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尖上的孩子————陶夜
陶夜  发于:2009年0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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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尖上的孩子

(1)
时影把他那辆越野车停进车库时,天已经黑透了。从医生那里回来时就开始下雪,道路上雪转瞬积起数公分厚,又湿又滑,四十五分锺路程令时影精疲力竭。路上他听到电台预告说今夜暴风雪会袭击山脉东部包括整个湖区。
下了车,时影先去检查发电机,然後在仓库拣了一抱木柴准备回木屋,经过车子时看到扔在车座上的检查报告,犹豫一下,还是拿在了手里。
刚走上台阶就听到阿布扒在门上兴奋的呜呜叫,夹著客厅里的电话铃声。时影推开门,拍拍阿布的头,先把木柴堆放到厨房里去,然後才踱回来接电话。话筒里传来威斯顿医生的声音,"感谢上帝你终於到了!路上一切顺利吗?你走之後我才听到天气预报,你今天真应该留在我这里。"
时影莞尔,"医生,我很好,不必担心。"
医生仍然不放心,"有任何不妥立即给我打电话。"
时影说,"我会的。"
但如果雪真的下那麽大,一定会压断电话线,封堵道路,这样偏远的森林小屋谁也没办法进得来,时影当然不会提醒医生这些。
他煮好晚餐端到客厅里去吃,没有忘记也给阿布准备它那一份,大狗坐在他身边认真地舔食著餐盘。吃完晚餐洗盘子,然後回来坐在客厅舒适的大沙发里,从杂物袋抽出一本书,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样,翻翻书,或者发发呆。壁炉里燃著火,令房间暖意融融,若不是沈闷的呼啸声从窗户钻进来,完全感觉不出外面正风雪交加,气温已经降到零下二十几度。
大约晚上十点锺左右,趴在时影脚边的阿布忽然站了起来,耳朵抖了抖,跑到门边去转一圈,迟疑了一会儿,回来重新趴下,但不过两分锺,又站起来跑到门边,这回它开始低声吠叫。时影抬起头,"怎麽了?"
阿布回头望他几眼,用鼻子拱拱门。
时影诧异,"外面有什麽?"
他站起来,也走到门边侧耳倾听,除了风雪的声音,什麽也没有听到。阿布显得更急躁,不停地扒著门,似乎想出去。看样子不像是野兽,如果是它们阿布会狂怒的大叫,看它那样迫切和不安的样子,难道是迷失的旅人?在这种季节?
时影想了一下,决定出去看看,他套上厚厚的外套和帽子,把厨房里的应急灯拿出来提在手里,拉开门。
猛然灌入的风夹著雪花,吹得身子晃了一下,门口的地板一下子便湿了一片,时影稳住重心,顶著风走出去,关好门。外面漆黑一片,雪打在脸上,几乎睁不开眼,能见度很低,应急灯的光照到一米以外就被黑暗吞噬了,阿布走在时影前面几步,长毛被猛烈的风吹得蓬成一团。
时影仔细分辨不远处的道路,想看清是否有车灯的亮光,这时候阿布蹭蹭他的腿,开始很有把握的往屋後走,时影跟了上去。他们停在仓库门前,时影更加困惑,大狗在向他示意有东西在仓库里吗?他摸了摸门上的铰链,还挂的好好的,他取木柴的时候锁上的,如果有东西进去,门不是应该被打开了吗?但是阿布看起来很坚持,时影於是摸索著打开仓库的门。
仓库里跟他离开时一样安静。他伸手去拉灯,没有亮,这边的供电线路是独立的,肯定是被雪压断了,没办法,只得举高手臂,借著应急灯的光线四下查看。这里堆放著夏天使用的小船和一些渔具,以及别的杂乱物品,看起来没有什麽异样。
应急灯照遍各个角落,时影觉得自己什麽也没发现,阿布安静下来,看了主人一会儿,终於忍不住,自己往前走到放在屋角的小船旁边去,站在那里低低的叫了一声。
时影挑挑眉,跟著走过去,往小船里面看,然後惊愕地瞪大眼睛。
那小船是夏天在湖里泛舟用的,很小,只有三个座位,分别在船头、中央和船尾。时影看到在船尾和中央座位之间的凹陷处,蜷缩著一个人。
一个瘦小的,衣著单薄的人。
时影真得被吓一跳。
摇曳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这个人侧著蜷成一团,脸颊贴向船板,被头发遮住,看不清面孔。他的浅色头发在灯光下闪著光晕,像朦胧的火焰。他身上似乎只穿了单衣,膝盖贴在胸口上,两只手臂环抱著身体,赤著脚。
时影呆在当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推他,"嗨,醒醒!你是谁?你怎麽了?"一边叫一边想,奇怪!这样偏僻的地方怎麽会冒出流浪汉来?
