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吓失声的事倒也听人说过,可是:"你一年多不说话,就因为我要赶你走,你就急得叫出声了?"--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大魅力?
阿七红着脸点了点头,我看着他:"你干吗死活要跟着我?你才认识我几天?"
阿七道:"你功夫高,待人又好,不拿我当奴才作践,我当然要跟着你。"
我笑:"我对你好?你跪了一夜,今天又被我打得死去活来,你还觉得我好?我可比不上周五爷,你犯不上为了跟着我挨这顿打。"
阿七幽幽地道:"你打我,是为了管教我,是为我好--何况有一样周五爷怎么也比不上你--这里你最强!我们做奴才的,一定要跟一个最强的主子,要不然阿猫阿狗都欺到头上来。我跟着你,只受你一个人的气;跟着别人,还要受他上头各色人等的气。"
我盯着他,还说这孩子小,他心思可比我深多了!--我想起前两天初遇上他就紧紧抓住我裤脚,被张铁川两个手下痛打也死不撒手,禁不住道:"在那条船上你单抓住我让我救你,那时候你就认定我了?"--你会看相啊?我在那船上埋头苦干了一个多月都没几人当回事,偏你有这个慧眼?
阿七看着我,"你忘了打仗的时候?你一个人飞到这船上?十几个人围着你都打不过你?我当时躲在舱里都看见了--你是我见过得最强的人,当时我就打定主意要跟着你了--本来想让你挑了我去,可是你因为受伤没来,我被赏给那两个人,后来幸亏看见了你,所以我拼死跑出来找你--要是你不要我,我索性就跳海,反正我是不跟着别人了!"
我听他说得如此决绝!越发不敢小瞧这孩子了--他这义无反顾的狠劲儿,倒和陈湘有点像呢--就凭他这份心思,这份眼力,这份看见机会立即抓住的劲头,日后只怕不得了呢!
我喂他喝了些糖水,安置他睡下;回房躺在床上,自己却睡不着了:
我为什么要打阿七?因为我把持不定跟他欢好,心底觉得对不起陈湘!可是又本能地要为自己开脱--不能怪我,是他勾引的我!所以我才听风就是雨,轻信燕儿的话--因为证实他的淫荡可以让我心里的负罪感轻一些,所以我才会想也没想就赶他走,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
师父当初就说过"不能正己,焉能正人!"--这一次我终于体会到了,一个人手中有了权力,可以决定他人的命运时,如果自己行事不够谨慎,心胸不够坦荡,就不只是遗祸自身,还要伤害他人!
就算阿七有他自己的打算,这顿鞭笞是他自己要的,他不怨我--甚至也许他就是要看那些淫书来讨好我,只不过后来跟我花言巧语,可那是他的事--我的心底确实有加给他那些罪名的欲望!我还是要面对自己良心的审判!
顾峋风,你现在如愿以偿作了舵主,这船上你最大,没人管你了--可是你要不自警惕,随心所欲地放纵自己!只怕会有更大的失误呢!
我抬头看看随手扔在桌上的藤鞭,披了衣服跳下床来,起来将它放在高处。又找出一柱香点上,整整衣服跪下--我给自己订了个规矩,以后每晚睡觉前检视一遍自己一天的言行,就当师父和大师哥在这里看着我呢。
我拿炭条在墙角写下一个"五十"--我给自己判罚,这几天的放纵和迁怒,该责五十鞭。如果作了值得奖赏的事,可以赎回这些责罚;要是赎不完,回头我找大师哥去--该我承担的,我绝不推脱!
终于可以安心睡了,这一夜我睡得很踏实--第二天神清气爽地起来,才发觉阿七的异样--他面红耳赤,浑身滚烫,竟是发起烧来!
我暗恨自己大意--他被我打得皮开肉绽,原该以烧酒消消毒再上药--我因自己上回被三爷打伤后五爷就直接给我上的药,怕他再捱一遍疼就省了这一道--他身体却不像我这样健壮,果然搞得毒火内攻,高烧不退!
