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影茫然看著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原本已经下定的决心,在听到那预言後荡然无存。他心里又酸又麻又辣,突然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
风信仿佛明白他在想什麽,简单说,"定下来给我电话,这段时间我会留在此地。"
凯斯很兴奋,"风信哥哥能帮时影看病麽?他什麽时候会好?"想了想又问,"风信哥你在这里,那阿罗呢?他不来吗?"
风信手抄在医师袍口袋里,不回答,只含笑揉揉他头发,转身回去了。
凯斯嘟嘟嘴,坐到车上,不一会儿又兴高采烈起来,"时影时影,风信哥哥也要帮忙给你治病呢,那你的病很快就会好了,风信哥哥很厉害呢。"
时影手握著方向盘出神,半晌才说,"他已经帮过忙了。"
"什麽?"凯斯疑惑。
时影看他一眼。
凯斯笑脸渐消,迟疑著,伸手摸时影脸颊一下,"......时影?你怎麽了?"
时影深吸口气,甩甩头,"没什麽,我们这下可真得要快些想起你了。"他刚发动车子,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凯斯,上次你帮文杰叫停了暴风雪,对你是不是很不好?"
凯斯努著嘴,垂下眼。
"跟我说实话。"时影认真问。
"......嗯,我的力量太小,如果是风信哥就很容易。"
"到底是怎样呢?"
"我们,除了刮风,做别的事都要用力的,用的力越多身体就会越重,我的力量太小啦,能做的事很少,帮不上什麽大忙......"男孩有些懊恼。
"......身体越来越重,会怎麽样?"时影刨根问底。
会怎样?凯斯皱起细眉想了半天,似乎不知道该怎麽形容,"......会......很难受......很很很难受......像石头一样重的时候就再也飞不起来,也哪里都去不了......时影你别担心,我还有剩下的!"
原来......风的力量也不是随便就能用的。
时影有些愧疚。风是轻的,自由的,若有一天重得像石头,飞也飞不起......怕是比死还难受吧。
死......与躺上床上无声无息比起来......哪个更可怕呢?
他发动车子,再跑一趟大洋城吧,这次说什麽也要找到亚述和那些照片。时影模模糊糊地想,为什麽已经记不起去过哪些地方了呢?以往所走过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了大脑沟回深处浅淡与不确定的片断,明明都是真真实实踏上过的土地,现在想来好像只不过是擦眼而过的风景画片,到底,发生了些什麽呢?
凯斯似乎感觉出他心情的晦涩,难得安静地坐在旁边,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回头看看他。
与上次开车的小心相比,这一次路上的积雪大部分都已经清除,车子跑起来畅快无比。这座新泽西州的海滨度假小城,也许到了夏天会热闹非凡,在二月份的寒冷天气里却只能用静寂来形容。棋盘格一样的道路尽头大概就是海,有隐约的海鸟叫声传来,按杨怀恩给的地址,车子向相反的方向拐去,一路对著门牌号,在一幢灰突突正方形的大房子前面停下来。
时影一时想不出是什麽让自己觉得异样,已经走到门前,他才想起来,回头看路边停著的另一辆黑车,那款车型自己父亲也有一辆。
未及细想,跃跃欲试的凯斯唤回他的注意,"要按铃吗?"见他点头,男孩立刻跳到台阶上,玩具一样用力按下去不放,单调的门铃声响彻全屋。
里面有人不爽地嘟嘟囔囔,然後大门被忽一下拉开,一张明显来自热带的深肤色面孔出现在凯斯面前,长相端正平凡,一脸不快,正要对凯斯怒吼的时候,眼神一溜,看到了站在几级台阶下的时影,顿时呆住。
"嗨,亚述,"时影招呼,"我找了你好久。"
亚述瞪了他半天,才吃惊地开口,"伊恩,真的是你,你不是......你怎麽......你......身体怎麽样了?"
时影笑笑,"你看到了,还活著。"
"没事了麽?"亚述有点困惑,但明显地替他高兴,"那太好了,快进......"他话说到一半,顿住了,回身看看,有点犹豫,有点担忧。
"你有客人?我们进去不方便?"
一向礼貌有加不给别人添麻烦的时影出乎意料地追问,而一向大而化之不拘小节的亚述一反常态地束手束脚起来。亚述做了时影经纪人也有几年,彼此也算相当了解。
"......客人是我认识的?我只是来找些照片,如果不方便......"
"照片?"
"就是我给你的那些,你不是说要收集一些照片尝试自己创作吗?"把东西交给亚述,是因为他说自时影之後再不给别人当经纪人,而要自己动手。亚述喜欢用旧照片拼贴图案,十分抽象,有些颇引人注目。
亚述更加不安。
"客人不会是......我父亲吧?"时影试探著问。
看到亚述的表情,时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立刻沈默,过一会儿,才说,"还真是巧......。"
亚述满脸愧色。
时影垂著头站在那里,忽然间大力推开他,力道重到亚述的背"砰"的一声撞在门上,站在旁边的凯斯也吓了一大跳。但是时影都没有感觉,他直直走进室内,穿过门廊,进入大房间。房间是打通了的,杂乱无比,一看就知亚述完全拿它当工作室,墙上桌上地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照片。
房间里很疏离地站著两个男人,衣冠楚楚,一个年轻一些,看到时影,愣一下,轻声提醒身边的长者,"时先生......"
