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尖上的孩子————陶夜
陶夜  发于:2009年0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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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斯抬眼看他,有些困惑,"男孩?"
"嗯,男孩,像你一样。"时影把两手枕在脑後,细细回想,"虽然号称赤道无风带,但其实也有很细微的风吹过,被太阳晒得火热,像发烧患者的呼吸......"他视线落在凯斯脸上,半晌,摇摇头,"肯定不是在那里,如果是那里的风,变成人形也只会像那男孩,热带地区不大可能有你这样白皮肤的风吧?"
也不知凯斯听懂没有,只一个劲儿的点头。
时影笑起来,两手捧住他脸仔细研究,"或者该找位人类学家来请教,你这种面孔究竟会生在地球哪个角落。"
凯斯的红发蓬松光滑,在炉火前色泽特别浓烈鲜豔,光晕灿然,本身也就像一团火,更衬得皮肤雪白透明。他又长得实在精致,小翘鼻与绯红嘴唇,睫毛细密纤长,颤动似小雨刷,身子又轻,抱在手里,像一只超大号洋娃娃。时影忽发奇想,"凯斯,你能站到我手上吗?"
凯斯点头,笑盈盈一跃而起,站在沙发上等著时影伸手,然後小心翼翼踮著一只脚踏上去,略用力,人已经站在空中。他没穿袜子,脚有点凉,时影只觉手掌一沈,一种细腻温凉的触感实实在在压在了掌心。凯斯的脚与他人一样精致小巧,足趾纤细,微微用力向内蜷缩著似要保持平衡。他两臂展开,另一只脚搭在这一边的膝弯处,姿势像一名杂技演员。时影仰头看他,忍不住笑起来,没等笑完,凯斯忽然跳起来,吓他一跳,"喂喂喂,当心跌下来。"可是凯斯却似乎非常喜欢这个游戏,在他掌心里试著弹两弹,眉开眼笑,手舞足蹈起来。
这种滑稽的舞蹈时影看过两次,可是这次的感觉全然不同。凯斯站在手掌上,摇摇欲坠,却毫无怯色,反而异常地快活,像水边的柳枝迎著风摆动,而且还放声唱起来,"特拉拉拉......达拉拉......"听真了,没有词,就是乱哼,可是......可是他的声音实在好听,柔软清朗,夹著若有若无的沙哑,像微风拂过树梢......
"......能拍下来就好了,"时影神魂颠倒,出神地笑著看他,没注意自己下意识说出来。
凯斯忽然停下,很认真地俯身对著他脸说,"你有拍过我。"
"什麽?"时影愣怔。
凯斯得意地笑,"你是唯一一个拍到我的人。"
时影坐直身子,拉住他的手让他坐回身边,"你是说,在照片里?"
凯斯用力点头。
"......风的样子?还是现在这样?"
"......我一直是这样啊。"凯斯有些困惑於他的问题。
时影呆一下,"可你现在是人的样子啊。"
......
很明显凯斯不知该如何解释。
但时影已经明白了,"......也就是说,你的样子,完全由我的眼睛决定。"
凯斯想一想,犹豫著点头,"嗯,你要看到真实,然後才能看到我。"
时影长吁口气,"真实,什麽是真实?"
他安静下来,沈思。
男孩默默地望著他。
片刻,时影伸长手臂叹口气,"相由心生,也许由我的眼睛看出去的,永远都不是真实。──但管它呢,假的存在同样是存在。来吧,今天的回忆够了,让我们出去散步。"他站起来,去招呼阿布,没有注意身後凯斯有点苦恼地噘起了嘴。
每天几个场景,与单纯可爱的男孩回忆生命中美丽的存在,即使那美丽是假的又何妨。时影这样想。单是这种悠闲就让他沈醉。──不过,他有拍过凯斯?照片里可以看到的凯斯?所有照片在决定离开时都已经打包寄给亚述处理,那张照片大约正堆在亚述的地下室里积灰吧?
阿布与凯斯已经迫不及待的冲出去了,时影走到门边,却被电话铃叫住,只得折回来拿起听筒。老式听筒里有跋山涉水的杂音,沙沙作响。
"喂?"
