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路玛门[上]
路玛门[上]  发于:2009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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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不记得?小名叫晴晴的......你小时候还跟人家打过架呢──把人家打哭了──好像是因为一只死老鼠。"
"嘎?"
我汗如雨下,探身过去,摸了摸老妈的额头,不烧。
"怎麽回事啊?你说清楚啊,亲娘!"
"那麽远的事儿,我怎麽记得!哎,你怎麽不记得啊,他家好像住在街西那一排收破烂小房子里,你们俩小学读过一个班来著......"
"等会儿等会儿,倒回去说打架那件事。"
"都说不记得了!你从小到大打的架少麽?我次次都记著,还不早就累成老年痴呆了?好像因为一只死老鼠什麽的......吓!吃饭的时候干嘛让我说这个?"
老妈白了我一眼,没继续说下去。
我傻了。
我和高晴言?怎麽我一点也不记得?

一时不注意,老爸刚好把好大一块肉丢进嘴里,我看著时正细细嚼著,眯著双眼春风得意的笑,俨然一只偷了腥的猫。
我啪的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夺过老爸手里的筷子,把他碗里的饭全扣在自己碗里,厉声说:"这麽大年纪了,不自觉!你别吃了别吃了!走走走!"
老爸嘿嘿干笑,讨饶一般,粉谄媚地看著老妈,等待老妈给他说句"公道话"。
"你这孩子,这麽说话哪这是......"老妈慢悠悠开口。
"还是老婆知道疼我......"
"......让你爸把碗洗了再走。"

陪著老爸看完新闻联播,陪著老妈看完八点档的电视剧,我抬腕看看表。也别回去了,干脆住家里,明儿早上早些起床,直接去上班吧。

睡到半夜,不知道怎麽的忽然醒了。
醒了就觉得脑子无比的清楚,清楚得吓人。
我忽然想起来,我居然真的是认识高晴言的。我居然真的和他打过架,因为一只死老鼠。

那时候我还小。说抽象点叫做懵懂稚嫩青葱岁月,说具体点就是把安全套搁在嘴边当气球吹,把痰盂扣在头上当礼帽戴,带领一群流著鼻涕的小毛孩捅马蜂窝掏蛇蛋的年纪。
那时候卫生条件不好,又都是平房,各家各户都有那麽几窝老鼠,耗子泛滥成灾,所以总是有走街串巷卖老鼠药的,纸包包著浸过药的苞谷粒,一毛钱一包,灵得很。也可以换。死老鼠留著,三根尾巴换一包。
所以平日里毒死了耗子,就扔自家屋顶上,等卖耗子药的过来,再用竹竿拨拉下来,拿来换药──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死老鼠是颇有价值的。

细节不是很记得,记得个大概。那天碰到个半死的耗子,挣扎著往前爬,被我和一群小孩捉了。赶巧院子里在施工,生石灰池里沸腾著,冒著呛人的白烟。我听人说过,把老鼠丢进生石灰池里,一瞬间烫的干干净净,转眼就滚上来一具白骨,所以很想试试。还不大敢靠近,就拎著尾巴转了几圈一扔,刚好扔在池边。
老鼠挣扎著爬,就是这个时候高晴言冲过去,一下子把耗子抓起来就跑,说那只耗子是他的了。我说分明是我逮住的,在场的各位都是见证。他据理力争,说谁让你扔了,扔了就是谁捡了是谁的。我抗议。
他再提议案说要不然把尾巴剁给他,然後再把老鼠还给我发落。我瞬时忘了自己是要把老鼠扔进生石灰里烫死的人,一派正义的说你可真残忍啊,我要代表铁臂阿童木消灭你。加上周围小屁孩跟著瞎起哄,面子上过不去,挽了袖子就打起来。

反正他没打过我,被我摁在地下揍得挺惨,手里还捏著耗子尾巴不放手,但我想不起来那只老鼠最後怎麽样了。
第二天他妈带著他来找我妈说理,我妈刚开始还以为我连女孩子也打,就用!面杖捶我,我顺手把我的铁皮绿青蛙扔过去,又砸了他的头。

