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影怔然,过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麽,"......好!"他答。快些找,──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找些什麽,名与利?成就感?亲情与爱情?或是幸福?假如一个人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还需要找什麽?
他把车转到帕皮诺大街,开回那幢老公寓。这附近的房子年头都颇古老,充满浓郁的上世纪风情,对面的苏玛丽咖啡店飘出熟悉的面包香,邻居是一对讲法语的年轻夫妻,午後当阳光爬上窗台,床上厮混的人安静下来,可以听到那边传来叮冬的钢琴声,那位太太在家里教著几个小学生。
放下电话回转身去,对著那双乌珠水晶的眸子笑著说,"他们答应了。"听到尖叫声,看到那具蜜色躯体欢快地扑过来,呵,当时在想什麽来著?好像在想,我此生别无所求了。
跑在前面的凯斯停下来,忽然消失的足音让人心里一空。
时影抬头,越过男孩的肩,看到站在门口的人,和他无措的眼神。
......杰。
地上扔著一只背囊。他两手抄在衣袋里,垂著头,眉心微锁,颀长的身体透出一丝犹豫,投过来的目光是还未做最後决定便被惊扰的一片空白,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凯斯和阿布走过去,双双站定抬头看他,男孩歪著头问,"你找时影吗?"
"......杰,"时影顿一下,走上前。心脏只有一下子的窒闷而已,很快开始重新扑扑跳动,血液的流动也许比以往激烈一些,但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来,"我以为你在纽约。"
"......今早刚到。"
"工作结束了?"
"是。"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安静下来,似乎不知道该怎麽继续下去。还是文杰先开口,带著一种难以察觉的自暴自弃,声音还算平稳,"我说过有事想告诉你。"
"是,"时影温和地点头,"你说要当面谈。"
通电话的时候,没有想到会这麽快见面。事实上通话中大多数时间他们都沈默,後来时影仔细回忆,即使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也很少"谈谈",这想起来让人无语,彼此相爱无疑的人并没有考虑到这些细节。
"电话里你没提到要回来。"文杰开口。
"是的,是临时决定。"
"我在想,也许我可以来整理一下,如果钥匙还在那里。"
"......它还在那里。"
文杰勇敢地抬起头,"我想搬回来,──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个。"
时影看著他,许久,他在心里无声地叹息,然後轻轻说,"好的。"
好的。
文杰垂下头,嘴角抿一下,低头抓起背囊,从旁边墙上的廊灯灯罩里摸出钥匙,打开门,走进去。经过凯斯身边时他侧了侧身,时影在後面看著他,看到他身上最初的犹豫已经完全不见,目光掠过凯斯时闪烁了一下,终於还是坚定地挪开了。
跟进去的时候,文杰就站在近门处,向周围看了看,过一会儿,说,"少了一些东西。"
"......是的。"是少了一些。原先墙上无处不在的照片已经不在了,有葡萄枝花纹的地毯不在了,从世界各地收集的一些趣致小玩意儿不在了,茂盛葱绿的植物不在了,铺满沙发让在上面翻滚的人感觉舒适的丝绒垫子也不在了......
文杰回过身看时影,眸子乌珠水晶,蒙尘的星一样。
有很多东西都已经不在了。
他勉强地笑一下,"是的!好的!......伊恩,你总是这样。"他忽然探身过来,抓住时影的衣服,把他拉近用力吻他的唇。并不是浅吻。然後又突然地放开,说,"我们可以换一种装饰风格。"他提过背囊,把它抛到沙发上去。
时影转头,看到凯斯站在一边,睁著大眼睛,一声不吭地看著所有这一切。一时之间忽然有些踌躇,不知道是否应该感觉尴尬。可是凯斯的目光又太明澈清澄,让他无从解释。
"那麽,"文杰转过身来,正式把视线落在凯斯与阿布身上,"你养了一条狗,还有......"
