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要不是下午还有点心,我还想再来一盘呢!」
阳崇煜像个中年人似地伸个懒腰,开口催促还剩大半盘的萧硕恩。
「好啦!快点吃啦!慢吞吞的。」
知道自己动作慢,萧硕恩只好默默地解决自己的食物。
终於解决了行程的第一餐,两人再度跨上脚踏车,朝下一个景点前进。
「好久没骑脚踏车了耶!」
担任骑士的阳崇煜奋力踏著踏板,声音听起来相当雀跃。
「喂!小鬼,不要硬撑,累了就换我骑。」
「刚不是试过了吗?你根本载不动我啊!」
虽然很不甘心,萧硕恩却无从反驳,的确,两人原本对於谁载谁有些争执,可是实际比较之下,他确实载不动这个比自己高大许多的学弟,只能黯然接受自己像个女生或孩子一样,坐在脚踏车後座的窘境。
即使心有不甘,但当脚踏车沿著一株株开满淡红花朵的树木,和老旧的低矮日式平房,眼前的画面开始与记忆相应和。
「哇!好凉喔!」
听到阳崇煜的欢呼,萧硕恩吹著迎面而来的风,许多儿时记忆里的愉快感受,也一点一点苏醒。
但小时候,爷爷常会骑著脚踏车载他到糖厂逛逛,顺便带一大袋的冰淇淋或冰棒回家。
坐在那台脚踏车上,觉得距离地面好高而有点害怕,可是,因为爷爷的背影看起来也好宽阔,知道自己被保护著之後,也就安心下来了。
其实回想起来,应该就跟自己现在坐的脚踏车差不多大小吧!只是自己已经不再觉得紧张,但眼前的背影,还是比自己更宽阔。
「真的有铁轨耶!」
阳崇煜将脚踏车停在布满石头和落叶的铁轨旁,好奇地张望。
「会有火车过来吗?」
「你说呢?看也知道这个铁轨荒废很久了,火车开过来还不翻车才怪。」
「是!是!...问问而已嘛!有够凶的。下去走走吧!」
第一次靠近真实的铁道边,阳崇煜兴致勃勃地低头观察,然後开始走了起来。
萧硕恩望著那高大的身影,像个孩子一样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走在铁轨上,心中感叹「这家伙果真是个小鬼啊!」。
不过他俩第一次交谈时,自己说不认识他,其实是骗人的。
第一次注意到这个人,是在排球球场上。
当时自己只是想看看传说中的「小皓」是什麽样的人,反而被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抓住目光。
充满活力又爽朗的笑容,似乎容易和任何人打成一片,修长结实的四肢,和在运动中锻鍊出的健朗体魄,在阳光下更显得耀眼,就像从小就心仪的那个人一样...
完全是自己喜欢的类型。
『皓皓学长!』
同样的,在那视线的前端,就和那个人一样,只注视著伪装灿烂的笑容。
所以,应该要远离他的。
可是,越是刻意让自己不去注意,上天就越是捉弄人。
□□□自□由□自□在□□□
回忆起那个下著滂沱大雨的夜里,总是平静的玻璃橱窗外,传来阵阵骚动,自己一时好奇,观赏了一出似曾相似的短剧。
原本被淋湿的两个人,最後只剩下一个人独自在雨中奋斗,但那个人凝视对方的眼神,和一举一动间隐藏的哀伤与无奈,他完全看在眼里,直到那个人也从眼前消失。
当他回过神来,已经走出店外,看著倒卧在雨中的高大身躯。
不自觉地蹲下身来,凝视著被雨水冲刷的脸庞,阳光般活泼的笑容彷佛也已随著雨水流逝,他只觉得眼前的人,和自己一样可悲...
只会望著不可能回应自己的人,独自品嚐椎心刺骨的疼痛而无法自拔。
那天插手,或许就是因为无法放著那个人不管,不然就像把可悲的自己,遗留在大雨之中...
「喂!萧硕恩!」
已走在一段距离之外的阳崇煜,回过头来向他挥挥手。
「不要发呆了啦!我们来拍个卧轨照怎样?」
只是荒废的铁轨也能玩得这麽开心,萧硕恩面对这样的阳崇煜,只觉得啼笑皆非。
自从上了国中以後,自己就很少到糖厂来了,因为只有想吃冰的小孩子,才会吵著要到糖厂玩。
而自己已经不是无忧无虑的孩子了...