 

《流年》第七章

第二天在公司见了高晴言,觉得有点怪怪的。
这样怎麽行?本来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两条平行线,忽然有了那个不尴不尬的交集。而且他是我的下属。而且他肯定还记得我小时候的外号叫包子。
我呻吟了一声。
高晴言办公的格子间就在我办公室正对过。我伸脚蹬了一下桌子腿,借著力让椅子骨碌碌滚到门口,撩开门缝往外看了一看,看不见他。我站起来,踮起脚尖,忽然看见他刚好抬头,从挡板上面露出半个头来,看到我怔了一怔,然後便弯起了一双眼睛。
我吓了一跳,关上门缩了回去。
这个上司,做得也忒猥琐。
在这麽敏感的时候,和下属叙旧总是不好的。尤其还是叙流著鼻涕的开裆裤年代。

我沈浸在深沈的思索里,电话铃声大响,我猛地一哆嗦。
"喂?"
"小杰,早上你走的时候,妈妈忘了问你,今天星期五,晚上是不是还回来吃饭?"
"回......吧。"我心不在焉的应道。
叩门声。我摁住话筒道:"进来。"
是沈恪。我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先沙发上坐下。
"想吃什麽啊?妈妈给你做......"报了一堆菜名,"......好不好啊?"
我跟沈恪比划了个口型"我妈",沈恪笑,点点头。
"随便吧,什麽都好。沈恪来找我商量事情,有事晚上回家说吧。"
"沈恪吧?很久没看见他了,叫他晚上一起过来家里吃饭呗?"我老妈特别喜欢沈恪。
"你说沈恪?"我怔了一怔,跟沈恪眨眨眼,"他没空,晚上有饭局,他是大忙人,哈哈哈......"
"谁说我没空?"沈恪难得声音洪亮一次,"我今晚上没饭局。"
"是麽?那太好啦!"我妈在电话那头听得一清二楚,"小子,你又敷衍亲娘是吧?晚上有你好看。行啦,我多烧点菜,晚上带沈恪一起来。拜拜。"

我超级无奈地挂了电话。白了沈恪一眼。
"没处吃饭啦?蹭饭都蹭到我家去啦?"
"很久没看见伯父伯母了,该去看看的麽,"沈恪一脸无害的微笑,"等著你开会呐。"
我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文件夹,"那走吧。"

下班的时候还有点文件没看完,沈恪没等我,说先去买点礼品,不能空手去我家,然後媳妇儿似的跟我交代了一句弄完工作早点回家,就喜滋滋地走了。
我看好文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一个小时,出门时公司的人走了个精光,我掏出钥匙,开始锁门。
"富先生,还没走?"
我转身,看见昨天碰到的那个小物业。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我礼貌地跟他点点头,拉拉门确定已经锁好,转身要走。
"富先生,你今天晚上,"他跟上一步,有点窘迫,"......有没有空?"
我笑,摇摇头。
"那周末呢?"
我再摇头。"我很忙。"
"富先生......"
"你到底想说什麽?"我皱眉,抱著胳膊,做出不耐烦的样子,带著点压迫地看著他。
"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也许可以......"
"再做一次?"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我很介意。一次的事情,就一次结束,我们早就说清楚了不是麽?要玩就要懂玩的规矩,否则对谁都不好。别再跟我提这件事了,我想你不希望你的老板接到关於你骚扰客户的投诉吧?"
他脸色唰地一下白了,犹豫著点点头。
我上前,摸摸他的脸。多麽年轻的孩子,单纯得让人无法想象,干净得让人想去玷污。
"懂了?"
"我懂了。富先生,对不起。"
我笑。探手揽住他的腰,把他的身子往我这边带了一带,含住他的唇轻轻地咬。这孩子在发抖。我放开他。
"懂了就好。回去吧。"
年轻的身板在挺扩的西装里看上去还是有些稚嫩,他走进电梯,眼睛却依然是看著我的。是年轻人才有的眼神,纯真清洁,不安和愧疚昭然若揭。

