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说,兰儿从小跟本宫一起长大,熟读四书五经,知晓礼仪廉耻,怎能做出这败坏我林家门风的事?"林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颤抖的指著一脸镇定的秦妃,"秦蓉,你分明是在嫉妒月前的赏梅宴中,陛下多看了几眼诗词熟谙的兰儿,才诬陷於她。"
秦妃依旧不急不躁:"本宫是不是诬陷,有目共睹,身後所有女侍,皆是人证。"
"人证?"林妃擦了擦眼泪,冷笑一声,"都是你梅园的人,你叫她们往东,她们敢往西?当著陛下的面,这指鹿为马的事,你也敢做?"
"随你怎麽说,本宫自认问心无愧。"秦妃一脸死气,"陛下已然知晓此事,一切恭听圣裁。"
皇帝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印象中,梅宴的诗词会上,的确有个极美丽的婢女填得一手好词,他对那首《蝶恋花》惊豔之下,的确多看了那婢女几眼,但也仅此而已。
要说秦妃会为此设计构陷那婢女,後宫内斗,倒也真的很难说。
"先把人都带上来吧!"皇帝望了一眼秦妃,这女子死气沈沈,脸上并无嫉恨之色,倒不像是要陷害她人的样子。
没多久,奉命去带人的内侍一脸惊慌的跑上前来,"陛下,陛下,不好了,那名叫兰儿的侍女已经投缳自尽了。与她私通的侍卫像是因此受了刺激,疯疯癫癫的胡言乱语,奴才不敢让他惊扰圣驾......"
话尚未完,一声嚎啕已经传来,"我可怜的兰儿啊!你死得冤啊!苍天无眼,秦蓉,兰儿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事已至此,皇帝也不想再多听谩骂之语,挥了挥手,叫人把林妃带了下去。
正要转身,却见秦妃端端正正,跪在身後,深深的叩头道,"臣妾告退。"
皇帝觉得有点奇怪,一般妃子向他行礼,尚且只须半跪,以秦妃的品级,福一福已算全礼,何以恭谨至此?
看她一脸问心无愧的样子,又不像是在为兰儿的事心虚。
迟疑间,秦妃已然站起,深深的望了一眼皇帝,像是在看最美好却终将要逝去的事物一般,不舍而留恋。
但是,最终这个女人还是什麽也没说的决然离去。u
当晚,後宫传来消息,林妃因手帕交死得太冤,气难平之下,投湖自尽,而那名被传与婢女兰儿私通的侍卫,不知怎麽的从羁押之处逃了出来,挟刀刺杀了声称抓住奸情的秦妃後,遭侍卫团团围住,拔刀自刎。
这场宫闱风波的相关人员,便以此血腥的方式,在短短一日内,演完了他们的戏份。
夜阑人静,依旧在失眠的皇帝淡淡的听完内侍的禀告,也只是冷淡的下旨好生安葬相关死者,便预备就寝。
静下心来,秦妃那充满死气的脸便不断的在眼前浮现,皇帝皱著眉头,开始思考,这个女子在这场戏开演之前,就预知了结局,端肃的举止下,彷佛要向他暗示什麽。
电光火石之间,皇帝想了起来,秦妃每一次开口说话和行礼,虽然恭谨,目光却并没有望向皇帝,更没有垂下来望著地面,她的眼神始终望著御书房。
不好,顾不得披上外袍,皇帝只著单衣,急速的施展轻功,赶去御书房。
开锁进去,里头并无混乱之处,唯独右下角的抽屉似乎有被拉开过的痕迹。
打开抽屉,果然宁不寂军中那些探子通敌叛国的罪证早已消失不见。
而那些探子,现在正在皇命之下,前往徐州送死之中,明面上,这些人都是宁大将军的好兄弟,好手下,甚至他至亲的养父,也在其中。
此刻,皇帝很清楚的知晓中计,却已经太迟。
京城到徐州快马不过五日,日前已过六日。
木已成舟。
这是一出极为巧妙的连环计。
让赤焰军中,所有被收买的探子各自露出马脚是第一步。