「我准备好了,快拍吧!」
萧硕恩俯视著趴在铁轨上故作面无表情的阳崇煜,那诡异又惹人发噱的画面,让手中的相机怎麽也按不下快门。
也许这就是为什麽,他身边总是围绕著开怀大笑的朋友吧!他专心投入想做的事情时,那股专注的活力会感染身边的人。
「喂!快点啦!趴在地上很难过耶!」
「呵呵...」
萧硕恩忍不住笑出声来,只见阳崇煜愣了一下,旋即气呼呼地从地面跳了起来。
「可恶!你这家伙...不要这样笑啦!」
「干嘛?敢拍越轨照还怕被我笑啊?」
「不是啦!...这样会害我...」
阳崇煜有点犹豫地抓抓头,嘴里却嗫嚅地不知在说些什麽。
「...害我...很可爱...」
「啊?你到底在说什麽?」
「少罗唆!去吃冰了啦!热死了!」
就像刚才吵著要走铁轨一样,阳崇煜兀自朝著糖厂的贩卖部走去,萧硕恩只能一头雾水伫立在原地。
「真是个任性的小鬼,所以我才说很麻烦嘛!」
萧硕恩又念了一句「莫名其妙」,一边跟著缓步前进,心里却觉得,其实原本孤独的旅程,有个人作伴或许还不错。
16
「这个肉圆真的很好吃耶!汤也好好喝!当新营人真的好好喔!」
又来了...
「我们的主题可以改为『寻访不为人知的美食』之旅,是吧?」
看到阳崇煜一脸幸福的表情,萧硕恩已经放弃叫他低调一点,简直就像被父母虐待好几年无法好好吃东西的小孩,但至少这次的行程规划,有了第一个支持者。
『怎麽一直在吃?』
即使料想到许勤业会为他们的行程下什麽评语,但他一点也不在乎。
毕竟,事隔二年後再次选择这堂课,是为了强迫逃避过一次的自己,藉著这个机会面对过去的缺口,其他的已经不重要。
也因为这样,他原本不打算和任何人同一组作业,谁知道事事不尽人意。
竟然得拖著这个吃个不停的小鬼一起走。
「晚上是去民权夜市吧?真特别,星期六晚上才有的夜市喔!」
阳崇煜用两人预缴的公费付钱,在笔记本上记帐之後,拉著萧硕恩走出肉圆店。
「好了,我们去走走吧!」
「咦?嗯...」
「走吧!这里是你的地盘,接下来要去哪?」
心脏猛地狂跳,萧硕恩对於要去哪已经相当清楚,还是有些胆怯,或许这就叫「近乡情怯」吧!
「那就...」
「这不是硕恩吗?好久不见了。」
萧硕恩顺著声音来源回过头去,一位老太太正笑眯眯地望著他,有些圆胖的和蔼脸庞,和记忆中理发院的药水味连结在一起。
「张奶奶?...你...最近好吗?」
「还好啦!我现在跟我女儿住在一起。硕恩啊!每次看到你都觉得时间过得好快,你还真是越长越帅呢!」
张奶奶像看到自己孙子一样满意地点点头,注意到一旁的阳崇煜。
「咦?这位是?...」
「你好,我是他的学弟。」
「你好哇!长得好高喔!你和硕恩一起回来玩啊?感情真好。」
「我们只是刚好分到同一组报告而已。」
觉得「感情真好」有点刺耳,萧硕恩赶紧出言辩解。
「我们要做一个旅游行程规划的作业,想说把这里当一个景点。」
「对喔!你好像是念那个旅行系还是游玩系的喔...」
「是观光系。」
「对!对...观光系啦!哈哈...老人家脑筋不灵光啦!」
张奶奶爽朗地笑著,拍拍萧硕恩的肩。
「真可惜,要是老家那里还没拆的话,就可以请你去坐坐了。」
还没拆的话?
「老家那边...已经拆了吗?...」
连声音都在颤抖,萧硕恩害怕到不想听见问题的答案。
「是啊!前两天才动工的,不过我刚经过,房子已经差不多都打掉了吧!唉...连我种了好几年的桑树,就这样没了,还记得你小时候啊...」
这是骗人的吧!