我这里只有外用的金疮药,没奈何只好去找周若谷--像三七血竭散这等贵重药物他多半是带着的!敲完门出来的是豆蔻,跟我请个安道:"舵主恕罪,二爷还没起来呢。"
我知道周若谷夜夜春宵,哪天早上都得辰时以后才起来,便问豆蔻还有没有三七血竭散,豆蔻脸微微一红,道:"有倒是有,不过都在二爷房里--等二爷醒了,奴才禀明二爷,再给舵主送去。"
我点点头,只好回来,拿烧酒给阿七清洗伤口,重新上药。阿七疼得呻吟一声醒过来,回头看了我一眼,叫一声"爷",又要挣扎着起身;才一抬头,手臂一软又栽下来。我忙按住他道:"你身上有伤,不要动了--伤口有些溃烂,我得给你重新清洗上药,你忍着点疼。"
阿七一呆,道声"谢谢爷",便将头埋在枕头里再不吭声。我给他清理完,一摸他后背,果然又是冷汗淋淋的,我扳过他脸来再摸摸他额头,倒是不那么热了,脸色也由潮红变成了惨白。
可是这次,他只是嘴唇咬得稀烂,却并没有流一滴泪。
我有些怜惜--昨天打他时顺口把璐王府那三条禁令搬出来,头两条也罢了,挨打时不让哭叫,虽则耳根清静了些,其实对受刑的人却实在残忍--我自己受过那滋味,身体剧痛时会本能地哭叫求饶,硬生生憋住这口气胸口堵得难受之极!
我后来之所以让他自己数着,就是免得气郁伤身--可是他不会因为哭泣时被我骂了几回,就再也不敢在我面前流泪了吧?
我心下怜惜,却也不好说什么。便去厨下把早饭带回来,喂他吃了一碗粥;又拖张椅子放在床前,倒了杯水放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这才出门。
船上事务在五爷帮助调度下,一切上了正轨。火铳我已经摆弄得很熟了,练惯了暗器的我,发射准头奇佳自也不在话下--我这几天琢磨的是,这威力比弓箭厉害很多的火铳,就是装炮药比较麻烦--上回相斗要不是他们打一枪要再次装药耽搁半天,我是真没有机会反败为胜的。
我习练武功十余年,竟会被全无功夫的人打伤,不是不令我震惊的--经过多日研究,这火铳的攻击范围在两到十丈内--太远了射不到,两丈之内还不如刀剑快捷;何况没了炮药就万事全休--这些认知终于令我安心了些。
我们原来那三条是商船,配二十个浆手;不当班时要操练弓箭,随时备战--我这艘船论大小只顶那三艘船的七成,加上人手少,操浆手只配了十二个--还有几个是从原来的杂役临时补充的,原来这船上十来个功夫好的都被我挑断了琵琶骨,就不死也没力气操浆--要等船靠大码头才能找到人手替换。
我是想除了练习弓箭之外,再挑几个伶俐的练习使用火铳,最好是两人配对,这个发射时那个装药,就可以弥补空当,真打起来才不至于像那些海盗全无章法地乱打,被人钻了空子--五爷觉得我这主意很不错,不过劝我说过几天就到了吴哥,那是个大码头,还是等配好了人手再训练不迟。
正事谈完我问五哥有什么书没有,他是船上少有的几个识文断字的人,胡三爷有什么书札往还的原本都是他代为处理。
五哥居然给我一本《忠义水浒传》--这部书一共有二十卷,大师哥家全有,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汉的故事,我从头到尾都看过,好多字就是这么认识的,大概算我读过的最厚的书了。五哥给我的是第一卷,翻得跟一卷海带似的--五哥笑道:"我闲来打发日子的,这一本看完了,你喜欢就拿去。
我谢了五哥,喜滋滋地拿回来递给阿七,阿七一愣,我道:"你养伤不能动,不是要找书看吗?这是五爷的,你小心别给弄丢了。"
阿七欠身接过来,道声:"多谢舵主!"
我看他烧退了些,也就放心多了。问他:"这话本好多说书先生在茶馆里说过,你听说过没有?"