他语气平常,但不知为什麽,时影觉得他在紧张,全身肌肉都绷得很紧。那种掩饰在内心深处的紧张,让时影心里掠过一丝酸楚,他无法去拥抱他,安慰他,只得耸耸肩,轻松地说,"对,一条狗,它叫阿布。还有凯斯,他是我要解决的,呃,一个小小的问题。"
凯斯的绿眼睛慢慢瞪圆,嘴扁了起来。
他语气平常,但不知为什麽,时影觉得他在紧张,全身肌肉都绷得很紧。那种掩饰在内心深处的紧张,让时影心里掠过一丝酸楚,他无法去拥抱他,安慰他,只得耸耸肩,轻松地说,"对,一条狗,它叫阿布。还有凯斯,他是我要解决的,呃,一个小小的问题。"
凯斯的绿眼睛慢慢瞪圆,嘴扁了起来。
时影失笑,戳戳他鼻尖。
文杰有点惊讶,但也只是一瞬,然後问,"睡哪里?"
时影挑挑眉。
文杰聪明起来的时候也真是很......聪明。睡哪里?公寓里只一间睡房一张睡床,现在住进三个人,这个睡哪里的人是谁?时影看著文杰下意识避开自己的视线,很清楚地感到异样。
他不动声色说,"凯斯一直睡沙发。"
文杰顿一顿,点头,拿了自己的东西很自然地走进卧室去。
凯斯跳起来,被时影手疾眼快一把抱住,"喂喂,你要干什麽?"
"他要干什麽?"凯斯不服气地反问回来。
时影啼笑皆非,"他要干什麽同你有什麽相干?"
"......"凯斯大概没想到这其中的关联,怔一怔,软下来,不过还坚持问,"他要做什麽?"
"他是我以前的恋人。"
"那就是已经分开啦,为什麽还要找你一起亲热?"
"什麽......亲热?"时影瞪大眼睛。
凯斯的眼睛瞪得比他还要大,"亲热!就是睡在一起,交配,作爱,身体蹭来蹭去,脸也蹭来蹭去......"
"停!"时影打断他,"你怎麽知道?"
"我看过那麽多,怎麽会不知道?"凯斯的语气似在说他大惊小怪。
时影还真是不负所望地大吃一惊,"在哪里看过?"
男孩挥挥手,"哪里都有,房子里,畜栏里,山坡上,海上,树林里......"
略一思索,时影马上明白了,一时想不出该做出何种表情而导致面部肌肉有些僵硬,"......看得还真全面,因为风是哪里都去得的,是吧?"
凯斯奇怪地看他。
"咳,以前还真没想到有这种被偷窥的危险,不拉窗帘就做的情况好像还不少......"时影清清嗓子,喃喃自语。
凯斯凑过来,搂住他的腰,仰著脸央求,"你们还是不要亲热吧?我们不是有约吗?我那麽喜欢你,看了会难过啊。"小脸晶莹剔透,让人想重重拧一把。
时影哭笑不得,心道,我真的要亲热还会让你参观吗?何况,他叹口气,"我们的约是这种约吗?真是的话,你变个女孩子岂不更好?"
这话明显让凯斯有点受打击,"你更喜欢女孩子吗?可是所有的风都是男生,原素里头只有云和雨有女孩子,我也没办法呀。"他低头思前想後一会儿,毫无预兆,眼泪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滚落下来,"时影时影~明明你以前恋人都是男生,为什麽我就不行?"
