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尖上的孩子————陶夜
陶夜  发于:2009年0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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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是......"他轻松地问。
时影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是我的朋友。"
杨怀恩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看似浑不在意。时影却觉得尴尬。他觉得杨怀恩一脸的心知肚明,即使明明他的表情自始至终温煦如一。这个男人总是让人备感挫折。他事业成功,是这个世界上站在巅峰的少数人之一。他外表出众,风度翩翩,虽年近不惑,却比大部分英俊的年轻男人更令人著迷。
时影从来就不愿意接近他,可是现在也不得不承认,他对自己──是真的很好,即使这种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这就叫做爱屋及乌吧?他心里苦笑著想。
他们从医院的顶层直接坐电梯下到特护病房。在采访事故中受伤的庄家敏与摄影师都已经转到了这里,环境很好,照顾也周到。
文杰冲进去的时候,庄家敏已经醒过来,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杰......"
"是我!是我!"文杰跪在床边,紧紧握住他的手,忍了很久的眼泪终於涌出来,"家敏,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庄家敏看著他,笑起来。
文杰仰起头,勇敢地面对杨怀恩,"杨先生,对不起。"
杨怀恩点点头,表示赞同,语气很温和,"我明白。──谢谢。"
时影沈默片刻,对文杰说,"对不起。"
文杰深深地看他一眼,没说话。他彻底放下了心事,本来憔悴焦灼的面孔突然容光焕发,十分美丽。
时影看著他,只觉得怅然。从这一刻起,文杰大概会真正退出他的生活吧?虽然早已说分手,但那道长长的感情的伤痕却至此方止......他默默离开那对情人,走出去。
杨怀恩跟出来。
时影忍了半天,终於开口,"你不该这样做。"
杨怀恩反问,"不该怎样?不该让文杰回去照顾你?"他忽然看著时影笑一下,"我以为你喜欢这种虚幻的幸福。"
......
时影两手紧握,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脸色却慢慢暗淡起来。
杨怀恩仿如不见,只淡淡说,"我送你回家。"
"......"沈默间,一只温软的小手握过来。时影微微转头,正对上凯斯那双眼睛,温润如水,静静地看著自己。
时影深深吸口气,本来灼热的脑袋清醒了些,抗拒的情绪慢慢散去,他语气恢复平和,"麻烦你了。"
杨怀恩说的家是时影母亲在长岛的一幢房子,时影的父亲喜欢这里的环境,所以虽然离任教的大学距离比较远,却依然长住在这里。
直升机还未降落,时影已经看到宽大阳台上裹著围巾站在寒风里的人影。跳出舱门,他躬著腰飞快从咆哮著的螺旋桨下跑过去,拥抱母亲。时太太抓住他的手臂,半晌才说出话,"小影,你肯回来......太好了,妈妈很想念你。"
"我也是。"时影努力抑制自己的颤抖,母亲似乎比几个月前更纤细了。
时太太抬起头来,眼睛里有宽慰也有伤感,还有点不安,"快进来,我听说你们在机场等了一天,累坏了吧?你爸本来也在等,可是他......"
"有公事是吧?"时影打断她,若无其事地说,"我知道。"
时太太张张嘴,又阖上,望望他们来的方向。
直升机并未停留,时影与凯斯一离开,就马上重新起飞了,杨怀恩甚至没有露面,更别说下来寒暄一番。
时太太仰著头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带他们进屋子,吩咐等著的女仆收拾行李,看看凯斯,温柔地问,"这就是你在山里新认识的朋友吗?"
凯斯一直跟在时影身边,歪著头看她,似乎很喜欢她,笑眯眯招呼,"你好,我是凯斯。你真漂亮,比时影还漂亮。"
时太太一呆,失笑起来。
时影伸手装模作样拍一下他後脑勺,"喂,不许调戏我妈妈。"
凯斯睁大眼睛,"什麽是调戏?"