阿七"嗯"了一声,我见他没什么兴致,奇道:"怎么,这书不合你心意?"
见他期期艾艾的,我心头起疑,指着封皮上几个大字道:"这书名是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
阿七脸一红,道:"我其实不认得什么字。"
"不认得字你要找书看?"--他当日还说不知道周若谷那里有什么书,可是除了那些春宫图,这世上难道真有无字天书不成?
(十四)读书识字
我尽力劝着自己,谨慎,谨慎,别轻易发火--贫家小户一般都请不起先生教书识字,就是胡三爷斗大的字都识不得一筐!可是这阿七举止斯文,却不像粗鄙出身,或者另有别情?
这"水浒"的"浒"字好多人都不认得,所以我翻开书,指着满满一整页道:"你认识那些字,念给我听听。"
阿七脸涨得通红,低头看了半天,一直不言语。我手指着"大、小"等极简单的字让他认,他张了张口,半晌道:"我不识字--不过想闲呆着没事,不如学点东西,以后好帮着舵主办事。"
真会说话啊!我气得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打都挨完了,你要是实话实说,直接承认你想看那些春宫图来讨好我,我还能再打你一回不成?可我信了你一次又一次,你却一次又一次花言巧语地骗我。
阿七的屁股上立刻渗出血来,他疼得一激灵,抬头看见我冷得象冰一样的眼光,一把扯住我道:"舵主,你相信我,我没骗你!"我气得一甩袖子,转身就走--我不能在这儿了,我现在太生气,手下没分寸,我要这会儿打他非打伤了不可。
阿七好像深怕我一走不回来似的,死抓住我衣袖不撒手,直被我拖得滚到了床下,依旧死死拽住我,口里不住地道:"你相信我--我真是想跟着你读书识字--你是大英雄,我知道靠这个身子这张脸留不住你,我想学点正经东西,以后帮舵主办些正事--你相信我,我要是敢骗你,让老天爷打雷劈死我!你把我活活打死,扔到海里去喂鲨鱼。"
他不住口地发毒誓,我被他缠得没办法,点头道:"好,我再信你一回!你想学识字是吧?书在这里,你可以学--每天学会一百个字,晚上我来查考,写错一个字我打你两鞭!听到没有?"
阿七连连点头,跪直了身子道:"听到了,我一定学会了--那舵主得空的时候,能不能教教我?"
我一愣,我又不像陈湘饱读诗书,这半瓶醋的水平还能教人读书?不过他要是一字不识,我教他或许也能应付--反正这部书我在大师哥家从头到尾看了不止一遍!里头的字大多还是认识的。
我把封皮上的书名先给他念了一遍,又打开第一页,除了回目,一行从上到下二十多个字,我数出四行,一句一句念给他听--阿七一字一字跟着我念了一遍,自己低头记诵一会儿;再跟我念一遍,然后指着每个字念了一遍给我听,居然就认识了一大半;然后隔一会儿问我几个字,一炷香的功夫就把这百来个字全都念诵无误。
我见他学得如此之快,虽说话本上一句一句都是白话比较好记,却也不能不承认他的聪明。他跪在床前,又反复念了几遍,便央我再教他几行。我脸一沉:"会念不一定会写,你别仗着小聪明贪多误得!"
"我带着伤写字不方便--舵主开恩,我这两天先每天认三百字,等能活动了我再学着写--到时候也一天写三百就是了。舵主放心,晚上我念给您听,这三百字也是错一个打两鞭就是了!"