时影吓一跳,手忙脚乱去帮他擦,不知怎的看著凯斯睫毛颤抖,泪水汪汪的模样直想笑出来,!,这可不好,他赶紧抵制不良情绪,努力安抚,"嘘,别哭别哭,我只是开个玩笑,──我不会跟文杰亲热,他只是睡在那里而已。"
文杰确实只在睡觉,有四只眼睛为证。
凯斯拉著时影进去的时候,他已经趴在床上睡著了。时间还只不过刚刚过午,他却已经疲累不堪地沈入睡神的黑暗国度,眉皱著,英俊的五官之间有一种隐忍和苦闷,好像为著什麽事耗尽了元神。
时影朝凯斯摊摊手,把他扯出来,说,"看,只是睡觉而已。"
凯斯的眼泪放得快收得也快,此时注意力已经分散到别处,"他为什麽不高兴?"
时影顿一下,"不知道。"
"你怎麽会不知道?"凯斯不解,"你不是可以看到吗?"
时影奇问,"我可以看到?"
凯斯比他还奇,"你看不到吗?风信说你能看到的。"
时影看著他,半晌,灵光一现,"......慧眼?"
"呃,我也不太明白,"凯斯犹豫一下,"就是可以早一点看到......看明白......然後就能跟我一起。"
时影想一想,笑了,"那不是慧眼,那叫做看破红尘,得道升仙,是人类的一种特异功能,通过自我暗示实现。可惜,不管是看透人心,还是看破红尘,我都做不到。快过来,别人的事情别人自己会处理,我们来想一想怎麽处理你的问题。"
他走开去打电话,运气不错,接起来的不是答录机,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声音里不知怎的带著点怒气,"喂?"
"请找亚述听电话。"
"他不在!"
"何时打过来能够找到他?"
"任何时候都不可能!"
"......我可以问一下他去了哪里吗?"
"地狱或许!"
"......呃,抱歉,"时影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是这样,我只是想问一下,我曾经寄给他一包东西,是照片,自蒙特利尔寄出,但我刚刚发现其中有一些必须收回,您是否知道那包东西的下落?"
对方硬梆梆回答,"帮不了你,你可以祈祷你的东西没有跟他一起被地狱之火焚毁。"
时影干巴巴道谢,放下电话,心想,亚述这个小子不挑好时机与女友分手,那些照片可别被这位愤怒的女性烧掉才好。亚述以前的女友之一就曾经那样干过,将他所有个人物品包括衣物、书籍、唱片与未完成作品统统堆在浴室付之一炬,冒出的浓烟惊动了邻居,最後连警察都到场干预。
想了想,再打到别的可能地点去找,几个电话下来,时影发现自己这位好友人间蒸发,不知所踪。这可有点麻烦。
凯斯坐在旁边的沙发靠背上,手扶著他肩听他讲电话。男孩落座的地点经常稀奇古怪,又喜欢挂在他身上,因为身体轻盈,并不觉得累赘。
"你在找东西吗?"凯斯伏下身子问,说话间有青草般气息拂过。
"在找你的下落啊,不是说拍到过吗?我在想应该查看一下以前的照片,只凭我自己的脑子恐怕很难想起来。"记忆力自生病後明显受影响,时影委实是不太信任自己的头脑。
"哦。"男孩懵懵懂懂。
能问的人都问过,无奈,时影只得留言请大家见到有关人士通知其速与己联络。凯斯自己倒并不著急,蹦蹦跳跳跟著时影到厨房去看他煮东西吃。阿布对吃也有浓厚兴趣,跟进来,得到一碟新鲜狗饼干,很是开心。
文杰进来的时候,时影正向坐在料理台上的凯斯嘴里填切成小块的苹果,看到他,起身用微波炉热东西,然後将盛著炖菜的盘子放到桌子上,招呼他,"吃点东西。"
文杰犹豫片刻,过来默默坐下。
他吃东西的时候,时影不著痕迹地看他。再见到他,心底那种强烈到整个人都想蜷起来抵御的酸痛已经变淡了,更多的是无法言喻的惆怅。很多以往的记忆碎屑自有意志地翻腾起来,一一掠过脑海,最後定格在那个美丽的午後,他们刚刚结束一次美妙的做爱,然後接到电话,父母终於同意时影与一个男性结婚。
仅仅三个月後,文杰变了心。
而现在,他说要搬回来。
小厨房里一时静悄悄。
文杰吃完了,站起来把盘子拿到水槽去冲洗。
"你是要跟时影和好吗?"先开口的是凯斯,他一直坐在料理台上,一只脚踩在阿布头上,另一只脚荡来荡去,大眼睛眨巴眨巴盯著文杰看。
"凯斯,不要乱问问题。"时影阻止他,眼睛却也不由自主看过去。
文杰脚步顿住,转过头来,像是要说些什麽,可是半天也没开口。
时影无声的叹息,站起来拍拍他肩,"不用理他。"
文杰牵牵嘴角,露出一个苦笑,"伊恩,对不起。但是,可以吗?"
