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榻之侧————起雾
起雾  发于:2009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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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没想到,此事从头至尾,最为轻率的不是别人,正是义正严词却离宫出走的一国之君。
"阿旋你也太瞧不起你的狐狸长兄了,别说是和墨寒一同支撑数日,哪怕就他一人全力施为,保住朝廷月余安稳都做得到。"皇帝微笑著收回目光,对著渐沈的夜幕高声喊道,"几位既然已经来了,就不必藏头缩尾了。"
话语未尽,左右两旁的灌木丛中便出现了数十个手持长刀的黑衣人,将停在一旁的马车团团围住。
车厢里的宁不寂听到动静,掀帐而出,扫了一眼跃跃欲试的刺客群,不屑的冷嗤一声,"就这几个人?也敢来送死?"
彷佛回应他的话似的,没多久,又是一阵淅淅唆唆声,原本看去不过数十人的杀手,转眼间就增加到了几百个。
皇帝便忍不住感慨:"不愧是天下第一高手,名头真大。"
身旁之人显然也被自己的一呼百应震慑了一下,呆滞的点头赞同,"我也觉得......"
"凭大将军之身手,以寡敌众如何?"
望著两旁黑鸦鸦的与夜色融为一体不见尽头的刺客群,宁大将军很诚实的摇头,"恐怕寡不敌众。"
"那还愣著干什麽?"趁著刺客慑於宁不寂的威名,无人敢当出头鸟,皇帝迅速的抽剑砍断车架,飞身跃上一匹赤骊马,清泉剑出鞘如闪电,迅速的解决前方的阻碍。
落在後头的大将军并不迟疑,以更快的速度瞬间放倒发现不对开始收拢包围圈的杀手们,跃上另一匹马,赶上皇帝。
杀手们显然训练有素,眼看人海战术被突破,立刻改弦易辙,高手们施展轻功,从灌木间飘身而起,急追飞驰的马匹。
武功稍差些的早已弃刀剑而就长弓,箭如流星,直逼落荒而逃之人。
两人反手挥剑,一一打落射来之箭,头也不回的往前急驰。
不料,长剑有力所不及之处,深谙射人先射马的刺客,早有人先一布下手,箭如飞雨,一声嘶鸣中,两匹名驹轰然倒地。
顾不得照看心爱的战马,宁不寂在马匹倒地前就一跃而起,正想拉皇帝一把,却见平日里看上去有如文弱书生的皇帝动作竟然比他还快,剑尖往地面一点,借势纵身窜上低矮的树梢,几个起落,已在五里之外。
宁大将军看著这熟悉的轻功身法,不由的张大了嘴,半响後,无言合上,喃喃道,"总算是知道了弹剑的那句师兄,从何而来!"
随即好胜之心大起,挥剑除灭了几个追上来的杀手後,宁不寂施展生平所学,亦步亦趋的追在皇帝身後一丈远之处。
到了这个距离,便再也无从追上,看上去,眼前之人尚有余力,不时的在起落间,侧身观察敌情,看得他大为郁闷,只得安慰自己"术业有专攻",皇帝在轻功上胜过自己,不代表内外功夫就强。
通常武功薄弱之人,才须要专精逃命之道,不是吗?