南齐的军队在中洲边境集结,引宁不寂和弹剑出京是第二步。
用名医阖离隐居的消息诱使北魏摄政王到中洲边陲徐州寻医是第三步。
把这个本该是秘密的消息透露出来,使得李承业让刚查出的探子去送死是第四步。
以後宫纷争的名义引李承业走出门外,再派人去未上锁的御书房窃取探子们的罪证是第五步。
计策从开始就环环相扣,定下计谋的人对局势和局中人的性格有充分的了解,而且有一定的权力,才能让这个策略一步一步,一一奏效。
这个几乎牵扯了三大强国所有当权人士的计谋,初步目的非常明确,就是为了离间李承业和宁不寂之间本就脆弱的同盟关系。
有能力使出这个计谋的,不是北魏,便是南齐,同时这个人还要有调动南齐军队的权力。
除了现任南齐皇帝──慕容溱,李承业对这设计之人,根本那不做第二人想。
联想到前些日子在宫外看到的,和闵王世子燕蒙窃窃私语的慕容鸿,以及秦妃的家世,李承业更是肯定了自己的推测。
秦蓉是六藩之一──韩王庄碧蝉的侄女,二十年前,庄碧蝉纳了一名南齐的流民为妾,後来查实,那名妾室本是南齐长公主与一个中洲商人一见锺情产下的私生女,因南齐皇室纠纷,多年来流落民间。
身份被证明後,虽然不能公开以免坏了公主的清誉,但庄碧蝉到底在妻子去世後,将那名叫小蝶的妾室扶了正,算是给南齐长公主一个交代。
韩王家族,也因此在暗中接受了南齐皇族的扶持。
慕容溱心计深沈,做事滴水不漏,走第一步棋之时,接下去对手的反应和自己的应变早已一一在心中计算妥当。
燕蒙的鲁直,宁不寂和弹剑的尽忠职守,名医阖离的高傲自大,北魏摄政王的虚伪,甚至李承业消灭敌人的不遗余力,无一不在他的算计之中。
闵王世子多年在京碌碌无为,急於想向他父亲立功的心态,轻而易举的被慕容鸿利用,哄骗交出了他们家的探子名单。
宁不寂和弹剑对於边境的敌军不会坐视,成为南齐军队集结的作用之一。
还有非达官显贵亲自上门三度恳求不医病的古怪名医,以及把持北魏朝政多年却依旧要博个兄友弟恭名声的萧歧。
甚至不会放过萧歧,且早就对著暗探如鲠在喉不除不快的李承业。
每个人独有的性格,注定了他面对一件事不变的态度,这些都成为阴谋家手上,最好的工具。
所有的消息,都是真的。
因此所有的人,都不会扑空白跑一趟。
单独分开来做的话,大家都能如愿以偿。
只是,一旦所有的齿轮被一个接一个有序的衔接好,开始运转。那麽接下来的一切,就大为不同。
李承业和宁不寂一旦决裂,以赤焰军的实力,弑君是轻而易举之事。
当然六藩不会坐视宁不寂登上皇位,他们可以接受看似无能的李承业,不仅仅是李姓皇朝由来已久,名正言顺,更因为李承业本人无兵无权,容易控制。
但是宁不寂不同,这个草莽出身的人先不论其身份,单是政治理念,就与六藩不同,多年来朝上两派早就势同水火,宁不寂若是登上皇位,第一件要做的事,恐怕就是削藩。
皆时六藩与赤焰军内斗之时,北魏必会趁虚而入,三方混战,元气大伤後,南齐在中洲边境的十万驻军,便可派上用场。
要到这个地步,恐怕也就需要一年多的时间,届时南齐三年国丧已满,慕容溱自可名正言顺出兵,并吞天下。
李承业想到这里,冷汗涔涔而下,如果不是无意中看到了慕容鸿和燕蒙的会面,不是秦妃有意无意的暗示她与御书房的失窃相关,恐怕自己根本不会想得这麽远。
秦蓉被送进宫来,就注定了一个棋子的命运,只看这枚棋子什麽时候运用而已,这是李承业和她本人心照不宣之事。
如果不是身为女子,以秦蓉本身的气度和才华,不愁在朝中无一席之地,李承业对她提防之余,也深深的为她惋惜。
因此册封之时,给了她不同於其她妃子的最高品级,也有暗暗笼络之意。
秦蓉是何等的水晶心肝玻璃人,迫於家族的压力来这深宫虚耗青春,最终还要送命於此,又怎会甘心?