时影淡淡地笑,"没什麽不可以,不过,我觉得你现在心很乱,也许你需要一点儿时间,我也需要,我们可以过些日子再来谈这个问题......最近没有工作要做吧?"
"没有。"
"我也没有,可以放松一下。"
"这......到是难得。"文杰看起来松弛了些,笑了笑。
时影长吁一声,"是啊,难得。"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伤感,他凝视文杰一会儿,说,"对不起。"
显得有些意外而莫名的道歉让文杰怔忡了一会儿,良久,他轻轻说,"伊恩,你好像有点变了?"
"......或许吧,或许我变得太晚了。"
文杰目光落在时影脸上,眼神错综复杂。
看著一声不吭走出去的文杰,凯斯从背後趴到时影背上,小声问,"你说了什麽让他这麽难过?"
时影苦笑,"我说了什麽你不都听见了?"
"嗯,没听懂。"凯斯很坦率,"那麽,他到底是不是要来跟你和好的呢?"
"......不知道。"
"你看不到还真是麻烦,我来帮你想办法弄明白。"
时影把他揪到前面来,很认真地说,"凯斯,不要再问他这样的问题。"
"我知道,我想别的办法去打听呀。"
"你能去哪里打听。"
"咦,我可是风呀!哪里都能去的风!"
□□□自□由□自□在□□□
过了几天,时影释然。说是哪里都能去,那小家夥却也只是趴在阳台上念念有词。时影心里暗自嘀咕,大概已经是人的躯体了吧?到处乱走毕竟不太方便,也好,否则多少还要担些心事。
不过......
沈吟著开口,"凯斯,你头发......好像有点变颜色了。"
原来亮泽的红铜色似乎开始发灰,有几缕发梢甚至隐隐变白......风精也流行染头发吗?时影颇为好奇。
凯斯"咦"一声,立刻跑到浴室里去察看。
听著浴室里传来的惊讶的咦哦声,时影转头看文杰,他正沈默地坐在窗边,垂著眼皮,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灯光在玻璃上映出朦胧的倒影,他脸上有一丝淡淡忧伤。这次回来,他与以往大不相同。时影一向偏爱个性外向活泼有点天真的人,觉得爱上他们格外容易。即使外貌平凡,他们身上那种由内而外的幸福感也深深吸引他。时影无可救药的喜欢这种幸福充溢的感觉,在他们身边,连哭泣都是生命中甜美动人的点缀──更何况不论文杰还是凯斯,相貌都远在平凡之上。
文杰那灿烂的笑容被他留在了哪里?
正沈思,耳边听到很小声的"嘘嘘"声,时影诧异地扭头,看到浴室门边凯斯藏头露尾,摆著手试图招呼自己,看那架势,是不想让旁边的文杰注意到。他走过去,配合地小声问,"怎麽了?"
凯斯一把把他拉进浴室,抓著自己的头发给他看,一脸苦相,"时影,脏了。"
"诶?"
"他们跟我说过在城里会很容易变脏,真的脏了。"凯斯绿眼睛饱含委屈,"怎麽办?"
时影花一分锺稍微理解了一下这种情况,试探著说,"洗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