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蒹葭————吹不散眉弯[中]
吹不散眉弯[中]  发于:2009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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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握住我的手,大拇指在我手背上不停摩挲,轻声道:"上回在福州,你说让我以后永远跟着你,当你是大哥--我以后叫你大哥成么?"
我点点头。阿七道:"大哥,我要是有错,你可以管我、教我,千万别赶我走、不理我,好不好?"
我听他这样说,脸一沉道:"你又有什么事瞒着我?"
阿七低下头道:"我不是要瞒你,我是怕。大哥,这世上除了我妈妈,就是你最疼我。我妈妈已经死了,你千万别再不理我!你答应我好么?"
他说到最后,一双泪盈盈的大眼看着我,神色楚楚可怜--我心一软,道:"我跟你九死一生地闯过这一劫,还有什么好说的?"

(十七)本来面目
阿七紧紧拉着我的手,好像生怕我跑掉一般,道:"大哥,我是有些事瞒着你,可是我从来没有骗过你!就像上回,你以为我要看淫书,打了我八十藤鞭--难怪你生气,我一个汉字不识,怎么会想看字书呢?"
我听他又说到这个,摇摇头道:"我知道那回打你打得有点过了,我相信你聪明上进!"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方才听到的那些人的说话,陡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你本来是识字的,只是不认识汉字!"
阿七点了点头,看着我道:"我不是中土人士,我是东瀛人!"--东瀛在中土东方,据说是秦始皇时方士徐福奉命去求长生不死之药,带了五百童男童女逃到海岛上繁衍成国--原本一直是我中华属国,后来其人彪悍,累次反叛,还入侵高丽等其他属国,甚至在海上打劫往来船只,手段残忍,故中国便以东瀛人为"倭寇", 彼此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我回忆他种种古怪之处,惊道:"那你一开始的哑巴也是装的?"
阿七道:"我不是装来骗你的--自从那些海盗抢劫了我们的船,单留下我一个--中土人称我们为倭寇,我那时候还不会说中土言语,又怕他们听了我说话更恨我,再折磨我,所以我只好装哑巴!"
我对于中土和东瀛的仇恨倒不怎么放在心上,设想他当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异国少年,落在一群如狼似虎的海盗手里--因东瀛和中土历年海上纷争,彼此视同寇仇--他不得不哑忍求存,不光无可厚非,这一年来的坚忍,真亏他一个小小少年能挺过来!
他见我并无嫌恶之意,反从我的眼光中看到同情和怜惜,于是伸臂抱住我的脖子,整个身子偎到了我怀里。我拍拍他的背心,他将头靠在我肩膀上,幽幽地道:"大哥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每次我遇上困难,好像都有大哥护着我,把我抱在怀里!"
他才说到这里,就听房门一响,一个人大声叫了起来。
他叫得什么我当然听不懂--那是个穿着很体面的中年人,脸上神情却有些气急败坏,指着我厉声说了一大串。阿七从我怀里起来,也和他说了一串话,脸上神情颇为恭敬,语气也似乎是跟那人解释什么。那人渐渐被他说服,神色变得正常,还向我郑重点了一下头。
阿七跟我解释:"这位山田先生,是我母亲的表兄。我跟他说了你多次救我性命的事,他对你表示感谢。"
说了一会儿话,山田先生命仆人又送上午餐,然后告退--午餐依旧精致而分量不足,阿七向我解释,说多日不食后怕肠胃受不了,饭量要一点一点加上去,中间要是饿了可以还有点心--我见他俨然主人,船上自那中年人以下都对他颇为恭敬,禁不住问道:"你的家势很不错啊!"
阿七一笑,道:"我的父亲是幕府的将军"--我对东瀛朝廷官阶一知半解,只道他是寻常官家子弟,也就没太在意,随口道:"那你上回还说世上没有亲人了?自己的父亲也能这样随口乱说!"