那个人动了一下,脸侧过来,但是并没有睁开眼睛。时影看著他半边面颊,一时作不得声。这不可能是流浪汉!时影视线转向那干净蓬松的头发,雪白的脚......他扭头在周围找这人的外套,但什麽也没看到。
用力的摇与拍都无济於事,时影用手背去试对方的额头,温热光滑......瞪著陌生人足足五分锺,直到他自己打个寒颤。风雪从仓库外面刮进来,听声音像有无数只棕熊在怒吼。
"好吧,"时影无可奈何地自语,"睡美人儿,看看我能做些什麽吧。"
他先放下手里的应急灯,脱下外套包在陌生人身上,然後弯腰,运足力气,预备一举将对方抱起。手里的重量出乎想像,直起身的那一刻因为用力过猛他差点仰面摔倒,──没有想到会那样轻。时影愕然地看著自己怀里的人,心想,他比阿布肯定要轻得多。
顶著风雪回到屋里,时影把人放到沙发上,回去关紧门,脱掉外套帽子挂在炉火前烘烤,然後才返身走回沙发前,只这麽一会儿的功夫,那人已经转了个身,在沙发里舒舒服服重新蜷好了。
是一个孩子。
浅棕色头发,白皮肤,细手细脚,五官介於东方与西方之间,穿著一件棕绿相间的大衬衫,和一条棕色的布裤子,因为一直睡著,所以看不到眼睛的颜色。
时影蹲在沙发前仔细观察了许久,确定这孩子是在睡著,因为他呼吸轻浅规律,嘴唇微张,十分惬意的样子。阿布一直跟在时影身边,一人一狗一声不响地瞧著莫名其妙突然冒出来的人。
"他是谁?"时影困惑地问。
阿布低声呜呜著。
真是一个让人意外的暴风雪之夜。

(2)
第二天清晨,雪还未停,睁开眼睛,有一刹那的错觉周围是梦般的寂静,但立刻窗外风雪的呜呜声就充满耳畔。
惊醒时影的,是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翻身起床,轻轻走到门边向外看。昨天夜里那个孩子已经醒了,正站在起居室的中央,好奇地四下张望。他赤著脚站在木地板上,衣裤过於长大,虽然胡乱挽了一下,也只能露出脚趾头,雪白细巧,让时影想起童话里的小王子。
那小王子此时正转过头来。
於是,时影看到一双大的有点匪夷所思的绿眼睛。那双绿眼睛兴奋地闪烁著,像夏日流淌在橡树下的溪水,在石块上晶莹发光。他看到那孩子瞪著自己,脸上露出笑容,张开嘴要说什麽的样子,可是时影什麽也没听到,他的耳朵里突然充满了咆哮声,门和窗訇然洞开,强烈的风夹著雪卷进来,被狭小的空间挤压成方向不定的涡流,发出奇怪的声音,掀起一切小东西,书籍、水杯、衣物,时影只觉得有一个什麽东西重重地砸在自己额角上,紧接著疼痛而来的,是一阵暗黑的晕眩......
第二次睁开眼,时影先呻吟一声,然後感觉自己已经平躺在了沙发上,头阵阵作痛。身边有个人影在晃,他勉强侧一下头,看到一张写满紧张的脸凑在旁边,是那个绿眼睛的孩子,视线对上,那孩子露出欣喜的样子,挥舞著双手跳起来,开心地晃著身体,象在跳滑稽的舞蹈。时影伸手摸摸还在疼的地方,感觉火辣辣的,肿起一个包,不由皱著脸脱口而出,"怎麽回事?"