很快的,宁大将军就深切的意识到了自身认知的巨大错误。
在与众多杀手拉开了足够远的距离後,皇帝跃回地面,主动和赶上来的几名高手战成一团,看得追至身旁的宁不寂瞠目结舌。
眼前打斗之人目光锐利,气势如虹,在众敌中穿梭的身影矫若游龙,剑光闪动中,招招致命,出手之狠辣,连他这个常年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之人,都为之胆寒。
没多久,地面上就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多数一剑封喉,飞溅到树干上的鲜血犹自温热,正沿著枝条蜿蜒下流。
皇帝抬起头,目光对上完全呆住的宁大将军,依旧是平日的淡漠。
如果不是对方手中的清泉剑尚在滴血,宁大将军必定会以为他刚做了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朝会上高高在上却庸碌无能的一国之君,被他压在身下忍耐而倔强的男子,和眼前杀戮後面无表情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完全的突兀又不可思议的协调。
而这一切,都不是这个人的真面目。
宁不寂恍然明白,因为年少轻狂下目空一切的放肆,这十年里,他真真正正的错失了许多。
瞬间掠过的悔意,真切而痛彻心扉,在明白自己动心的同时,已然顿悟,皇帝早在多年以前,在他一再肆意的践踏过对方身为帝王的骄傲和尊严之时,就彻底对他封闭了真实的情绪,兴许终其一生,都不会把自我袒露在他的面前。
大将军站在树下,独自怔忡,隐约间,一丝深切而莫可名状的悲哀袭上心头。
如同午夜的黑暗旷野,疲倦的旅人遇上了一场不期而至的流星雨,绚烂而甜美的感觉尚在心头回荡,片刻之後,周围便只余独自一人的悲哀寂寥。
黑暗之所以不堪忍受,皆因短暂的光明太过眩目美好。
挥剑的手,并不因主人的情绪而出现丝毫的懈怠,宁不寂靠在皇帝背後,一同解决一批批陆续涌上前来的刺客,偶然间手臂擦过身後人的腰背,都会引来对方不自觉的僵硬,大将军在心头苦笑,"这见鬼的感觉,还真不如像开始一般,什麽都不明白!"
一分神,疏密的防守便出现了疏漏。
身侧有人一刀劈面砍来,来势之急,避无可避,除非身後的皇帝抬剑格挡,然而皇帝若是在此刻抬剑,必定空门大开,前方任意一人,皆可轻易的取他性命。
时刻注意著周遭动静的皇帝比宁大将军更早明白这一点,略微迟疑了一下,瞬间心头盘桓过无数的念头,"奉天和在徐州的赤焰军众人依旧是生死未卜,一旦他们遭遇不测的消息被证实,宁不寂激愤之下,会不会再度谋反?极为难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此人素来重情,如果能让他拖欠一命,那麽一切就大有商榷的余地。"
一念至此,皇帝迅速的抬手,清泉剑与锋利的刀刃激烈相交,"噌"的一声,硬是把对方的攻势逼了回去。
前方,六把长剑同时攻来,近在咫尺,刚架住刀刃的右手却早已功力用尽,酸软之极。
看来只能赌一赌运气了,皇帝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在心头默念,"朕是真命天子,应该不会如此轻易的命丧於此吧!"

一念未尽,身後一股大力徒然袭来,却是宁不寂见情势不妙,为了替他避过前方的六把长剑,先行一步侧身将他压倒在地,以自身的背部替他挡去了锋利的剑刃。
被压在身下保护的皇帝心头大震,他明了之前自己抬手救援的举动完全是出於私心,至少在救与不救之间,心底有过一刹那的犹豫。
但宁不寂不是,他几乎就在看到对方反手抬剑的瞬间,就做出了决定,没有片刻的犹疑,完全出於本能的,不惜一切,要保住他的安危。
待反应过来之後,皇帝也只来得及在著地之时,横剑护住身上之人最要紧的後心之处。
饶是如此,依旧有几把长剑在宁大将军背後留下了数十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随著剑身的抽离,殷红的血液从宁不寂身後喷涌而出,滴落在地。
枯黄的荒草地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血痕。
强敌环伺,两人几乎是立刻的,就从地上一跃而起,同时出手点住受伤部位附近的穴位,以防失血过多,给敌人以可乘之机。
远处的杀手们依旧在陆续的赶来,并肩作战的两人,体力却已渐渐不支。
眼见来犯之敌源源不绝,皇帝终於不再托大,探手入怀,几颗鸽蛋大小的黑色之物出现在掌心。
"不好,是雷火弹,快撤!"
杀手头领见多识广,招呼一声後,迅速的向後急跃,有几个认出皇帝手中之物的刺客骇然之下,一并的四散逃窜。
络绎不绝的大片爆炸声後,地上累累的积满了刺客的尸体。
皇帝环抱著因失血而昏迷的大将军,站在弥漫的烟火中微笑,"如何?还有人想再尝尝雷火弹的滋味麽?"
