两角摊开,虽然没有题名,也看得出,是一幅鱼戏莲叶下,伞盖般张开的荷叶下自由自在地悠游著两尾红鲤。
"咦,是鱼!"凯斯惊叹著凑近了瞧,"好肥的鱼!颜色好漂亮!"
这画的手笔时影很熟悉,同一个人的画他已经看过无数,──时太太每天花半天时间坐在工作室里,专注地,温柔地处理这些画,做这件事时她仿佛另一个人。时影闭上眼,想像著母亲坐在那里,从窗子投下的日光随著时间流逝而倾斜,她的脸上流露出哀伤而隐忍的笑容......
"这是杨怀恩画的。"
"哎?"凯斯抬起头,一脸莫名。
"杨怀恩,他喜欢的是我妈。"
"......哎?"
"这就是事实,虽然我一直希望它不是真的。"时影扯扯嘴角。
"......是真的?"凯斯喜出望外,扑过来。
时影皱起眉,"你听到这种事,为什麽还这麽高兴?"
凯斯一脸警报解除的样子,咯咯笑。
"哼!"时影泄气,"算了!"他用手枕著头,思绪飞出老远去,"那家夥比我妈足足小九岁呢,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他好像是十岁,那家夥大学刚毕业,他家里给他办什麽宴会,我妈也去了......"
杨姜两家也算是世交,杨怀恩却到那时才第一次见到已经成为时太太的姜家小姐,这已经很奇怪了,只能说是阴差阳错。他对这位大自己九岁的女子一见锺情。一直到很久以後,到时影长大到自己能够分辨与思考之後,他才明白母亲动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心里的怨恨也才慢慢消去。但是在当时,父母可能会分开这个消息却仿如晴天霹雳。
"我父亲不愿离婚,这种话题他连听都不要听。"
"他也很喜欢妈妈吧?"
"......不清楚,不过他打算成为文化名人,与姜家联姻那种身份对他有帮助,他不打算放弃。"
凯斯很明显没听明白。
风精不能理解人类社会的这一面吧?时影想,当时的自己也不理解,他只是单纯地不想母亲被抢走,母亲若走了,自己幸福快乐的生活就破碎了......当父亲在自己面前流泪哭诉时,自己只想到了这个。
"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们可能早就分开了......凯斯,文杰有一句话说对了......有很多事,我明明都知道,却假装不知道......这个习惯可能就是从那时养成的......"
"我妈和杨怀恩已经下定决心要在一起了,可是我不管,我每天早上就象什麽事也没发生一样高高兴兴地去找我妈撒娇,跟她说我们一家三口要如何如何,我父亲配合我......现在想想可能是我配合他......总之,不管我妈怎麽跟我说,我也当什麽都没发生过,继续过没有外人参与的幸福生活......我父亲找了医生来看我,对我妈说我精神很脆弱......"
时影忽然嗤笑出来。
凯斯慢慢走近他,在地板上坐下来,定定看他。
时影闭上眼睛,但脸上的笑容无论如何也收不起来,"我什麽都不管,不要听,也不去问,总之,我只要跟以前一样有爸爸妈妈,幸福地生活就行了......我做到了......"
因为内心深处也恐惧著这种幸福背後的东西,所以长大後才会选择离开吧?每年回来几次,像蜻蜓点水,选择自己想看的画面,幸福的画面,其他的一概拒绝......
一只软软的小手抚上面颊,"时影,你哭了?"
"......凯斯,人死之後,身躯真的会随风入土吗?"
"......"
"幸福也一样会化成土吧?你知道吗,我一生中拥有最多的就是幸福,我享受它们,享受的时候从来不去想别人是不是也同样幸福......凯斯......等妈妈回来......我要请她离开我父亲......这恐怕是我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细细的啜泣声惊动了他们,时影抬起头,发现依然美丽的母亲站在门口,一只手掩著嘴,眼泪正在不断地向下流......

 