我轻轻叹了口气,摁了向下的电梯按钮。忽然身後传来一声挺熟悉的声音。
"副总。"
我惊讶转身,高晴言从墙後面慢慢走出来。

无疑是尴尬的。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我面对他直直站著,表面上看起来若无其事,脑子却在飞速运转。
第一个问题自然是他怎麽会在这里,但这个问题不重要。他在,他看见了。
第二个问题是他为什麽要现身出来。按照比较正常的想法,一个下属不经意间看到上司不愿意被人看到的事情,自然是恨不得龟缩到地下去。而他却站出来给我知道。站出来便是有话要说。

我镇静了一下,笑道:"高副经理,还没走?"
"转回来的。忘拿了文件。"他简单地说。
"工作相关的?"
"是,打算周末完成的。"
"哈哈,"我虚情假意的笑,"这麽敬业,看来经理之位是非你莫属了哈?"
高晴言皱起漂亮的长眉,略略沈思了一下,似乎在挑拣措辞,最後终於缓缓说道:"不是的。我并不想......拿这件事要挟你。"
他这麽直接却出乎我意料,我一直觉得高晴言并不是个没心计的人。
"哪里话?"我继续打著哈哈,"什麽叫要挟?高副经理怎麽会是这种人?"
"昨天你还叫我晴言。"他镇静自若地微微笑。
"是吧?哈哈,"我继续扯,"所以说,就是看在发小的份上,互相照应也是应该的麽。"
"你又不记得。"他笑得深了一些,笑到一半却收住了,似乎有些慌乱,"还是你觉得我跟你说那些事,是为了经理的位置?"
我被他的话刺得有些恼火,便收了笑,冷冷说:"要不然你还想要什麽?"
"没有,我不是为了那个......"他依旧显得有些无措,低头看自己的右手捏著左手麽指,犹豫了一会儿,忽而抬头笑了,"我想要的和小陈一样──不大一样,但也差不多。"
"哪个小陈?"我疑惑。
"刚才下去的那个。"
我半张著嘴,一瞬间被冻成了绝对零度。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我和高晴言谁也没动。
如果这是个玩笑,那这个高晴言实在太恶劣了。如果这不是个玩笑......我不敢想。

我还在消化高晴言刚才的话,他又笑著说:"我就知道你不记得我了。"
我眨眨眼,尚在想怎麽应对刚才那一出。
高晴言看著我,轻声念道:"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还是不记得麽?想不起来?是你教我的。"
我使劲摇摇头。此时很有点毛骨悚然。
整层楼都是黑的,只有电梯间这里亮著灯,愈加觉得阴森森。高晴言清清秀秀一张脸,有些期盼的笑著,总觉得不像个人。

过了一会儿,他看我还是呆呆的没反应,便轻声叹了一口气,笑著说:"不记得就算了。你放心,我记性也不好,今天的事已经都忘了。"
他这粲然一笑,瞬间觉得没了刚才的阴沈湿冷,一下子阳光灿烂。
我被他的瞬息万变惊到,只好以不变应万变,点点头,没说什麽。
高晴言又笑,说声"那我先走了",摁了按钮,走进电梯。
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间,我忽然神差鬼使地伸手拦住,有些不受控制的说:"我记得你。小时候和你打过架,我用发条青蛙砸了你的头。"
他很开心地笑,点头道:"没错,就是我。进不进来?"
我思索了一下,还是摇摇头,退出去。

不知道有多少人说过我牙尖嘴利,可是对著高晴言,我却似乎连一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只觉得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似乎面临著一个无法防备的世界。因为他的底牌,是我想不到的。他有多少筹码,也是我不知道的。信息弱势真是害死人。
凭什麽他这麽游刃有余,妈的。

