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剑沈默了一会儿,忽然道,"陛下,这朝廷的军队,宁不寂手下的兵,原本就是叛乱之徒,能跟北夷拼个两败俱伤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当年,就是宁不寂率众造反叛乱,北夷才会趁火打劫险些攻入京城。现在双方互相消耗,也算是先帝在天之灵的一点佑护。"
皇帝闻言失笑:"弹剑,你太看得起先帝了,父皇并不如你想象中完美,只不过你正好见到了他最好的一面罢了。他若是你心目中想的那样,宁不寂不会有机会造反,北夷来的伶人也不可能刺杀他成功。"
少年颇委屈的看著皇帝,他也明白先皇其实相当昏聩,但那位在他山穷水尽之时,向他伸出手鼓励他的温厚长者,是多麽的斯文儒雅,让他怎麽也无法把对方和一个差点亡国的昏君联想在一块儿。
皇帝揉揉少年乌黑的头发,眼神柔和的像在安慰伤心的幼弟,"弹剑,那些十年前的叛军,是现在唯一在守护这个国家的军队,他们也都是朕的子民。"
"我知道,"弹剑赌气,"我就是不喜欢宁不寂,他刚刚还在欺负我,仗著腿长,伸脚想绊倒我。哼!不想想我是谁,我弹剑是好欺负的人吗?"
少年添醋加油的把他怎麽成功的让身份显赫的大将军荣升为肉垫的事迹宣扬了一遍。
皇帝边听边笑,等少年得意洋洋的讲完,却板起了脸,"小鬼,你太张扬了,忘了朕交代过你什麽?"
少年立刻萎靡了下来,不高兴的嘟起嘴,"知道啦,低调,收敛,还以为你多信赖宁不寂呢?他叛乱犯上的事做尽,你都不跟他计较,却还是防著他这些。"
"现在倒开始帮他说话了?"皇帝大笑著继续揉少年的头发,"最主要的不是防他,防得是藩王和薛家,你以为他那边的探子少吗?朕和你还会定期的清除一些过於碍事的眼线。那蠢人仗著他是当世第一高手,天不怕地不怕,把什麽都袒露出来给敌人看,人家当然不会客气,从我们这边探听不出的事儿,七弯八绕通过他,也能探出三分。"
弹剑不屑:"就这种个性,要手段没手段,要心计,没心计,十年前是怎麽给他打到京城的?运气吗?"
皇帝有点不悦,十年前那场动乱虽然让他登上了帝位,但想起来,并不是值得高兴的往事,弹剑一提再提,皇帝心头已经隐隐动怒,但他硬是逼著自己把这口怒气压制了下去。"
会发怒,表示往事对他还有影响力,这种影响完全是负面的,会左右他的情绪,情绪一乱,就无法对局势做出正确的判断。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皇帝用轻松的语气说道,"起初朕也以为宁不寂靠的是运气,後来才知道不是,有一个人在幕後帮助他。"
弹剑睁大了眼睛,一脸"幕後人是谁啊?快告诉我吧!"的渴盼,但皇帝过於轻松的语气也让他知道自己刚才太过放肆了,所以这事关机密的问题,他反倒是不敢探问。
皇帝看著少年满脸的想问又不敢的急切,肚中暗暗好笑,却又因为刚才少年屡屡提起使他不快之事心存报复,故意岔开话题,"薛家怎麽说?"
"薛启之说西部去年干旱欠收,粮饷筹措困难,大概意思就是希望停战了。"
"他倒是聪明,既保住了家业不耗损,又卖了个面子给宁不寂。"皇帝仰头把玉枕搬回来,重新缩进被子,"一个个算盘都打得精啊!反倒是给朕提供了便利。奏折留下,一切等後天上朝再说吧!"
"那宁不寂的兵怎麽办?他们现在可是日损三千啊?"
"宁不寂是那种抛了手下,自己跑回京享福的人吗?"