四下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初春的风清冷而料峭,几下就吹散了爆炸所造成的青烟。
只见周围空空如也,唯有被惊起的鸟雀们依旧不辞辛苦的在树梢间扑腾著翅膀。
西凉国制造的雷火弹恶名昭彰,相信短时间内,此处方圆百里,都不会再有杀手的踪影出现。
皇帝把昏迷的宁大将军面朝下平放在地上,清泉剑一点一点,小心的挑开伤者背後被鲜血染成褐红的衣襟。
虽说这些年来亲手刺杀的探子近乎上千,但对著宁不寂背後纵横交错的伤口,皇帝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血肉模糊的背部,肋骨清晰可见,在红色的血肉衬托下,白生生的骨头,在月光下极为刺眼。
这些伤口,如果没有宁不寂,原本都会落在他的身上。
皇帝在旁边的小溪中取水化开了随身携带的伤药,敷在宁大将军的背後,又喂痛醒的人吃了几颗珍贵的茯苓丸,安慰的拍拍因受伤而神智模糊的人,"睡一会儿吧!等你醒来,伤口就不痛了。"
选了一处干燥之地,捡来灌木丛中的枯枝,燃起一堆篝火。
虽然明知杀手们不会有胆子再折返回来,抱著怀里的宁大将军,皇帝仍旧不敢放心的合眼睡去。
入睡之後,体温会降低,加上失血,如果周围没有足够的暖意,极容易一睡不起。
"算了,朕反正时常失眠,也不差这一次。"
忍著瞌睡,让对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这样可以睡得舒服一点。
不时的往火堆里扔几把枯枝,皇帝安安静静的抱著昏迷的人,贴著对方因为失血而微凉的脸颊,怔怔发呆。
怀里这个人,让他说什麽好呢?
十年来朝夕相处的时日,肆意欺压他的恶意,是真的。
朝阳殿内,拿剑指著他,意图弑君,也是真的。
刀光剑影中,豁出命来救他,还是真的。
"这世上,怎麽会有你这样的人呢?"
抬头凝望著跳跃的篝火,皇帝深深的困惑起来。
□□□自□由□自□在□□□
徐州城外,一座不起眼的茅屋内,重伤的两个人正躺在破旧的木床上奄奄一息。
两鬓染霜的老者伛偻著腰站在床头,呐呐不成语,"军师,老朽年弱体衰,再挨也挨不了多久,留在赤焰军中,也不过是阿寂和兄弟们的负累,要不是为救我这行将就木之人,也不至连累你二人伤重至此......"
奉天艰难的撑起身,由刀伤引发的连日高烧让他全身乏力,靠在床头急切的喘息後方道,"明叔您这是说哪里话?您是阿寂的养父,大家兄弟一场,多年来在军中生死与共,我等怎能眼睁睁看著弟兄的老父命丧於敌手?"
说罢暗叹一声,数十人一同来到徐州,探查到萧歧的动向,这些多年来在军中做暗探的赤焰军人竟也热血未泯,不但没有一人走漏消息,反而摩拳擦掌,刺杀之时,个个悍不畏死,竭力掩护别人之余,全然不顾自身。
屡屡入侵中洲边境的北齐摄政王素来是赤焰军的宿敌,但凡军中之人,无一不对他恨之入骨。
皇帝极为聪明,挑选出来送死的探子除了程奇明,没有一个听命於北魏,所以对於刺杀萧歧的计划,众人都极为配合。
这让白衣人心底非常难受,颇为後悔没有再详细的调查一下,就将探子的名单轻率的交给了皇帝。
说到底,这些人多年来和他一同并肩作战,打退了无数次夷人的入侵,结果却是他们最为信任的军师,亲手将他们送入死地。
"军师,"老者紧紧的握住奉天病中无力的双手,"老朽问心有愧,有些话憋在心底很久了,再不说出来,实在是无颜见你和阿寂。"
奉天心中一动,不动声色的反握住程奇明干枯的双手,"明叔此话怎讲?"