然後父子俩的视线就对上了。
父亲的眼睛里只有一点儿意外,"时影?你什麽时候回来的?"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起,父亲开始连名带姓地称呼自己。叫自己小影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後就只剩下妈妈了。
"......爸怎麽会在这里?"时影轻声问。
"关於一些工作上的事,特地过来一趟,"父亲的声音沈稳无波。
"什麽样的工作?"时影看看四周,那些照片,熟悉的景物,他的语气有点讥嘲,"举办一个遗作展?"
(24)
"......爸,我还没死呢!"
时影从小到大没有大声吵嚷过,在周围人的眼里,他乖的不像话,虽然有一点点倔,但自小就是个温和的孩子。
所以他压抑著怒气的声音吓呆了亚述,吓坏了凯斯。
儒雅的时先生皱起眉,"你在胡说什麽!"
"爸,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麽?"
"......"
"如果我死掉,摄影展是不是会更轰动?"
时先生板著脸,似乎完全不懂儿子在说什麽,"时影,不要那麽神经质!"顿一顿,他放缓语气,"摄影展跟你的病完全不相干。即使我想这样做,也是因为它们值得展出,而你,太消极了。"
时影嗤笑,"爸,我长著耳朵!上次的联合影展,如果不是你在後面活动,谁会肯把我塞进去?报纸上文化名人时某的儿子也跻身新锐摄影师之列......爸,你是看到我的名字高兴,还是看到自己的名字高兴?"
时先生终於不快了,"你这话什麽意思!"
时影一脸厌倦,"......那些照片,我已经说了送给亚述当材料,难道必须立遗嘱才能完成我这个愿望麽?爸,你的名气已经够了,我也没有足够的才华来光耀你,所以,别再费心了。"
时先生脸色难看,"你认为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自己?"
"我也希望你做这些是为了我,或是为了妈,为了我们的家,但是爸,我大了,骗不了自己,我眼睛里看到的是你永远不会在家里出现,你需要它只不过因为它是个好背景......"时影声音变淡,"回家一次吧,我已经跟妈说了,让她离开你。"
时先生的表情终於出现较大变化,他凝视著时影许久,眼里不知是气恼还是什麽,"......小影......我跟你母亲......一年前已经签好离婚协议......"
时影的脑子"嗡"的一声胀大。
"......她提出......先不要告诉你......怕你不高兴......至於她有没有再秘密结婚......我就不清楚了......小影......你的眼睛里......究竟看到了什麽?"
父亲从自己身边走过去,表情有点冷酷,有点讥讽,也有点无奈。他的助手一脸尴尬,匆匆瞄时影一眼,跟了上去。亚述呆呆站在一边,脸上流露出一丝怜悯。
视线有些模糊,头像一口被重重撞击的大锺,嗡嗡嗡地冲击波激起一鼓鼓的痛楚,时影觉得自己像被扎破的气球,力气不足以撑住身体,瘪瘪地向下滑......好听的少年的声音在身边惶急地响起来,听不清楚,好像是在叫"止痛药止痛药"之类的。
他闭上眼睛,不再坚忍,任由自己被疼痛打败,陷入黑暗......
这些日子以来,我究竟都在干些什麽呢?
或者说,人被生下来,这麽又丑又长的一生都在干些什麽呢?
原来真的是这样啊,人生这种东西,就是你怎麽折腾都会一塌糊涂的东西......所以说所谓真实和虚假,也不过就如此吧?不管哪一种,也不会更漂亮更快活些......
稍微有些负气地,时影载浮载沈地想著。
恢复知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躺著的,但他已经不敢相信自己,谁知道睁开眼睛之後,还会发生什麽古怪难堪的事情呢?
"......我还是不太明白......"
细小的声音从附近传过来,有人在窃窃私语。
"嗨哟,"另一个声音说,"讲到这样你都不明白,再讲下去也没用的,我就告诉你,我觉得啊,伊恩他实在是有点倒霉。"
时影猜想自己的嘴角下意识地向上弯了弯。
"......那麽,你说你跟他去医院,这一次医生到底是怎麽说的呢?"
"要住院。"
"就是说,决定动手术麽?唉......"
"你为什麽叹气?动手术不是能治好病吗,那时影以後就不会这麽疼了。"
"你懂什麽,我觉得他宁愿疼死也不会愿意变白痴的。"
"变白痴......"
"就是说他再也不认得你了,也听不懂你说话,也不会理你,你哭他也不会明白......喏,就像现在这样,你掉眼泪,他也不知道。"
"我可以一直掉到他醒来他就知道了,我掉眼泪的时候时影都对我很温柔。"
"变了白痴就不会。"
"......"