那孩子停住,眨著大眼睛看他,抓抓头发,用手指门,再指指窗,然後用力挥动手臂。时影愕然看他,"......你是说风刮进来?"孩子张著嘴,使劲点点头。
"怎麽会呢?"时影抽著气,慢慢坐起来,看看周围,门窗已经重新关好了,地上全是刮落的杂物,壁炉里的火也灭了,阿布站在旁边,正用湿漉漉的黑眼睛望著自己,身上的毛还乱蓬蓬的翘著,看来也是那阵怪风的受害者,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他抬头看那孩子,蹙著眉,迟疑一下,问,"你是谁?你......"他目光落在那孩子的嘴上。
那孩子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嘴张得更加大,一双手胡乱比划著,时影简直可以看到他喉咙深处的小舌头,好笑之余有点讶然,喃喃开口,"......不会说话吗?"孩子停下动作,安静地看著他。
跟那孩子对视半晌,时影自言自语,"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啊?"
那孩子直直地看著他,满脸无辜与天真。
时影烦恼地说,"我还想问许多问题呢!你叫什麽名字,你从哪里来,外套脱在哪里,交通工具停在什麽地方,是否有人带你来,是否那人把你抛弃,以及为什麽,还有你家人在哪里,如何送你回去......"
他瞧著那孩子,有些困惑,"......呃,或许问你是不是有智力问题不太合适......不会说话,那麽你会写字吗?"
孩子歪歪头,盯著他,脸上渐渐现出开心的笑来。
时影不由叹气,看来只有等雪停再出去找找看有何线索了,现在的第一件事,是把火重新生起来,他打个寒战。
木头很快劈劈啪啪响起来,火苗欢快地跳动著,时影松口气,去收拾乱成一团的屋子。从地上拣起东西的间隙,他转头看那孩子,吓了一大跳,叫起来,"别那麽做,小心烧到。"那孩子正跟阿布一起蹲在火边,好奇地用手去摸火苗。时影两大步过去把他手拽了回来。孩子抬起头,大眼睛眨巴眨巴。
时影有些无奈,"会烧到手的,懂吗?"
让他没想到的是,那孩子摇了摇头,很快地把手重新放到火苗里,而且居然就那样停在那里,手指头还很惬意地来回动。时影睁大眼,抑制住想把他拉开的冲动,瞪著那双活泼的手,"咦?"他看看手又看看这孩子,"你有特异功能吗?"
孩子抬起头来朝他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时影太过吃惊,摸著後脑勺,"你......你......你到底......"是什麽呀?时影自己都困惑地笑起来,真是个奇怪的孩子,他真的是人吗?真想这麽问出来,可是,看著那孩子献宝一样开心地笑,怎麽也说不出话来,不管他听不听得懂,这麽问都太过份了。
幸好接下来除了不会说话,不怕火,这奇怪的孩子没有再做出什麽令时影惊讶的事。他那一身单薄的打扮看在眼里冷在心头,时影只得去翻出自己的毛衣外套裤子给他,再加一双厚厚的毛线袜子,孩子一脸兴奋地接过去,飞快地套在身上,笑眯眯地左看右看,突然抱住时影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一下,还没等时影反应过来,他已经跑到屋子中央,开始手舞足蹈地摇晃身体了。
时影愣愣地看他做那种类似於表示高兴的舞蹈,哭笑不得,奇异的感觉又涌上来。
接近中午时,暴风雪渐渐变小,到了午後,风几乎停了,只有细细的雪花还在不断向下飘落。
时影给自己和男孩都套上厚实的外套,拉著他一起出门去,打算在四周走走,即使智力有问题,遇到与自己相关的痕迹,总会有点异常吧?时影这样想。他胡乱打著手势,示意那孩子跟在自己身後,──也不知他看懂没有。
总之,两人一狗一起走出了木屋。
他们先到屋後的仓库去。前天晚上抱著男孩出来时,时影腾不出手去锁,门上的铰链只得随便缠上几道,现在也还是那样,没有动过,里面也跟他们出来时一样,什麽异常都没有。绕著仓库转了一圈,也没发现什麽。时影於是扩大搜索范围,屋後和两侧都看不出什麽,又沿著屋前的路找过去,一直走到下面的路上,都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甚至连轮胎的痕迹都没有。
难道是昨夜雪太大,都遮住了?时影皱著眉想。但如果是那样,阿布也应该有些反应啊?他困惑地回头看看,发现搜索小队的另两名成员完全无视任务,郊游一样,边走边玩。男孩四处乱跑,阿布就在後面围追堵截,追到扑上去,一人一狗便滚作一团,滚一会儿,爬起来再追,乐此不疲。
时影摇摇头,真是无忧无虑啊!他刚要迈步往回走,脑中突然闪现什麽,不由得悚然一惊,立刻回过头去紧盯那笑得开怀的孩子脚下......竟然......几乎没有痕迹!积雪足足半米深,自己走得浑身是汗,连阿布都深一脚浅一脚,可是那孩子除了被阿布压倒在雪上时会留下浅浅印子之外,居然没留下脚印!