"唉......"宁大将军的养父闭目长叹了一声,"此事说来话长,当年我带著阿寂逃亡之时,不知衢州的相好庆娘早有了身孕。到许多年後,才知道她为我生了一个儿子,庆娘未婚怀孕,不容於世,怀著我的骨肉被赶出了家门。一路颠沛流离,辗转流落北魏,做了夷人的侍妾,她母子二人吃尽了苦头,皆是因我之故,老朽本想将他们接回中洲,好好补偿,不料那夷人高官机警,竟被他发现,反过来扣住庆娘母子要挟老朽,若不听命於他,便要了她母子二人的性命,老朽一时糊涂,竟然答应了下来,这细作之事,一做就是五年,泄漏军机无数,累得多少兄弟丧命......"
当年的铁血捕快在岁月的磨蚀下,早已褪去了年轻时的飒爽英姿,儿女私情上的债尚未还清,又因多年泄密,欠下了军中血债无数,心中愧疚,自不必言。
这铁铮铮的汉子,竟硬生生的让命运拨弄了个萎靡不振。
"老朽没颜面见阿寂啊!"枯瘦的老者握著白衣人的手,混浊的双目流下泪来,"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怎麽对得起阿寂和死去的弟兄们啊!"
奉天握著那双颤抖的手,枯树皮一般的触感,他对当年程捕头仗义相救宁秀才父子的事也略有耳闻,想不到当年的英雄侠客,竟落到如今这般凄惨境地。
沈默半响,常年能言善道的白衣人竟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对方,只能合眼叹息,"造化弄人......"
一旁昏睡的刘岷因著他们的对话醒来,听了个大概,也大致上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大胡子伸手抓住老者:"明叔,您这又是何苦,怎麽不早点儿把事情说出来?大家一块儿商量,总有个解决的法子啊!"
昔日的捕头双眼通红:"这细作做了一次,哪还有颜面说出来?你二人舍命救我这等之人,不值啊实在是不值......"
重伤的两人对望一眼,脸上均掠过一抹赧色,说起来,他们救人的目的倒是一致,就是为了不肯让皇帝和宁不寂之间起冲突。
"不能死,要平安的回去,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皇帝和阿寂之间的对立,就再也无法挽回,因此无论如何,要活著回去......"
正是抱著这个念头,奉天多少次在高烧濒临死亡之时,硬是靠著顽强的意志,又挺了过来。
"明叔,我昏迷多日,京城可有消息传来?"奉天担忧的问著唯一轻伤的程奇明,他始终对在京的两人放心不下,一个是他的至交好友,另一个......"
这两人若因他而闹翻,实在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所以再艰难,也要活著回去。
"目前没有什麽特别的消息,"老者想起一事,"军师,你叫我在各处做的记号,有何用处?"
奉天笑了笑,想起皇帝小时候抄书,为了偷懒,避先皇名讳都不取别的字代替,先皇名升,每每写到此字,皇帝都会画一座山,山上挂个太阳替代。
"如果我没料错的话,陛下和阿寂,这几日里就会找到这儿了。"
话刚落,低矮的木门就"吱哑"一声开启,相扶著走来形容憔悴的两人,赫然便是皇帝和宁大将军。

"明叔,奉天,阿岷......"见到活著的三人,宁不寂颇为激动,先前皇帝几乎是斩钉截铁的认准了一个方向,连原因也不解释一个,就径自拖著他一路行来。
受重伤的人完全没有发言权,刚开口提出疑问,"怎麽确定他们是在这个方位?"就二话不说的被丢在路旁,"如若不信,自己找去。"
宁大将军顿觉这伤著实受得冤枉,如果他现在完好无恙,多得是手段让皇帝乖乖招供。
眼下虎落平阳,便唯有暂时忍耐,反正来日方长,再重的伤,总有痊愈的一天,到时候......
仿佛感应到身後不怀好意的目光,皇帝猝然转身,收起一脸的淡漠,学著眼前人平日里惯常露出的戏狎眼神,连语调都学得一摸一样,"求我啊!求我就告诉你为何我知道。"
"......"
宁不寂咬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给我记著。
想归想,因著受伤而失力的手臂依旧朝皇帝伸过去,对方也很知足,气到他了,就罢兵息战,合作的架起伤患,往小路而行。
此刻,真的见到活著的三人,方肯定了皇帝不曾相欺,不由歉意的侧头望了身边人一眼。
却见皇帝正满脸担忧的望著奉天,一幅立刻想冲上去询问安危又强制忍耐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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