电梯门缓缓关上了,我才缓过神来。忽然想起,我答应沈恪,要早点回家的。再伸手去摁,来不及了。

 

《流年》第八章

等我回到家,已经是七点多了。我爸妈和沈恪在客厅沙发上坐著,相谈甚欢。
我讪讪地蹭过去,老爸老妈每人丢给我一个白眼,可恨的是沈恪也很与时俱进地丢给我一个白眼。好像我是不速之客,他才是这家的大少爷。
"开饭?"我只好说这句。
"开饭。"

我实在不知道为什麽我爸妈总是很喜欢沈恪,真心喜欢,怎麽看怎麽顺眼。在我爸妈眼里,沈恪就是一模范青年,浑身上下都是金光闪闪的优点。相较之下,我就是个问题少年了,又幼稚又麻烦。

"小杰,刚才说起你呢,"老爸难得吃饭的时候说句话,"怎麽现在才回来?"
"啊。有事情没做完。"
"什麽事非要下班之後忙?连家都忘了回?"老妈很有些怨气。
"伯母,嘉杰也是没办法,谁不想早回家呢,只是今天的事确实比较重要,少不了他得过问。嘉杰在这个位置上,总是推不掉的事情比较多的。"沈恪就知道在我爸妈面前装乖巧,红口白牙,我恨不得拆了他。
老妈偏偏就吃这一套,立马笑得眯起了眼,"小沈,你不要光替他讲好话,来,吃虾吃虾。"
我看著自己的亲妈把最大的几只虾夹进沈恪碗里,完全弃我於不顾,立马横眉竖眼起来。

"身体也是很重要的嘛。"老爸接著插嘴,用作报告的语气缓缓说,"富嘉杰就是不知道养生,烟抽的厉害著呢。你看人家小沈就不抽烟......小沈,你不抽烟吧?"──沈恪很配合的点点头──"......你看,人家小沈就不抽烟......"
我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老爸不悦了,开口训我,餐桌上气氛一下子恶劣起来。

老妈看看我爸,很圆场地咳了一声,大声说:"对了,小杰,妈妈今天忽然想到你小时候为什麽和晴言打架了,是因为......"
"我记起来了。不用说了。"我吓了一跳,飞快地瞟了一眼沈恪,赶紧打断她的话。
"晴言?"沈恪的耳朵真好使,"高晴言?"
"是啊,你也认识?"我妈笑眯眯地答话,我终於死心了。Cos成一只不怕开水烫的死猪,只管故作镇静地低头剥虾。
"伯母也认识高晴言?"
"认识认识。小时候和小杰一起长大的嘛,两个人好的来~~"
"是麽,嘉杰?"沈恪扬起眉梢,话音拖得老长,唱歌似的问我。
"老妈,你不是这麽宣传八卦的吧?实事求是好不好?我们哪有......"
"本来麽。晴晴小时候好漂亮的,"我妈不理我,转头跟沈恪聊得还挺开心,"白白净净,像个洋娃娃......像个女娃娃。小杰总是欺负人家。怎麽你也认识晴言?"
"是,我们公司同事麽。是挺漂亮......就是现在也挺漂亮。是吧?嘉杰。"沈恪笑得云淡风轻,伸手摸上我胳膊上缝针的伤口,用力握了一下。我不敢反抗,咬著牙看他,吃著哑巴亏还要陪笑。
"同事?小杰,你这孩子,怎麽没说过?"我妈拍了一下我的胳膊,"现在也是大小夥子了吧?什麽时候叫到家里来吃饭。"

我心道,你做梦吧,再也不会有我的同事到家里来吃饭了,只此一回。

吃完晚饭送沈恪下楼的时候,他一直沈默著。什麽也没问,也没说。我看著他那张拉长的脸,也懒得解释。
开车驶走的前一秒锺,沈恪看著车窗外的我,终於开了金口,用最言简意赅的两个字总结了他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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