她这样一个女子,即使不能明著反抗,暗地里也是要给迫她送死的人一点颜色看看的。
便是这点不甘心,和多年来对李承业的一点点情愫,使得她自知会被灭口之前,要向李承业暗示阴谋的冰山一角。
虽然这个暗示不显眼得极容易令人忽视,但秦蓉也只能做到这些了,若是不顾一切的把所有的事都揭露开来,她那被伯父压作人质的娘亲和幼弟的生命,便会受到威胁。
李承业仔细的把所有事件的来龙去脉和慕容溱的性格反复的思量推测了好几遍,竟完全找寻不出任何的破解之策。
不但无法破解,而且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事情有可能向更坏的方向发展。
宁不寂在得知养父和军中弟兄遇害後,迫於激愤,不会仔细考虑前因後果,只会直接向造成这一切的李承业复仇。
但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必定会阻止他。
那个人便是奉天,以奉天多年智囊的身份,必定会拉住义愤填膺的宁不寂,将局势分析给他听,使他不至於动手弑君。
这样一来,慕容溱的所有计划,都会功亏一篑。
皇帝想到此处,只觉得一阵晕眩,背後的冷汗不只浸湿了内衫,甚至连外袍都像是刚从水里头打捞出来一般。
以慕容溱的心计,不可能不想到这一层,所以他必定不会放过奉天。
抱著一丝侥幸,皇帝颤抖著手换上便衣,飞身越过宫墙,直接赶去赤焰军的军营。
军帐里守夜的士兵并不认识皇帝,深夜里只见一个满面焦灼的年轻人拿出跟奉天军师扇坠相似的玉坠要见他时,诚实的摇摇头,告知,"军师早在五天前便因事离开了京城。"
皇帝怀著微弱的希望问道:"去哪里了?"
小兵挠挠头:"好像是,叫什麽徐州的。"
该死,皇帝闻言险些一把捏碎玉坠,果然慕容溱定下的计策,局中人能设想到结果有多坏,他就能有多坏,不但防不胜防,而且毫无疏漏。
冲动之下,皇帝几乎立刻想在军中借一匹快马独自赶去徐州,即使拦不住奉天,能早一些知道他的生死,也好过现在的焦灼不安。
失魂落魄的走在回宫的路上,皇帝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努力的抑制著飞奔去徐州的念头,现在的他不能离开京城,这一切只是个开始,慕容溱的後招,会接踵而来。
果然,不出几日,得到了秦妃和林妃死讯的韩王和右丞相两大家族开始闹腾起来,要求皇帝严惩凶手。
能严惩谁呢?所有的相关人员都以看似出人意料但在情理之中的情形下死於非命。
皇帝的心神还放在担忧奉天的生死上,因此对著这两位明显在做戏的朝臣,态度便稍显敷衍。
好在他扮演昏庸角色已久,众人也看不出什麽。
下了朝,暗地里嘱托墨寒派人去徐州救援和探听消息之後,皇帝强迫自己把思维从担忧奉天中抽出来,开始思考最为头疼的问题──怎样面对失去养父和好友的宁大将军的怒火以及杀意?
原本以为,这个考虑的时间不会太长,不出五日,得到消息的宁不寂必定会从边境赶回。
但整整八天过去了,朝臣们对於林妃和秦妃之死的闹腾也都已偃旗息鼓,宁大将军还没出现在宫中,皇帝便觉得有些奇怪,慕容溱不可能不照计划迅速让人通知宁不寂啊!
十二天後,这个疑惑很快有了答案。d
只见宁大将军一身风尘,显然是得到消息後先去了徐州查看,一无所获之下,才大怒回京来找皇帝算帐。
如流星一般,大将军提剑策马迅捷的直闯禁宫,沿途阻拦的侍卫一一被他的剑气震开老远。
一人一马停也不停,一路闯入朝阳宫。
雪亮的三尺青锋直指皇帝的咽喉,宁不寂一声愤怒的断喝,"李承业,你做了什麽?"