(3)
公路一恢复通车,时影就带著绿眼睛男孩下山到威斯顿医生的诊所去,那是在男孩莫名其妙出现的第三天。刚在车上坐好,男孩便转身把手和脸都贴紧在车窗玻璃上,好奇地向外张望。时影摇摇头,发动车子。他心里实在有太多疑问,急需答案。
抵达时,威斯顿医生刚好送一位病人出去,见到时影,张开手臂欢迎他,"伊恩,我一直打不通电话,现在看到你真是太高兴了,你怎麽样?身体还好吗?"
满头银发、热情健谈的老医生对这个年轻俊秀而又温文有礼的东方男子相当有好感,把他当成自己的孙子,喜爱他,也为他惋惜。
时影笑著拥抱他,说,"我很好。"
"啊,你永远这样说!"医生挥挥手,向後退一步,打量他,"不过今天你的气色确实不错。"这时他的视线落到男孩身上。
那男孩正歪著头,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满脸的探究。
"这是谁?"医生讶然问。
"他麽......"时影说,"医生,是这样的,我想请你帮他检查一下身体。"
威斯顿医生立刻严肃起来,"有什麽问题?"
"呃,"时影耸耸肩,不知道该怎麽说,"我不确定。事实上,他是我拣到的......穿著单衣、赤著脚出现在我家门口,他好像不会说话。"
"天哪!"好心的医生立刻露出同情的表情,"被遗弃的吗?"
"也许......最好是先检查一下,"时影犹疑著,"除了不会说话之外,他还不怕火,而且......医生,我发现他有三天了,这三天他几乎没怎麽吃东西,如果我不往他嘴巴里放,他不会自己去吃......另外,也许您能给我介绍一位精神科大夫......"
威斯顿医生立刻明白了,"哦,当然可以。总之,让我们先来看看他的身体情况。嗨,孩子,到我这儿来!"医生招呼男孩。那孩子观察了医生後,似乎满意了,正跑到一边去好奇地翻架子上的画册。
时影想起一件事,问医生,"您可不可以先称一下他的体重?"
"当然可以,来这边。"
时影过去把男孩领过来,让他站到体重计上去,把他手里的画册拿下来。
医生调整指针,然後大声读出数字,"哗!143磅!"
"什麽?"时影大吃一惊,"不可能!"
医生也啧啧称奇,"这样瘦小的孩子居然如此重,真是不可思议。"
时影张大嘴,作不得声:他明明踏雪无痕,可是居然跟自己一样重!
男孩不大有耐心久站,很快跳下来到时影手里抢那本画册,打开来看,津津有味,边看边笑。
医生有趣地瞧他一眼,对时影说,"让他看,我们先来为他填一张体检表。"他取出表格,拧开笔,"首先,叫什麽名字?"
时影与他面面相觑。
男孩手里的画册是一本地理杂志,时影低头瞥一眼,看到大幅图片:澄澈的天空下面,层层石灰岩间开满黄色与紫红的花朵,原来在介绍爱尔兰巴伦的地貌。时影心里一动,脱口而出,"凯斯。"
"叫他凯斯吗?"医生点点头,"好。"
那男孩忽然自画册中抬起头来,嘴唇微张,迷惑地看时影,仿佛受到召唤。时影微笑起来,摸摸他头,"你也喜欢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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