阿七笑容一僵,低声道:"有父亲也等于没有。"我道:"你说什么?"阿七恨声道:"他从小就不在意我--也不在意我妈妈!要不是因为他,我妈妈也不会死!我们整条船给人夺了去,我给人那样欺负,也没见他派人来找我。"
我想起初见他时他那惊怯乞怜的情状,一个官宦公子在海盗手里被逼为性奴,那一年多是何等的不堪?看他生得这样,他妈妈自然也是个美人,落在海盗手里定会受辱,看来多半是自尽殉夫--所以他才会恨上了自己父亲。
我叹了口气,拍拍他手劝道:"你父亲未必没托人找过你们,不过大海茫茫,或许是没有找到--这位山田先生这样看顾你,不也是看你父亲的面子?作儿子的,不可怨恨自己的父母。"
阿七看着我道:"大哥,你人这样好,你家里人一定也很好吧?"
我一声苦笑:"我妈妈在我六岁时就死了,一年后爹爹也死了--不过还好没多久我就遇到了我师父,大师哥他们对我很好!"
阿七道:"我也幸亏遇到了你--你对我好就行了,旁人对我好不好,我也不放在心上。"
这话听得我心里"咯噔"一声,想起他适才对我的依恋之态,我正色道:"你既然叫我大哥,索性咱们今日便结为异性兄弟!你请山田先生过来,他是你的长辈,今天给咱们做个见证!"--我可不能任由他想歪了。
阿七张了张口,眼圈又红了,沉默片刻,道声:"好"伸手一拉床头的叫人铃,下人进来,阿七吩咐她几句,不一刻山田先生便走进舱房。
阿七跟他谈了一会儿,山田先生斜眼看着我,跟阿七争执片刻,终于点头答应。让人安排香案,我忽然想起来,问他:"那你自然也不叫阿七了?"阿七脸色一正,道:"我叫山崎!"
"山崎?"我想起他装哑巴的时节,当然只能手指一捏做个"七"字,微笑道:"你聪明的紧。"
我二人跪下对天盟誓,以后亲如兄弟。对拜之后我站起来,见他仍跪在地上,只当他身上无力,伸手去拉他。他凄然一笑,道:"我是弟弟,跟大哥多磕两个头。"又朝我拜了两拜,眼中泪扑簌簌落了一地。
我知道他对我一片痴心,可我既然心里有旁人,便该早些断了他的念想,因此只作没看见。山田先生见我坦然受他跪拜,脸上有些不忿,俯身扶他起来。
我就这样在船上住下养伤,经过悉心调养,十来天后身体便恢复了--内伤当然不是一时半会儿好得了的。我想想这一落海失踪,船上胡三爷他们不知有多着急,便跟山崎商量想法子回去。他便温言劝我,说山田先生要回国,不好勉强,等他到了家帮我找一条船再回去。
大海茫茫,风涛险恶,我原来那艘兵船还在风暴里险些掀翻,当然更不能要一只救生小船就走,也只好客随主便,安心调理内伤。山崎形影不离地跟我在一起,对外宣称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和义兄--言语不通,我也只能靠着他,跟他学些简单的东瀛言语,住的日子多了,日常生活中我也渐渐能听懂下人们的话了。
后来再也没见过那折磨我的海盗,直到有一天在下人的言语中,我才知道那人被山崎杀掉抛下了海--那下人说起山崎公子来满怀崇敬,详细跟我描述他如何剜出仇人的心来祭奠母亲的情形。
我听得很吃惊--那一身白衣,在我面前柔顺如小猫一般的山崎居然能做出将仇人剖腹剜心的举动?当然,他家人被杀,曾落在那伙海盗手里受尽欺凌,他要报仇无可厚非!不过听说他会作出那种血淋淋的举动还是让我有些震惊--而且,这不是小事,他为什么要瞒着我?这孩子心机深得很呢!
半个月后大船靠岸,改乘车马,一路络绎不绝地有地方官来迎接拜访。我逐渐也看出来,那山田先生官阶不低,好像是朝廷的大官,可是看他对山崎的态度,似乎山崎的地位还要在他之上--越往京城走我越心惊,这个曾与我为奴的山崎究竟是什么显贵人物?