"呃,倒也是。"b
"所以别替他操心了,让朕再睡一会儿。"
第五章
宁不寂从军营折回朝阳殿时,天已经半黑。
皇帝早已从龙榻上起身,大约是免朝三日,奏折积压的太多,来不及抱去御书房批改,只好就著烛光,在小小的茶几上奋笔疾书。
茶几旁,批改过的奏折整齐的高高堆砌,尚未批复的却是凌乱不堪,皇帝大把大把的从中抽出几册,打开来,只扫了两眼,便速度极快的批复完毕。
这些都是宁不寂早晨帮弹剑拿进来的奏折,里头写了什麽,他最清楚不过。
十年来,这些弹劾当然不会仅此一次,但皇帝从来不跟他提起这些事。
身为当事人的宁不寂一时大为好奇,忍不住凑上前去观看。
只见皇帝批改回复的内容千篇一律,都是,"知卿忠心,朕心甚慰,卿当勉之,与朕分忧。"
批言所用的笔力浑厚遒劲,深具王者气度,宁不寂看得暗暗点头,心道:就这几个字透出的力道来说,皇帝倒并不像是个纯粹的软脚虾。
虽然这些字的内涵完全是在打太极。
他却不知,皇帝在弹劾他的奏章上罚抄书一般,重复这十六字批复近十年,早已不耐烦之极。
每每写到这些,总会不自觉的带点发泄的内力,所以这些字才看起来力透纸背,显得气势非凡。
皇帝一直写到晚膳布置妥当,方才搁笔。
宁不寂从头至尾饶有兴致的在一旁观赏天下至尊被罚抄书的情景,脸上的笑容怎麽看怎麽像在幸灾乐祸。
批改好的奏章层层叠叠,几乎有半人高,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悠哉悠哉的倚著墙,完全没有反省的意思。
皇帝实在气不过,忍不住出言讥讽,"看到没?罄竹难书!"
大将军点头:"微臣愿意赎罪,为君分忧。"
被耍过太多次,皇帝丝毫不抱希望,有气无力道,"说来听听。"
狼爪摸上皇帝的肩膀,"微臣可以帮陛下疏解一下筋骨。"
真的像模像样的开始按揉。
皇帝对此持警惕态度,僵硬的肌肉一直紧紧的绷著,不肯配合大将军的按摩。
"放松,"宁不寂的热气喷在耳边,软软的唇似乎轻触到耳垂,皇帝只觉得一阵酥麻,不由自主的松懈下来。
宁不寂按了几下,感觉皇帝似乎完全的放松了下来,邪肆一笑,手便开始下移,轻柔的按压和敲打皇帝敏感的後背。
皇帝起初不觉,还在诧异宁不寂什麽时候转了性,竟然真的老老实实的帮他按摩僵硬的肩背。
等到发现不对,红晕已经逐渐染上俊秀白皙的脸颊,只得努力的放缓呼吸,但越是紧张,身体越发敏感,皇帝颇为丢脸的发现,仅仅是背部几下轻敲,他就被唤起了欲望。
在皇帝看不到的背後,伪善的宁大色狼正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双手不停,不肯错过身前之人的每一丝反应。
大将军的手并没有下移到不规矩的地方,仍旧只在背上按压著,不时的轻轻敲打几下。
皇帝只觉得体内热流一阵阵乱窜,说不出是难受还是舒服,无助的几乎要开始颤抖,深知再不开口叫停,接下去必定会更加丢脸,只好暂时放开死死咬著的嘴唇。
不料牙齿刚一松开,就是一声冲口而出的呻吟。g
毫不意外的,身後传来一阵得逞的笑声,皇帝脸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
看起来,宁不寂并没有做什麽出格的事,就是几下背部的按揉他就竟然......
皇帝自觉无地自容到极点,恨不得挖个洞躲起来。
偏偏罪魁祸首在身後,还好整以暇的故作体贴,低沈的声音在他耳边建议,"不如微臣今晚多做几次,为君分忧如何?"
言毕,丢下面红耳赤的皇帝,径自大笑而去。
皇帝独自留在原地,深深的吸起一口气,让内力在全身流转一周,方才压下流窜的欲望。
正预备起身出门用膳,一片嘈杂的声响传来,隐约听来似乎是食具碰撞敲打的杂声,夹著少年清脆的笑声。
皇帝抚抚额头,虽然他平日里的确不喜欢一个人用膳,但多了这两个人,也实在太热闹了一点。
无奈的步出房门,果然看到跑来蹭饭的弹剑举著一只烤羊腿,正得意洋洋的朝宁大将军飞媚眼,炫耀抢食的胜利。
宁不寂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不屑的扫了一眼少年,"小鬼,昨晚没睡好吗?眼睛抽什麽筋?要不要本将军帮你传唤御医?"