骗人的...
「硕恩?...」
脚步已经无法抑制地跨出,当回过神来的时候,萧硕恩发现自己已经朝著始终不敢接近的路途飞奔而去。
『等下一次放假,我就回去看你。』
『我知道你学校的作业很多,阿瑞花店里也很忙,不用常跑回来啦!我很好。』
回忆起来,那是和爷爷说的最後几句话,几天後,叔叔一脸哀凄地告诉他噩耗。
「骗人...你一点都不好...」
当初听到爷爷去世的消息,一个星期都无法到学校上课,只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不听任何消息。
真想就这样失去意识,但脑袋却还是一样清醒,还是记得失去的痛楚,却不能哭,因为一旦哭了,等於接受爷爷已经不在的事实...
萧硕恩用尽全身的力量奔跑著,想要到达的目的地已经浮现眼前,但远远望去,记忆中浓密树荫下的破旧小平房已消失不见。
「骗人的...」
脚步终於停下,萧硕恩望著眼前的景象,紊乱的呼吸几乎停止。
怀念的矮小平房,已全部化为破碎的砖墙水泥,不再称为家,只是一堆一堆散落眼前的瓦砾。
歪斜的树木,已看不出是巷子两旁的桑树,还是老家後院的芒果树或龙眼树。
这里...不是...
『硕恩乖,我是爷爷喔!』
『硕恩,要不要坐爷爷的脚踏车兜风啊?』
『硕恩,你画的也是小女孩和妈妈弹钢琴吗?』
『硕恩,不要把蜗牛抓到屋里玩。』
长长的巷子,嗅著熟悉的气味,来到橘红色的大门前,穿越客厅,在洋溢生机的庭院里,等待著自己的身影。
『硕恩,你回来啦?』g
如今,眼前只剩下荒芜的废墟,这里...已经不是爷爷家了。
「爷爷...」
那是一种如同槁木死灰的绝望感,所有的感觉彷佛被切断,不知该如何反应这麽大的遽变,不知该怎麽面对想像不到的虚无。
「我回来了。」
回来哪里?
他找不到家曾经存在的证明,找不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儿时岁月,找不回想念的人留下的任何足迹了。
「你不要一个人走...」
自己在向谁诉说?
那是一种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能怔望著摊在眼前的事实,深深的无奈。
「萧硕恩!」
似乎有人来到自己身边,可是,双眼除了凝视著已拼凑不回「家」的碎片,他彷佛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喂!你还好吧?」
阳崇煜在失焦的蜂蜜色双瞳前挥挥手,对方才稍微回神过来。
「我没什麽。」
怎麽看都不像没什麽。
阳崇煜叹口气,低头整理自己手中的行李,而坐在对面床沿的萧硕恩,勉强从背包拿出地图後,继续维持发愣的状态。
那没有任何情绪的惨白侧脸,紧绷到似乎随时会崩溃,依旧和见到那一片荒芜瓦砾时一样绝望。
那在夕阳下更显纤细而孤寂的身影,只是伫立在原地,既不哭也不叫,默默凝视著破碎的砖瓦,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情绪。
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已万念俱灰。
虽然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从何开口,除了偶尔问一两声「你还好吗?」,也只能静静地陪伴著他。
而身旁一边喃喃自语著「我没事」的人,持续呆望著眼前的景象,直到夕阳西沉,才像什麽事情都不曾发生似地,说声「我们该去夜市了!」,兀自转身离开。
然而,谁都看得出来,这不自然的缄默,代表这个人不像外表那般平静,而是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压抑著痛楚。
「萧硕恩,这个送你。」
阳崇煜将在夜市里买的小盆栽塞进萧硕恩手中。
无意识地接过盆栽,萧硕恩还没仔细看清是什麽植物,目光却被嵌泥土里的一小块瓦片吸引。
17
「这是...」
「看起来像是屋顶的瓦片吧!我不知道哪一块是你爷爷家的,就当作一个回忆陪伴著你也好。」
阳崇煜尽量让自己的口气轻松点,萧硕恩还是低头捧住手中的盆栽,指尖不住地颤抖,咬紧的下唇,始终没有吐出一句话,逞强地揪住哀伤,令人不忍直视。