此时方入夜,锋利的剑面在月光下闪烁著清冷的银光,衬著持剑人冰冷的杀意,格外的骇人。
禁军混乱的呼喊著"救驾",冲上前来,将满目狰狞的宁大将军团团围住。
箭上弦,刀出鞘,长枪直指意图弑君之人。
场面混乱,一触即发。
被剑尖指著的皇帝却似乎完全置身事外,望著对面满脸倦色杀气腾腾的男人,目光中竟有一丝微微的怜惜之色。
"你们都退下吧!"皇帝冷淡的挥了挥手,心中清楚的知道禁军的存在,威胁的不只是宁不寂的性命,还有他的。
天知道这些看似忠心的侍卫里混杂了多少的杀手死士,混战之中顺手宰了皇帝,再嫁祸给必然能够逃脱的宁不寂,是多麽轻而易举之事。
"陛下......"禁军统领宇文旋一脸的担忧,"请让臣留下来护驾。"
皇帝摇摇头,知晓这个礼部尚书的胞弟是真切的在担忧他的安危,"宇文,听朕的。"
"是,"宇文旋也知道此时不宜制造混乱,带著手底下的人陆续撤出了朝阳殿。
临去前忍不住威胁的望了宁大将军一眼,长刀出鞘,又快速入鞘,"噌锵"一声,在一片寂静中,格外的响亮。
哪怕你是天下第一高手,若是伤了陛下一根头发,也休想在这禁军的刀山箭林里逃出生天。
宇文旋随即撤了出去,严令禁军在朝阳殿外里三层外三层的团团围住,遣了心腹注意动静後,禁军统领顾不得夜色已晚,急匆匆的出门去寻找兄长,探讨对策。
朝阳殿内,皇帝对上一脸凛冽的大将军,却是夷然不惧,平淡答道,"朕做了该做的事。"
话音刚落,原本只在颈旁的剑尖便往前递了一寸。
白皙的颔下,殷红的血珠缓缓渗出。
宁不寂咬牙切齿的声音宛若从地狱传来:"为了十年前对彼此所做的承诺,我给你一个最後解释的机会。"
皇帝并不迟疑,肯定的答复,"除了刘岷,所有朕派去徐州送死的赤焰军中人,都是已被北魏南齐和六藩收买之人。"
"有何证据?"
"朕要杀几个人,何须证据?"
"很好。"宁不寂的剑尖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又往前送了半寸,血丝立刻沿著皇帝修长的脖子蜿蜒而下,映著烛光,分外的触目惊心。
皇帝依旧没有动弹,也没有反抗,只是冷静的望著面前的大将军。
半响,宁不寂满身的怒火竟被这份冷静慢慢的浇熄,尽管心底被背叛的愤怒和哀伤依旧在流窜,他还是强迫自己按捺住杀意,质问道,"十年前立誓不会对我动手,所谓的君无戏言,便是如此?"
"所以你还站在这里,"像是唯恐宁大将军被刺激的还不够,皇帝很不怕死的再加上一句,"没有被禁军的长箭射成蜂窝。"
宁不寂冷冷一笑:"你以为,就凭他们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能护住以莫须有的罪名谋害我养父和至交的你?"
"中洲北境多年烽火,祸首便是挑起战事的北夷摄政王萧歧,萧歧若死,於国於民,都是幸事。"尽管明知无用,皇帝依旧不肯放弃晓之以理。
果然,宁不寂对此解释完全嗤之以鼻,"我赤焰军中人,要死也是堂堂正正的死在沙场之上,岂能做这等下三烂的暗杀勾当。李承业,你不用狡辩了,老老实实的承认吧!你就是为了报父母的私仇顺带除去赤焰军过大的势力,才让我的养父和弟兄们去送死。"
既然那些探子叛国的证据已被慕容溱派人窃取,此时多说亦无益,皇帝安然道,"还是十年前那句话,你可以动手,朕在黄泉路上等你一起喝茶。"
这是慕容溱唯一没有算到的地方,十年前,继位不过一月,宁不寂的叛军兵临城下,皇帝轻车简从,独自一人,面见叛军首领,分析局势,成功的说服宁不寂退兵结盟。"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此刻的局势和十年前是相似的,一个人的性格,注定了他面对同一件事不变的态度,十年前宁不寂不忍心举国内战,被外敌乘虚而入,导致亡国,十年後他同样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慕容溱到底低估了宁大将军的耐性和判断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