弹剑恼羞成怒,意气暂时压过了咕噜作响的肚皮,手边刚抢到手的战利品带著三成的内力,成为史上规格最超标的暗器。
轻松的接过烤羊腿,宁不寂低头咬了一口,赞道,"好味道。"
喝了一口御酒,不忘表扬少年,"很好,还懂得学习孔融,家教不错。"
对面投掷暗器失败的少年趔趄了一下。
硬生生忍下被大将军的毒舌激起的吐血冲动,少年气急败坏的冲出御膳堂,发泄的对著朝阳殿外最为高大的铁树拳打脚踢。
"啧啧,真是火爆脾气。"被挑衅了无数次的宁大将军虽然扳回了一城,表情却显得一点也不高兴。
这只不过是临回京前,好友兼军师同情他在御膳堂吃饭十次有八次被少年抢走口中食而教他的计策。
虽然成功了,但是当事人完全照本宣科,所以一点成就感也没有。
皇帝对著大将军千年难遇的失败诧异的扬扬眉,了解的问道:"奉天和你一起回来的?"
宁不寂摇头。
皇帝想想也是,主帅离开军营,不可能不留下个主持的人。
於是问道:"刚才的激将法是你回来前奉天就和你套好词的?"
宁不寂点头,颇为意外皇帝怎麽会猜到。
暗暗的在心头叹了口气,皇帝自忖,相处了近十年,有谁比他更了解宁不寂的心性,这个男人话语刻薄,行事残忍,但这些都只针对他讨厌和看不起的权贵,例如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和满朝尸位素餐的高官,对著平民和他欣赏的人,他的本身所散发出来的气场就完全不一样。
弹剑虽然是京城驻军都统,也是高官的一员,但向来恪尽职守,所付出的远远超过所得的俸禄。
宁不寂相当欣赏这个少年,所以很多时候对於他的挑衅,如果在可以忍耐的范围内,基本不予计较。
皇帝早就见识过宁大将军近乎人格分裂的多种面目,所以见怪不怪的坐下一同用膳。
没吃几口,刚刚被气得跑出去的少年又一阵风似的刮进来,狠狠瞪了一眼毒舌的大将军,坐在皇帝旁边,切下另一只烤羊腿,和皇帝一人分一半。
其实这只烤全羊相当大,所以单单一条羊腿三个人分也是绰绰有余。
皇帝猜测这头羊可能是御厨前日里被宁大将军一餐饭吃了三个时辰震惊到,才特地加的菜。
三个人也不交谈,默默的用膳,皇帝睡了一天,没什麽胃口,所以最先停箸。
他一放下筷子,正狼吞虎咽的弹剑也很快的把汤勺放在了桌子上,满眼期待的望著他,"陛下,今日元宵,微臣可以先行出宫吗?保证宵禁前回都统府。"
皇帝微笑的点点头:"可以,朕和你一同去。"
话一出口,只听"啪啦"一声,相对而坐的剩余两人落筷子的落筷子,掉汤勺的掉汤勺,随即是异口同声的阻止,"不可以。"
皇帝脸色不善:"朕好似没有在征求你们的意见。"
弹剑心中诧异,皇帝如果要跟他一同去逛灯会,只需等宁不寂回将军府後,施展轻功溜出宫门就是,哪需要当著宁不寂的面说出来。
少年自然完全想不到,在用膳前,宁大将军刚刚名正言顺的调戏了皇帝一把,皇帝的欲火是借著内力压了下去,心头的怒火可还在熊熊燃烧。
今晚不逛到天亮,别想朕会回宫。
不等宁不寂做出反应,皇帝已经从膳桌前站了起来,拍拍少年的肩,"发什麽呆?还不快去换衣服,这身衣服出门,是预备扰民吗?"
少年一声欢呼,顾不得思考皇帝言行的奇怪之处,兴高采烈的跑出御膳堂,向侍卫借了两套衣服。
回到殿内,皇帝已经摘下了紫金龙冠,披散著墨黑的头发,看到少年一手一套衣服,忍不住提醒道,"鞋呢?"