「喂!拜托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阳崇煜抓住纤细的双肩,但那低垂的脸庞,语气依旧平淡。
「我没事,有什麽好哭的?」
「骗人!」
「我说了我没事!」
萧硕恩怒吼著挣脱阳崇煜的手,忿忿地将盆栽放在床头柜,转身窝进棉被里,拒绝再被追问下去。
「你哪里像没事了?」
阳崇煜紧跟著跨上床,一把掀开萧硕恩身上的棉被,强势地将背对自己的身躯扳了回来。
「臭小鬼!放开我!」
「我放开了你,还剩下谁在你身边?」
不断扭动的身躯突然停止挣扎,发现自己似乎说了伤人的话,阳崇煜咬咬下唇,出口的话已经无法收回。
「因为我比你小了几岁,你就不肯在我面前哭吗?」
「这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萧硕恩再次发出怒吼,推拒著阳崇煜压在自己身上的胸口。
「我不用你在我身边...我没事...我根本没...」
「你看你,全身抖得这麽厉害,哪里没事?为什麽要强迫自己忍耐呢?」
「闭嘴!你这白痴小鬼懂什麽?」
「我是不懂!我不懂你为什麽这麽痛苦还不肯发泄出来?你明明喜欢颜学长,却从来没有跟他说过,明明很难过,却死都不肯哭,你这样很病态耶!」
「我哪里病态?说了又怎样?哭了又怎样?不属於我的,我怎麽也留不住啊!」
瞪视著自己的双眼已因激动而充血泛红,看在阳崇煜眼里却一点也不愤怒,只剩下深沉的悲怆。
「我绝对不会哭!没什麽好哭的,要走的就已经走了,我什麽都抓不住,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彷佛被自己说的话刺伤,萧硕恩的表情转为哀恸,嘴里反覆的话语也越来越小声。
「走了...就不会回来了啊...」
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萧硕恩的低语在掌心之中更显模糊,阳崇煜却清楚地听见,隐含其中诉说著沉痛的声音。
「喂!萧硕恩...把手拿开...」
「不要看我!烦死了!不要看我!」
萧硕恩企图用手肘格开阳崇煜伸出的手,却无法阻止他的决心。
「手拿开!」
「不要!」
「让我看!」
阳崇煜握住比自己纤细许多的手腕,粗暴地左右拉开,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冷若冰霜的脸庞,而是盈满了泪光、晶莹如蜜的双眸,紧绷的下颚倔强地颤抖著,可是,似乎只要轻轻一碰,这张脸上所有逞强的防备就会瓦解。
「不要看我...」
彷佛被破碎的沙哑嗓音所吸引,阳崇煜低头轻吻著颤动的睫毛,饱含哀伤的泪水立刻跟著溃堤,无声地哭泣著。
看著一串串滑落的泪水,湿濡了泛红双颊,滑过线条姣好的下颚,阳崇煜的心脏狂跳到发疼。
这个景象真的好美,美到令人屏息,让他想要紧紧拥住这个人,不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不想再放开他...
沿著泪水滑落的痕迹,轻轻舐去残留的泪痕,漾著淡色光芒的瞳孔轻轻晃动著,却没有拒绝。
直到吻上唇边的小黑点,阳崇煜犹豫地凝视著微启的樱唇,极度渴望再次体会那和冰冷外表相反的炽热温度,内心大响的警示却阻止了他。
就在迟疑的片刻,轻颤的唇瓣逐渐接近,主动贴上自己。
传递过来的温热气息,让心底涌起一阵暖流,全身的血液彷佛为之沸腾,和以往自己单方面恶作剧的亲吻完全不同,那麽地令人感到眷恋和激动。
不对!自己究竟是怎麽了?
阳崇煜猛地往後退,拉开和萧硕恩的距离,在察觉到心底鼓噪的情绪是什麽之前,他必须立即斩断。
「对不起...我不该...」
阳崇煜正准备转身下床,却被一股力量强拉了回去,整个人压上了柔软的床铺,蜂蜜色的双眸很快逼近到眼前,用坚定而哀伤的神情凝视著自己。
「萧...呜...」
双唇感受到粗暴的挤压後,下唇被纳入对方口中舔弄、吸吮,阳崇煜想要躲避突如其来的狂吻,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离开那醉人的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