(22)
那一天晚些时候,时影单独与凯斯在一起时,男孩有些不能理解,问他,"你们不是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吗?为什麽好像什麽事也没发生一样地各自走开?这也是假的吧?"
时影沈吟良久,才回答,"也许有的人会因此抱头痛哭,从此掏心挖肺,我跟我母亲都不希望自己是那样夸张的人。如果互相理解了,就不必再说什麽。"
凯斯垂下头,像在思考,许久没有开口。
时影看看他,伸手将他抱到自己膝上坐著,"在想什麽?又是看到真实才能想起你?放心,这不算不承认事实,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但是,"凯斯嗫嚅,"藏起来的也算真的吗?"
"......凯斯,"时影苦笑,"如果你心目中的真实尺度这麽严格的话,这世界上恐怕没有几个人能达到标准了。"
男孩沈默了。
时影向後靠,轻轻吁口气。再坦荡荡的人,也有让真实掩藏在沈默中的时候吧,也许并非出於恶意,而是因为真实比较伤人......他有些疑惑,真的有人能做到揭开所有假象吗?能这样做的人,恐怕必须放弃一切情感吧?
思绪漫无目的飘移的时候,时影渐渐觉得怀里的重量有些异样,忍不住掂了掂,狐疑地问,"凯斯,我怎麽觉得你重了不少?"腿上的份量比头一天帮他洗澡的时候似乎增加了许多。
凯斯抬起头,有些惊惶,"真的?"
时影笑起来,"可不,你又哪儿不纯洁了?"
凯斯小嘴微张,想了半天才说,"我没有,你又没跟人抱抱,我没有在嫉妒......"
"哦?那......肯定是脏了,快来,我再给你洗洗。"
"诶?"凯斯尖叫起来。
复杂的事还是不要考虑吧!时影想,况且,凯斯自己原本都是透明的,谁知道透明的风里面居然还会有这样可爱的男孩呢?所以说亲眼所见是否真实不好说,但他带来的快乐却是实在的。
□□□自□由□自□在□□□
大雪过後的城市,骤眼看去一片纯白,然而不管是灰暗的建筑,还是被行人与车辆踩踏碾轧过的街道,都无法避免地给人一种肮脏感。比较而言,医院的走廊要明亮洁净的多了。
时太太说的脑科专家姓艾布纳,人如其名,头颅比常人大一圈,估计确实够智慧,所以也格外自信,看了时影带来的片子病历,告诉他,"非常棘手,有把握动这个手术的人全世界不会超过三个,我是其中之一。"
时影礼貌地问,"百分之多少的把握?"
艾布纳医生看他一眼,幽默地回答,"活下来的把握是百分之百。"
"......那成为白痴的把握呢?"
艾布纳医生坐直身子,表情严肃起来,"伊恩,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在手术前我们还要进行更精密的检查,设计最稳妥的方案。手术对大脑肯定会有损伤,而我认为这种损伤可以通过一段时间的自我锻炼逐渐恢复,为了避免它恶化,你必须马上做决定。"
"......"
"伊恩,时间就是生命,你已浪费太多。"
听见这话,时影苦笑,他吸口气,努力抵制恐惧,勇敢地说,"我决定了。"
艾布纳满意地点头,"这才对。我见过你母亲,为了她,你也应该鼓起勇气来。"
不消说,这位医生一定是杨怀恩介绍的。时影不由产生疑问,什麽样的爱会让一个人如此具有包容力?时影是他父亲的孩子,按理说杨怀恩应对他十分排斥。
他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医生已在按铃唤人。"首先我们要安排你住院,对你进行一次全方位的精密检查。"
有人敲门,医生让他进来。
时影瞪大眼睛。
斯文俊秀的年轻男人,东方面孔,这分明是风信。
"这是我的助手雷文,"医生介绍,"检查的部分由他全程陪同。"
"你好。"穿著医师白袍的风信笑著打招呼,与惊讶的时影正相反,他一付若无其事的模样。
"你怎麽混到这里来?你用了什麽障眼法?"稍後出到门外,时影压低声音质问风信。
风信挑眉,"我可是正经有医师执照的。"
时影看著他,一脸的不相信。那种执照,多半与凯斯的身份证件一样纯属捣鬼捣出来的。
风信微笑,"要不是有事情找你们,我可是用不著这麽麻烦的。"
"对,"时影也想起来,四下张望,"我让凯斯在外头等的,你见到他了?"
"我看到他在外头接待处看画报,我想先跟你谈谈。"
风信认真的表情给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关於什麽?凯斯?"
"不完全是,还有关於你的事。关於你的手术,我现在便可告诉你结果......"
时影停下脚步,盯著风信。
风信顿一下,才慢慢说,"......手术会成功,但你不会醒来。"
时影定定看他,过一会儿,听见自己在问,"是艾布纳医生告诉你的?"
"当然不,艾布纳医生虽然优秀,却不可能未卜先知。"
"......这麽说,这是用你那风精的慧眼看到的了?"
"是,原本以为凯斯在你身边你或他总会知道,看来,你们俩个都缺少一点天赋。"
时影站著,很久,干巴巴地笑一下,"那麽......为什麽忽然想到要告诉我这个呢?"
"唔,虽然基本上风精都比较自由,各归各,但凯斯可以算是我把他送到你身边的,所以......"
"......如果我......长睡不醒,凯斯会怎麽样?
风信揉著下巴,沈吟一会儿才开口,"老实说,我也不知道。"看到时影的表情,他摊摊手,"确实不知道,无前例可循......我也猜想过,说不定并不会发生什麽,只不过是被困在你身边就是了......但......他是不会老的......"
时影默默地想像著这种情形,不出声。
风信耐心地等著他开口。
良久,时影才轻声问,"那麽,该怎麽办呢?"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
"......"
"......我应该让他离开吗?"
"凯斯很单纯,所以对契约也是很执著的。"
时影看看他。难道说像他这样的油滑的风精,就可以违背契约麽?说起来,所谓契约,大概更多是个人心里的信念吧,为了表示忠诚而给予自己束缚。是啊,那个契约......要等到自己想起凯斯......想起他......
"无论哪种生命,都会遇到许多难题,"风信平静地说,"你慢慢想,现在我们去找凯斯。"
"风信哥哥!"津津有味埋头在画报里的凯斯一看到风信,就露出大大惊喜的笑容,跳起来扑上去,风信被他撞的一个趔趄,有些吃惊。
"你这小家夥,重了这麽多,都干什麽了?"风信笑著上下掂掂他,"你可记住,当风精的最多只能刮刮风,听听壁角,可别去做些不自量力的事儿,你难道想变成石头一样沈甸甸?"
凯斯明显有些心虚,"我没,我......就请小暴哥哥挪了挪地方。"
风信立刻敛笑,"原来是你干的。"
凯斯迅速求饶,"下次不敢了。"
风信皱著眉,用力揉了他头几下,"答应了要记住!"
凯斯连连点头。
风信似有些不痛快,眼神扫过时影,又转开了。

(23)
"你什麽时候住院接受检查?"风信送他们到外面,问时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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