"......时影?"对方隔了一会儿才开口。
那声音忽远忽近,熟悉而陌生。
时影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没有答话。

 


(9)
在外面的凯斯追著阿布嬉闹一会儿,不见时影出来,疑惑地站定,向屋子方向张望。大狗奔过来蹭他的腿,凯斯蹲下去抱住它的脖子,小声问,"阿布阿布,时影会想起我的吧?"口气有点不确定,不过仍然充满希望。
会的会的!阿布肯定地点头。
凯斯眉开眼笑,"嗯嗯,我也这麽想,他说过喜欢我!"他站起来,重重点头,"我要去叫他一起玩,他看著我,就更容易想起来。"他飞奔回去,像只小鸟一样跳上台阶,用力推开门,大叫,"时影时影~"
屋里没人应。
凯斯奇怪地转头四下看看,发现本来说好要出去散步的男人正躺在沙发上,一只手搭在额头上,一动不动。"时影?"凯斯皱著细眉,软软地唤,走近了,被时影苍白的面色吓一跳,扑过去摇晃他,"你怎麽了?"在他用力拉扯下,时影轻轻呻吟出声,胳膊垂下来。他额头上全是细汗,全身肌肉僵硬,因为疼痛而微微痉挛著。
凯斯吓坏了,尖叫起来,声音里全是惊惶,"你怎麽了?时影?你怎麽了?"
"......嘘,"时影小声地制止他,"凯斯......别说话......让我安静地......待一会儿......"短短一句话,已经用尽他全身力气。
凯斯拼命点头,豆大的泪珠迅速地涌出来,顺著面颊往下淌,很快在下巴处汇成小溪流,无声地滴落。他跪在沙发前,握著时影一只手,努力保持安静,只是隔一会儿,会发出一声细细的抽泣。
时影已经无力安慰他。他连撑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疼痛像一颗在大脑深处引爆的核弹,沿著最细小的神经线迅速扩散到全身,连指尖都似乎被无数根针刺穿,皮肤被烧灼得要爆裂开来......天,这种疼痛让人情愿死掉......
当远离的意识重新与肉体合二为一时,时影觉得自己仿佛再世为人。
他是被一个朦胧柔软的声音唤醒的,那声音自有形体,渗透四肢百骸,轻轻抚慰著疲惫的肉体......听久了,他才意识到,那是凯斯在哼唱。
男孩的声音清澈明亮,调子却低柔和缓,交织起来有一种奇异的蛊惑感。
时影放松下来,静静地听著。
很久很久,凯斯慢慢停下来,凑到他旁边,小声问,"时影?你好了吗?"
时影缓缓地点了点头,片刻,感觉身上压过来一点若有若无的重量,睁开眼,发现那是凯斯小小的头颅,他把面孔埋在自己胸前,黯淡的发色,细小的肩头,透著惊魂未定的气息。
"不怕不怕,"时影温和地抚摸他的头,"已经过去了。"
男孩张开手臂抱住他,不肯抬头。
疼痛会逼迫灵魂离开肉体,他看到灰黑色的阴影笼罩,那是人类的悲哀与沮丧,他们用自己的绝望锻造自己的死神......他看了好害怕!
温柔的时影是他的第一个人类朋友,初相识他就为那明亮快乐的神情陶醉,每天尾随著他,相依相伴,把自己最美丽的一面展现给他......终於等到他开口......他走遍世界来找他......只是迷了一会儿路,为什麽重见的时影会忘了自己?
为什麽重见的时影充满忧伤?
为什麽会有那样可怖的巨大的阴影?
"......时影时影,请你好起来,"男孩柔声恳求,"请不要放弃好不好?我在你身边,你会快乐的。"
时影有一丝错愕,那听起来给他一种"没有你,我会死!"的错觉,真是傻话!他苦笑起来,喃喃道,"......可是凯斯,有时候只有快乐是不够的。"
"......还要什麽?"凯斯抬起头看著他,"我们去找,现在就去。"
那双眼睛的表情太认真,令时影无法逼视,他把视线移开,怔怔地望著房顶。可是凯斯固执地把头探过来,跟他鼻尖对鼻尖,著急地催促,"我们去找,好不好?"