时影有点语塞,想一下,胡乱回答,"就是乱夸奖。"
"我哪有乱夸奖,你妈妈真的比你好看啊。"凯斯有点委屈。
时太太笑出来,"好了好了,天都快亮了,快去洗个热水澡先休息,有什麽话睡醒再说。"
凯斯如临大敌,"洗澡?我不......"
"喂!"时影知道他想说什麽,立刻打断,"不用罗嗦,我来帮你洗。"
这话听起来简直像在调情,时太太顿一顿,笑的有点干巴巴,"那,那你们先上去吧。小影......"她犹豫一下,那种不安又浮现出来,"你会在家多住些日子吧?"
"......嗯,这次会待比较久,要找亚述有事,还有些其他事情要处理,"时影看著母亲,一时有些躇踌,"......总之,这次会待久一些。"
"那就好。"时太太欲言又止,最後只是说,"快去休息吧。"

 


(19)
时影一直在想母亲那满怀心事的笑容。时太太大家出身,自小被要求喜怒不形於色,严格按尺度生活,碰到再大的事都力求端方持重,务必让自己似一尊玉雕菩萨。她性格过於温婉单纯,修习并不到家,但在普通人面前作作样子也已经足够,这一次竟流露如此明显的情绪,眼睛里的忧郁不安瞎子都看得出来......因为自己?还是因为......时影心不在焉,等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被自己按在浴缸里的凯斯这一回乖的出奇,而且......
"......凯斯,你好像重了一点吧?"他掂掂凯斯的身体,虽说仍然一只手就可以托的起来,但与上次相比已经有所不同。
"......因为我已经不纯洁了。"
时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稍顷,瞪大眼,"......什麽!就因为我看到了你的裸体?呃,倒是也摸过了,不过只是帮你洗洗而已,这就已经玷污了你了?"他联想到严重的後果,不由蹙起眉来。风是自然物质吧?应该不至於像宗教形象那麽死板吧?
"不是。"绿眼睛男孩哀怨地斜视他,"身体没关系的,你亲亲咬咬也没关系,只要你喜欢......我说的是我的心。"
时影一脑门黑线,"你的心怎麽了?"
"它好像在嫉妒,也或许是猜疑,反正不是好东西,很重很重地压在这里。"凯斯用手指在自己身上比来比去,最後确定的位置是胸口粉红色小乳尖的一侧。
时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里,过了好半天,才面无表情地抬起头,"你嫉妒什麽?"
"就是那个人啊!"凯斯声音大起来,用力拍著浴缸的边沿,气愤又委屈地扁嘴,"那个人那个人啊!他是谁啊?他为什麽要抱你啊?他也喜欢你吗?我不要不要!为什麽刚走一个又要来一个啊?"
"......你说杨怀恩啊。"时影要想一下才明白。他不吭声了,默默地把凯斯从水里捞出来,用大浴巾包好,抱到外面的床上去。
凯斯一直等著他的回答,半天等不到,开始不耐烦,"时影~时影?时影!"
"睡吧,别吵了。"时影一把按倒他,用被单把自己和男孩一古脑儿卷起来。
"唔唔,"凯斯挣扎著从被单里钻出头来,"可是你还没有说......"
"他喜欢的不是我。"
"哎?"
"他喜欢的不是我,放心了吧?快闭上嘴睡觉!"