"如果是现在这个医生的话,可能不会变白痴。"时影小声说。
两个人影凑过来,惊喜挂在脸上,"时影/伊恩,你醒了?"
亚述又是愧疚又是高兴,愧疚大概是因为动过心思把"继承"到的照片再转手出去,"你刚说什麽?怎麽这次检查的结果不错吗?那太好了!"他是真心为朋友高兴。
......是真心吧?时影心里苦笑,简直不敢再相信自己的感官与感觉。
"检查是还没有进行,但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手术会成功,不过我醒不过来。"不知道为什麽,漫不在乎地就说了出来,像说个事不关己的笑话。
从他的表情里,亚述却看不出任何开玩笑的成份,"真的?"
时影苦笑一下,"这是一道选择题,答案有两个,一个是死,一个是当植物人,你选哪一个?我也可以换个医生,然後答案变成死亡与当白痴。"
半晌,亚述才喃喃说,"伊恩,你真倒霉。"
是啊。
时影把手搭在额头上,望著天花板,一脸茫然,生老病死,悲苦哀戚,也不过是大大小小毫无意义的倒霉而已。
亚述也无话可劝慰,陪著沈默一会儿,终究心里难过,走开了。
凯斯小小的头颅依偎过来,担忧地望著他。
拉回视线,对上那双眼睛,时影轻轻喟叹,用手指刮刮他细嫩的脸颊,"还有你这个小家夥,为什麽会那麽倒霉地跟我订了约呢?"他费力地撑著身体站起来,看看周围堆的到处都是的照片,"来吧,我们在这里狠狠耗它几天,赶快把你想起来。"
......
"......不要!"凯斯细瘦的手臂环上他的腰,"时影,不要想了,我明白了。"
时影低头看他。
男孩的嘴唇抿出坚决的线条,"我让你想起我,是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可是你现在要想起我,是为了让我走,是不是?"
时影想了一会儿,柔声说,"你不能不走,我改了主意,不愿动手术了,我们绑在一起的话,我死之後你说不定也会出什麽事。"
凯斯低下头,沈默一会儿,问,"会一起变成尘土麽?我不怕。"
时影怔怔看著他,忽然笑了,"凯斯,我如果爱上你,说不定真的会拖著你一起变成尘土了,只是喜欢的话,不用这样的。"
凯斯忽地抬起头,眼睛亮亮的,"你爱我的,时影,你只不过不记得了......"
(25)
从香农机场向北约五十公里,就是巴伦。
巴伦这个名字是从爱尔兰盖尔语翻译过来的,意思是多石的地方。一层层灰色石灰岩间夹著植被的浑圆山丘直落入海中。虽然乍看起来象是一块很贫瘠的地区,但仔细看就知道这里并不寂寞。沈重的石岩旁生长著精致的小白花,盛开紫红色花朵的老鹳草,海石竹,虎耳草和巴伦兰花,有风吹过时,就会像柔软的绿色海水在荡漾。
不过最近几年当地气候十分异常,微风拂面的日子少之又少,海上常常刮起大大小小的风暴,少风窒闷的日子居多,据说这样的变化也是全球气候恶化的一部分。
初夏的一天,一个旅人背著行囊登上山丘,低著头,专注地搜寻,然後在两块相邻的岩石间坐下来,吁口气,"终於找到了。"说著伸手去左右敲敲石头,喃喃自语,"果然又小了些。"被带著海盐味的风侵蚀过的石头,有一些碎屑掉落下来。
随著他的到来,山顶的风势也开始大起来,耳边能听到"呜呜"的风声,夹著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是是,我知道变这麽重你很难受,不过也只有忍了,你看时影还不是一声不吭。"
"......"
"还要多久?总得等你们全都风化干净。"
"......"
"别再抱怨了,大风暴风飓风龙卷风,大家都已经来过了,我们只是风,又不是榔头。"
"......"
"用掉全部力量变成这样也是你自己选的,那就不要罗嗦!"
"......"
"待不了太久。"
"......"
"我是不是要去找阿罗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现在是石头,我是风,他是人,物种不一样,轮不到你关心。"
"......"
"我变得像人?我到觉得你更像石头了!"
"......"
"这不是打击。唉,即使变成石头,你们至少躺在一起,你的要求不就是这样吗?"
这一次似乎不再有回答。
旅人靠在石头上,枕著头,凝视著远处的海面。
每隔一段时间,世界上的各种风都会悄悄地到这里来一次,代替那消失的巴伦的微风,让云朵在天上快速奔跑,让海水卷起白浪,让草海起伏波荡。信风停留的时间最久。他清楚地记得,几年前他在海上刮过时,遇到了那个迷了路,哭泣著的风精弟弟,说是要去找一个人,说喜欢那个人,答应了他的请求,要跟他在一起。
风是不能固定下来的精灵,带动身边所有事物的命运都开始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