我当然没必要抱着这个闷葫芦,晚饭时直接去问山崎,他告诉我--在东瀛幕府的大将军是实际的掌权者!他上面本来有一个嫡母所生的哥哥,是日后接替父亲职位的世子;他母亲是父亲的姬妾,原本不太受重视,可是这位世子几个月前病逝了,他父亲也伤痛得病倒了,听说失踪一年的小儿子给救了回来,大喜过望--众人知道他成了接班的大热门,所以逢迎不绝。
我想起一路上他被众星捧月的光景,这才知道我结拜的这位义弟大有来头--怪道结拜那天山田先生那样对我,敢情是当我攀高枝来着。
别说我不是你们东瀛人,就算我们中华上国的亲王贵官我也不是没见过--我又不是追名逐利之徒,真是陈湘说过那句话"不知腐鼠成滋味,猜疑鹓雏竟未休"了。
如今我内伤也好了一大半,又何必跟着他一路向北,越走越远?我当即向他告辞--他既这样有权势,要找一艘船搭我回去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山崎听我又提出要走,看了我半晌,垂首道:"好吧--大哥要走,我留也留不住,您容我几天,明天我找人安排,行不行?"
我本来做好准备他还会死磨活缠地求我留下,听他居然很痛快地答应,准备好的那些坚持也用不着了,点点头道:"好。"--想想这一别以后就东西远隔,两国关系也不好,还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见面,心头也不禁怅怅。

(十八)临别秋波
晚饭之后,有人请山崎去看歌舞伎表演,他邀我同去!结果那种涂白了脸咿咿呀呀的剧作我欣赏不了,看了一半就提前回来了。
回房洗了个澡,踏出浴室却见山崎在榻榻米上坐着,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问道:"戏散了?"他一笑道:"看得好气闷,还不如跟大哥聊天呢--你洗完了?我也去洗洗。"
我赶紧闪身让他进去,自己走到窗前,拉开窗户,让凉风吹进来。
不一刻就听山崎叫道:"大哥,把你的裕袍给我一件。"
我暗骂这小子怕是又要捣鬼,拉开门把浴袍扔进去,看都不看他一眼又出来。
他出来之后有点幽怨:"大哥就要走了,让我最后再服侍大哥一回,好么?"
我从最初在船上那次伤了他之后就深自检点,再没让他碰过我,听他直言相求,只好装傻:"我是给人从海上捞起来的,就是要走,也没什么随身东西要收拾,用你服侍什么?"
山崎被我当面拒绝,俊脸一红,缓缓跪坐在几案前,将茶船搬到案上,置茶洗杯,涮壶冲泡--他本来就生的如画中美人,这样低眉垂首慢慢举措,越显得悠然闲雅,恍非尘世间人。
我原本跟他单独相对有些紧张,见了他这样优雅从容的气度,倒有些自惭形秽--上回在船上他是有求于我,不得不委屈承欢,那一次他疼成那样,有何乐趣可言?人家现在是堂堂幕府世子,家势尊显,身份清贵,临行饯别,以茶代酒奉侍义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是我自己想歪了!
不一刻山崎将茶泡好,纤纤十指如玉,捧了一个细长的杯子到我脸前,杯中并无茶汁,只见袅袅的茶烟,山崎道:"这是明前新茶,淡而不薰,大哥先闻闻这香气如何?"
香气扑面即散,淡然悠远,我伸手接过,谢道:"好茶!多谢你--冲杯茶原来也可以冲得如此好看。"
山崎展颜一笑,美如春花初绽,双手将一杯碧绿的茶汁捧到我唇边,我一口饮干,立时香沁心脾,连我这粗人俗骨似乎都涤荡得清爽了不少,不由连声叫好。
山崎见我喜欢,又捧过一杯来。我见他跪直了身子才能把茶杯送到我口边,伸手去接,道:"我自己来。"他一笑道:"别烫着大哥,我服侍吧--伺候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你是堂堂世子,别再提这个。"
他道:"我哪里是世子?大哥可别说这话--八字还没一撇呢,让人听见就是是非!我还有一个兄弟呢,只比我小半岁,他母亲最受父亲宠爱,说不定立他当世子--我孤零零的,又没了母亲;又一直在外头,朝里也没个倚靠,还不知以后怎么样呢。"
我一呆,叫声"阿崎"--原来他实际并不像表面那样风光!