凯斯很想继续问,那他喜欢的是谁......可是时影已经把脸埋进了枕头里。时影从来没对自己这麽凶过。这算凶吧?时影总是很温柔平和......现在却这麽不痛快的样子......还是住在山里的时候好啊......既然说不是......凯斯叹了口气,不敢再开口了。不过,他转转头,又发现一件新的意外,自己跟时影睡在一张床上哦......第一次睡在一张床上哦!而且贴得很近,近到时影身体的温度清清楚楚从被单下面传递过来......男孩咧嘴笑出来,再往那边拱两拱,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早上还没睁眼,时影就感觉脸颊上有气流轻柔扫过的感觉。冬季房间的窗户除了打扫时不会敞开,那麽......这一定是凯斯了。
房间里有柔和的光线和若有若无轻轻哼唱的声音,时影慢慢坐起来。果然,厚重的窗帘已经被拖开一半,凯斯站在宽大的窗台上,好奇地向外张望著,一边轻轻扭动身体,嘴里还轻轻哼著"特拉拉......嗒拉拉拉......特拉拉......"的古怪调子。
他没穿衣服,身上只搭著一块大浴巾,随著他手舞足蹈的动作挥来挥去,勉强将身体维持在站立的状态,也因此显得格外轻盈,纤细的长腿,精致的足踝,半透明的皮肤,站在窗前,像一只虚幻的精灵。
"凯斯......"时影恍惚地开口。
男孩立刻回过头,笑著扑过来跳到他身上,"时影时影,你醒了?刚才有人悄悄在门外看了你好几次了。"
"......嗯。"时影用力闭一下眼睛,感觉有点眩晕。一定是母亲。决定回家的时候就知道一定会谈到很多事情,母亲是想劝自己动手术吧?她跟......父亲商量好了?父亲会同意?时影牵牵嘴角,起身下床去盥洗,然後下楼。
时太太果然在等,一脸的神不守舍,见到儿子,立刻露出温柔的笑容,"小影,你醒了,妈妈一直在等你。"
"妈,你有什麽话等下再说,先让我填饱肚子好不好?"时影有些无可奈何。
时太太一滞。
"......其实,有些事不说也没关系。"时影又小声嘀咕。
"......你这孩子。"时太太伤感地看著他。
凯斯歪著头来回看他们,满眼好奇,习惯性地往桌子上坐,一屁股拱倒了桌边的玻璃杯,响声过後,牛奶淌了一桌,吓得他跳起来,又带翻了瓷碟子。时太太吃惊地瞧著他,又看看儿子。
时影苦笑著把凯斯塞进自己身边的椅子里,小声对他说,"今天坐这儿。"
时太太力图保持自然,看著他,笑了笑。
凯斯嘟著嘴,检查了一下自己面前的食物,只有两片橙是他感兴趣的,拿起来吃了,抬头回视女主人,想了想,开口,"妈妈,你想说什麽就说没关系的,不管是时影脑袋生病的事,还是他以前爱人的事,我都知道。"
时太太彻底僵化。
时影好气又好笑,瞪著凯斯,"你叫我妈什麽?"
"妈妈?怎麽?"男孩的目光纯真而甜美。
时影望望天花板,不再理他,"妈,你想跟我说什麽?"
"啊?哦。"时太太回过神来,"我联系到一位很权威的脑科专家,他想给你做一次详细的检查。"这话题她想提又不敢直说,结果被凯斯一打岔,脱口而出,说完了自己也吓一跳,立刻战战兢兢看著时影。
时影低著头用叉子叉煎蛋,过一会儿才说,"我已经检查过了,也知道结果了。"
"我知道,我知道,是那位沃恩教授,"时太太连连点头,"他是非常好的,可是再看一看也没关系啊。"
时影不作声。
时太太转向凯斯,声音放得很软,"凯斯也希望小影好起来吧?再看一次,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凯斯一脸困惑地点点头。
"我知道了。"时影淡淡说。
时太太呆一下,欢喜的眼泪几乎掉下来,"太好了,太好了。"一边说一边急忙自旁边取过一张卡片递给时影,"地址在这里,只要提前打个电话去就好了。"看到那张卡片,她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你在找亚述吗?他好像搬到新泽西的大洋城去了,这是地址。"
时影对著卡片边缘那行硬朗的铅笔字看了一会儿,问,"谁告诉你的?"
时太太迟疑一下,轻声说,"一个朋友。"声音有些不自然。
时影垂下眼皮。

(20)
"......你到底在生什麽气呢?"