时影蹙眉,半晌,无奈地回答,"好好好。"
凯斯兴奋地跳起来,拿过时影的外套站在旁边,似乎立等著要跟他出门去森林里搜索。时影试著坐起来,感觉一下,又躺了回去,苦笑,"明天,明天我们再上路。"
这可不是敷衍,开车去蒙特利尔的路并不好走,需要积蓄体力。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餐,时影把简单的行李丢上车,阿布已经自动跳到後座坐好了。凯斯穿得厚厚实实的,戴著全套帽子、围巾、手套,上下看自己,又来回走两步,最後说,"好重。"时影一边把他塞进车里,一边点头同意,"是有点重,为了我的视觉心理著想,抱歉。"
天色有些阴沈,时影拉开车门时低声嘟囔,"希望路上不会下雪。"
"不会的。"凯斯立刻回答。
时影一怔。
对方那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还真是逗趣。
时影笑起来,"你说我信。"
他发动车子,带著自己的爱狗与一只美丽的风精,向山下有人烟的地方驶去。
前几天的大雪还未化透,越野车小心翼翼离开山间公路,周围的车辆开始慢慢多起来,风驰电掣般从旁边擦过。他们不慌不忙地赶路,将旅程一英里一英里的抛在身後的皑皑白雪中,丘陵、田野、隧道、陆桥,三三两两从车窗外掠过,偶而时影会在路边的小店停下休息一会儿,喝杯热咖啡,让阿布抖一抖身上金色的长毛,也让凯斯下来摇摇欲坠地走两个来回。
即使用这样缓慢的节奏行进,他终於还是看到了路边的指示牌。
傍晚时分,时影把车子停在路边,走上老公寓的台阶。厚重的刻花玻璃门上方吊著两只银色的铃铛,大约是圣诞节遗留下来的,有人进出,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凯斯好奇地仰头看它们,已经进来了,又跑出去重新推一次门,直到时影在楼梯上叫他,才意犹未尽地跟上来。
窄窄的走廊上亮著灯,像以往一样笼罩在晕黄的光线里。
时影掏出钥匙开门,就像每一次他出门许久再回来,房间里有一股长时间密闭後产生的霉尘味。阿布熟门熟路地摸进厨房,不知道踩翻了什麽,发出"!啷"一声响,凯斯本来在四下张望,听到动静立刻奔过去看个究竟。时影用力推开窗,让清冷的空气灌进来,然後掀开蒙在沙发上的白布,坐下来。
一切,似乎跟以前一样。

 


(10)
"时影?"凯斯跟大狗梭巡一周,从阳台上兜回来,问,"这里是哪里?"
"我的家。"
凯斯看似有些困惑,把鞋子踢在地板上,站到沙发上去走来走去,张望著空荡荡的房间。
时影向後靠,觉得疲倦。明明室内很安静,耳边却有说不出的噪音嗡嗡响个不停。窗户开著,偶而传来街上的汽车声,虽然不是很响,却一下一下扎得人烦躁不安,而且,霉味还未散尽,气温已经降得太低,颤栗一下,时影猛地睁开眼,被蹲在身边的凯斯吓了一跳。他歪著头,大眼睛正一眨不眨盯著自己看。一瞬间的狼狈过後,些微恼火涌上来,时影用力站起向卧室走,走两步,心里又有些别扭,终於还是交待了一句,"我有点累,要躺一下,你自己玩,等我起来我们出去吃晚饭。"
"......哦。"
看著卧室的门在眼前阖上,凯斯落寞地抱住大狗,喃喃自语,"阿布,我不喜欢这里。"
时影承诺中的晚饭并没有兑现。也许是旅途劳累,他一直睡得很沈,不知道身边时间在悄悄流逝,夜色渐浓,街灯亮起,路人行色匆匆,十字街头由繁华变为空寂......一直在侧耳倾听的小小身影终於耐不住清冷,从地板上爬起来,在屋子里来回摸索......