山崎一笑,扯开话题道:"不说这些烦心事--我以后就是当了大将军,子弟服侍父兄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啊--何况大哥这一走,以后阿崎就想伺候,也得不着机会了。"
我也有些伤感,只好由着他。思量间发现六杯茶他给了我五杯,忙道:"你也喝一杯吧,别只顾着给我。"
山崎一笑饮下,道:"大哥要真顾惜阿崎,就别只赏一杯茶。"
我奇道:"这里所有东西都是你的,我还有什么能给你?"
山崎叹口气道:"这些能值什么?其实,有一样对我最珍贵的东西,你第一次见面就给了我啦!"
我一呆,回头想想,"你笑话我,我不就给了你一件旧衣服吗?"
山崎道:"你还记得第一次带我回房的情形吗?那时候我脏兮兮的、是个任人作践的奴婢,可是你一点儿不嫌弃我--知道我有伤走不快,就陪着我慢慢走;让我睡跟你一样的床!给我打洗澡水!递给我一套你的衣服--你那时候明明有急事,可还是先把我安置好才走--你从一开始,就没把我当作低三下四的奴婢!你把我当成和你一样的人来尊重!为这个,我永远感激你!"
我基本上想不起当时的事情了,经他一提,抱歉道:"我当时确实有事要跟五爷商量!我记得忙得太晚,连你也忘了,害你饿了半晚上!厨下还关了门,只找到些我吃过的剩饭给你--你不记恨我,还感激我?"
山崎道:"这才真是你的好处--你当时并不在意我!我从小到大,有多少在意我的人,不是因为我的家势,就是因为我的容貌,他们待我殷勤细致,远比你周到得多,可是他们对我好不是因为我,而是对我有所图--这世上不要回报的对我好的人,一个是我妈妈,另一个就是你--你给我吃的虽是剩饭,却不是因为瞧不起我,你只是怕我饿,对么?"
我尴尬一笑,你不会是为这一碗剩饭就爱上我的吧?打住、打住,别再说了,再说我都感动地要哭了,我都被你说成圣人了--"那你要我给你什么?"
山崎涩然一笑,道:"别的我也不敢要,要了大哥也不肯给--你能抱抱我吗?不用别的,就让我在你怀里呆会儿,让我闭上眼觉得有个依靠,行吗?"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还能说什么?我背靠着墙,张开手臂,让他偎进我怀里,他像个小猫一样脊背紧紧贴着我胸口,将我两只胳膊抱在胸前--这种怀里有个暖暖的小东西的感觉还真是好。
山崎闭着眼享受了一会儿,又轻轻地道:"你比我足足高了一头呢!我穿你的衣服又肥又大--可我还是喜欢穿你的衣服!闻着上面你的气息,就好像你抱着我一般--我那时候就想,大哥要能这样抱我一辈子就好了。"
他一边说着,毛茸茸的脑袋蹭着我的肩窝耳后,痒得我受不了。我又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下边登时硬挺起来--我深吸一口气,再这么说我又得对不起陈湘了,连忙打断他道:"别只想着我抱你了--我打得你屁股开花的时候呢?"
山崎"哼"了一声,脑袋使劲蹭了蹭我,道:"你手也真狠,我长这么大也没人打我打得那么狠。"
我一声冷笑:"那藤鞭的把儿都磨得溜光水滑的,显然是常用的--那可不是我带来的。你说实话,那是哪儿来的?
山崎身子一紧,道:"我以前给那些王八蛋欺负,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帮王八蛋,落在我手里,哼--那他们打我也没你狠!"
我气得,翻过他给了他屁股一巴掌:"你拿我跟他们比?还不是你自己翻出来求我打的!"
山崎也恼羞成怒:"谁叫你动不动就赶我走?你拿我当什么,玩完了随手再送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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