凯斯问这话的时候,他们的车已经开过第九街桥,上了大洋城的主干道。在医生与前经纪人之间犹豫了很长的时间,时影还是选择了暂时逃避。陪精灵去寻找往日时光与把自己的身体送到医生手上随便摆布,还是前者听起来更虚幻美丽,而虚幻美丽的东西往往都具有更加强烈的吸引力,尤其在人想逃避现实的时候。
时影听到凯斯的问题,有些诧异,"我没有生气。"
"嗯......"凯斯趴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侧著头,眯著眼看他,"难道我的感觉错了?"
"对,你感觉错误。"
凯斯咯咯笑起来,"时影时影,你连自己都骗。"
时影看他一眼,面有异色。
凯斯丝毫没有发觉,不过也没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往後靠,把手枕在脑後伸个懒腰,继续发表感想,"妈妈长得很漂亮,不过有点怪怪的......哎,我觉得她看我的时候总是把眼睛睁得很大很大的样子,这样会很辛苦吧?哈哈,妈妈真有趣......"
时影双手握紧方向盘,听著凯斯嘀嘀咕咕。
他忽然想起了文杰。
如果是文杰,就不会觉得有趣。母亲并没有恶意,目光中已经不自觉流露出纾尊降贵的同情,更何况别人?文杰孤儿出身,吃了不少苦才在社会中挣扎出自己的一角落足地。他倔强又敏感,自小的经历令他拥有比别人更强的自尊心,能自立後,便受不得一点儿委屈,也不肯让自己受委屈,──他靠自己吃饭,又不靠别人养活。时影起先并不明白,否则不会要求他跟自己来纽约,不会让他住在自己家里,不会要求他应酬自己的父母亲朋......不会丢下他去工作......也不会在他流露委屈的时候要求他"为了我,忍一忍......"
文杰肯忍也是因为爱自己,但这种爱与忍耐是有限度的。如果付出的爱有回应,也许文杰会继续忍下去......但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自己没有看到任何不妥。
杨怀恩说什麽来著?
......我以为你喜欢这种虚幻的幸福!
......那个时候......真的没有看到吗?
时影踩下刹车,把车停在路边的临时停车处,整个人趴到方向盘上,不出声。突然停车让凯斯有点意外,扭头看他,"时影,怎麽了?"
脑袋里突然像著起火来,时影从衣袋里摸出小瓶,吞下药丸,抵挡汹涌而来的疼痛,感觉额角後背迅速地沁出一层冷汗来,凯斯惊慌的询问声也开始忽远忽近,飘浮不定......明明已经疼到连呼吸都困难,无暇去想任何事,大脑里却总是丝缕不绝的掠过一些看不清的念头。
时影觉得自己正在被那些念头扯向一个黑暗灼热恐怖的地方,明知道不应该去,可是这一次却突然失去了挣扎的欲望,疼痛、灰心沮丧,像绳索一样勒得心脏开始窒息。
就这样吧......
他想。
他真的是在自己骗自己!
......也许......大家都在因此恨自己......文杰踢开自己是对的......至少他重新找的那个人给他的是实实在在真的快乐......文杰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其他人呢?
时影觉得自己的头几乎要爆裂。
他不想去想,却忍不住。
身体越来越冷。
但是在浓重黑暗中,凯斯的声音忽然很清晰的渗透进来了。清亮的,柔软的歌声,虽然听不懂,但调子很动听,若隐若现,连绵不断,像温暖的水流缓缓包覆过来。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一天,似乎有过这种感觉......
有一处开阔的漫坡地,绿草间的岩层像阶梯一样直落海中。躺在阳光里,身边盛开著团团簇簇的小野花,精致的山地八瓣花轻轻颤动,花瓣在鼻尖上探头探脑。高远的蓝天下刮著微风,风像调皮的小小少年一样打著滚跑来跑去,又用小毛手来摸自己的脸。那种温暖柔软,充满胸臆的满足感......然後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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