弹剑拍了拍脑袋,这才想起,上次和皇帝一同出门暗杀闵王的探子,就是他忘了换鞋,才差点被识破身份。
放下衣服,少年又匆匆的跑了出去,等他回来,皇帝和大将军早就穿戴妥当。
皇帝的脸不知为什麽微微泛红,在烛光的掩映下,煞是好看。
大将军负手而立,欣赏著皇帝脸上醉人的薄红,微笑道,"如何?还是执意要出门。"
"去,怎麽不去,"皇帝咬著牙,"君无戏言。"
弹剑不由的大为惊讶,指著宁不寂,"你,你也要跟著去?"难道他练兵练了一天都不会累?
"我有说我不去吗?"大将军的表情比他更惊讶。
弹剑垮下肩膀,只得出门重新再借一套衣服。
第六章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後。
熙闹的花市,彩灯高悬,亮如白昼。鱼龙舞处,锣鼓震天。
皇帝三人在出了宫门後,另换了寻常百姓的服饰,走在人声鼎沸的街边,不时的闪身避让缓缓而过的宝马香车,刻意的不想引人注目。
擦肩而过的仕女们笑语盈盈,频频回头打量这三个俊秀异常又各有千秋的男子,纷纷揣度这是谁家的风流公子,往年的灯会上怎会从未见过?
宁大将军一身白衣,做文士打扮,奇就奇在居然一点也不显得突兀,飞扬入鬓的剑眉下虎目含笑,薄唇往上勾起,轻摇折扇,一派倜傥。
弹剑看著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宁不寂,惊讶的张大了嘴,一颗糖葫芦便不小心梗在喉头,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秀丽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皇帝看他梗得如此辛苦,只好伸手用了点内力,拍了拍他的後背。
少年好不容易才吐出梗住的糖葫芦,已是满脸泪花,感激道,"多谢师兄。"
"师兄?"宁不寂奇怪的看著显然很适应这个称呼的一对主仆。
少年立刻凶狠的瞪过去:"怎样?你有意见?"
"这倒不是,我只是好奇令师是哪位?"大将军对这明显太过友爱的主仆之间的关系好奇已久,一有机会提问,自然不会放过。
皇帝暗暗的对少年使了一个眼色。m
弹剑会意,哼了一声,秀挺的鼻子高高翘起,"我为什麽要告诉你?"
看著大将军吃瘪的表情,总算是报了晚膳时烤羊腿抢输之仇,少年心满意足的再度咬了一口糖葫芦。
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人头涌动,嬉闹声!赫异常,爱热闹的弹剑立刻兴奋的拉住皇帝的袖子,"师兄,前面好像在猜灯谜,我们去看看。"
皇帝点点头,看了一眼扮成风流公子的宁大将军,眼中微有笑意。
这强盗扮书生,外表是像了十成十,内里就......
越往前走,人潮就越加拥挤,原本牵了皇帝衣袖的弹剑不知不觉间就被汹涌的人群挤到了远处。
少年也不著急,径自跟著人群移动的方向,很自然的移向角落,和早已约好的线人接头。
皇帝远远的望著弹剑,一直到少年的身影彻底淹没在人群中,才松下心来,把注意力放回一旁的宁大将军身上。
两人已然来到了挂满彩灯的大树下,长长的流苏下拖了各式各样的灯谜,大将军正皱眉抓了一个看起来比较好猜的谜面攒眉苦思。
半响不得其解,又顽强的不肯放弃。
"换一个吧,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皇帝忍著笑建议。
"就快了,再一柱香的时间我就能猜出。"仍然不肯放弃。
想当然的,三柱香的时间都过去,皇帝已经猜出了树下所有的灯谜,大将军还在苦思冥想中。
无谜可猜的皇帝只得无聊的凑到坚持吊死在一棵树上的宁大将军旁,看看这个天下第一难猜的谜面是什麽。
一看之下,大失所望。
只见那张被宁不寂捏到发皱的红纸条上写了四个大篆:鏖战一季,边上是一列蝇头小字:打一句前朝五言诗。
皇帝心道,果然是武将本色,猜个字谜也要挑跟沙场厮杀有关的。
这个谜面不难猜,皇帝略一思索就有了答案,正预备委婉的提示一下始终不肯放弃的宁大将军,边上已经有人抢先一步的开口,"哎呀,猜不到就让给别人嘛!占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