时影忽然醒过来,觉得眼皮上有什麽亮亮的东西在跳跃。他睁开眼,发现是窗帘被微风掀动,使得落进来的浅淡阳光也像蝴蝶翅膀一样在不停扑打。声音不太一样,空气的味道也不太一样,他静静地趴著想一会儿,叹了口气。
这里已经不是宁静的与世隔绝的森林小屋。
旁边发出悉悉索索的细小声音,时影转过头,看到凯斯的红头发从床沿冒出来,接著是雪白的额头,淡淡细眉和大的离谱的绿眼睛......眼巴巴地望著自己,带著一丝歉意小心翼翼开口,"时影,你醒了吗?你能不能来看看阿布?"
时影迷迷糊糊坐起来,意外地发现身上很温暖,虽然窗户半开著,而且自己根本是和衣而睡,蒙特利尔的冬天什麽时候变得这样舒适了?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他没有细想,拍拍凯斯的头,问,"阿布怎麽了?"
凯斯跳起来抓著他的手往外拽,"阿布饿了,我就从那个柜子里找了东西给它吃,可是它吃了之後就难受。"
时影完全清醒过来,"天哪,现在几点了?"他转头向外看,这样的光线,至少是上午九点了,他大步从床上跨下来,"你给阿布吃了什麽?柜子里找到的东西?......糟糕,这里的狗粮已经过期了!"
可怜的阿布被紧急送往兽医处救治,因为吃了过期食物的不良反应,必须要注射点滴。趴在病床上的阿布愁眉苦脸,凯斯一脸内疚,"都是我不好!"时影也很抱歉,"不不不,是我不好才对。"两个人争著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担。
兽医在旁边笑,"下次注意就行了。"
两个人坐下来等。时影揉揉脸,问凯斯,"你饿吗?"凯斯摇头。平常也是要喂他才会吃一些,这大概就叫做不食人间烟火。时影自己也没胃口。
玻璃墙像一幅画框,框住阳光下的街道。青灰色的路面,落光叶子的树木是炭笔勾出的黑色剪影,与路边的招牌纠缠在一起,穿红大衣的女人在下面匆匆走过。曾经色彩斑斓的世界让时影觉得目不暇给,现在也只不过是失焦视线中一帧帧机械翻格的画面。
有些事情不是逃避就可以消失的。
时影轻轻喟叹,站起来去揪揪凯斯的耳朵,叮嘱他,"好好在这里陪陪阿布,等一下我来接你们。"
"好,你去哪里?"
"我跟人有约。"
这是个不定期约会,时影把车开到大学医院,去见沃恩教授。一看到他教授就明白了,"开始了?"
时影点头。
"你仍然坚持不动手术?"
"教授,"时影温和地回答,"我宁愿立刻死掉,也不愿作为一个白痴活过下半生。"
教授叹口气,"即使有药物抑制疼痛,接下来的日子也不会很好过。"
"我有心理准备。"
"你......好吧,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或者跟家人商量一下。"
时影笑一下,"谢谢,我会的。"
教授微微摇头,惋惜无奈也有些歉意。也难怪病人不肯动手术,瘤体紧贴住脑部一条重要神经线,在那里动刀无可避免会损伤大脑机能,也许可以活下来,但以失去智力为代价?这位年轻病人的表现已经算相当冷静了。

 


时影毫无异样地回到兽医院接凯斯与阿布,回家的路上买了食物与狗粮,看凯斯抱著阿布探头东张西望,索性沿著圣劳伦斯河一路开下去让他看足街景,有些麻木的心思在凯斯惊奇的小声嘟囔中慢慢解冻。
凯斯整个人趴在车窗旁,头转来转去,两只贝壳般小耳朵在风里吹得红通通。
时影揉揉他头发,漫不经心问,"好玩麽?跟你住的地方一样麽?"
凯斯毫无戒备道,"我家里没有这样多房子,你不见过的麽?这里的风不能到处吹。"
时影点头,心想,遇到凯斯的地方,必定不是大城市。
"时影,"凯斯回转头,"我们快些找好不好,然後你快些想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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