"好,你说的,到时候挨打你别哭。"你不怕累,我怕什么?我便依他所说,慢慢教他--这孩子也真聪明,反复读几遍就记个八九不离十,半个时辰便把这三百字全部念会了。
晚上吃过饭我来查他,他果然把这一页半三百多个字朗朗念了一遍,一个字都没错。我点点头,把书拿过来,拿个沙盘摆在他床前--这是我午后才做的,这船上都是大老粗,没预备那么多纸给他写字--以木盒装些沙子,写完就抹了,他写多少都行。
阿七喜道:"这个好,谢谢舵主。"向我一笑;抬头看我到里屋把藤鞭拿出来,脸上笑容又僵住。我却只是挑着书里的字拿藤鞭写在沙盘上让他认--这回他可不能靠一句一句连贯起来记了,不过他记心也真是不错,我写了一百多个字,他只念错了八个。
我看看天已定更,也就不再考较他,出去把藤鞭冲洗干净,看着他道:"怎么样?"阿七把被单拉下半截,露出脊背道:"错了八个,十六鞭--打脊背吧,下边伤还没好--我不是怕疼,可要是老起不了身,没人伺候舵主。"
我对他的学习效果其实非常满意,不过他既然仗着小聪明贪多务得,我也不能不教训他几下--于是依他所请,在他后背上纵横各抽了八鞭!知道藤鞭沾了水打起来更疼,我也就没用多大劲,让他疼在皮里肉外,肌肤上就留下几道红印而已。
第二天我问他,"今天还学三百字吗?"他点点头道:"再教我十五行。"--这十五行虽然也是三百来字,却跟昨天有不少重复的。我一笑,依言教他,晚上查考时连昨晚他认错和认得比较迟疑的十几个字一块让他认--这一回他只错了四个!
如是一连几天,虽则每天都是十五行,识得字多了重复的也越来越多,加上原来的也不会更辛苦;他能起身了又开始学着写,每晚虽难免挨几下鞭打,我却对他越来越喜欢--这孩子不光聪明,难得他真是用心学,确实是块读书识字的好材料。
十来天后船到吴哥--这是南洋大国,船上许多货物都是在这里卖掉,再采购些当地物产运回去,所以要停上至少半个月。我身上只有几百两银子的零花钱,夺来的船原是海盗的,也没什么东西好卖。胡三爷周全我,让刘炳统一采买,分了些放在我船上。
各人自寻欢乐,我不是跟着刘炳各处采买;就是和五爷跑几家大主顾,熟悉当地情况。三爷五爷知道我要补充人手,也帮我留着心--把船上几个废人打发了,又招来十个年轻机灵的当地人分到各船。
阿七始终跟在我身边伺候--我给了他五十两碎银子零花,他却并不贪玩,处处帮我留着心。直到正事办得差不多了,我们俩才跟着周若谷转了几处风月游玩之地。我心思不在这儿,只是看看异国风光,有什么新奇好玩的小东西就买下来,回头带给陈湘。
启航再往南走,我开始训练弓箭手和火铳手,准备把我这艘船训练成三艘商船的护卫船。阿七心细,添置了不少日常用品,居然还给我买了两件衣服。他每天除了跟着我忙前忙后,得空依旧读书识字,我自然早不打他了。他认得字越来越多,书也看得越来越快--有时候帮我记个帐什么的,那笔字竟跟写过几年的老手似的。
我有了这个得力帮手,海上生涯也不觉寂寞;两个月后回到福州,出货盘点之后胡三爷和周若谷这少东家一合计,竟分了一万两银票给我--我虽然买卖上没赚多少,因为夺这艘新船我占很大功劳,船归周家船队所有,所以折算了银子给我。
我又惊又喜,这是我头一次凭自己的本事赚来的银子--想想快半年没见陈湘了,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真恨不得赶紧回到他身边,给他看看我给他买的东西,让他分享我的快乐和骄傲。
周若谷看我乐得在院子里直转圈,笑道:"怎么样,跟我出海来对了吧?银子赚到手了,打算怎么花啊?"
这我倒没想过,反正赚来的银子都要存起来还给大师哥,早日无债一身轻--我倒是想去看看陈湘,船半个月之后又要走,时间也来不及。这当口只能求周若谷了:"二哥,你帮我个忙。"
我小时候才这么叫过他,周若谷登时受宠若惊,笑着垂手跟我请个安道:"小师叔有什么吩咐?"
我拉住他道:"这事你能帮就帮,不能帮也没什么,就是一样,别让大师哥知道。"
周若谷看着我道:"我说怎么连二哥都叫出来?你是让我给你扛雷呢?"
我想想他是个随意的人,这事托他也未必有准,还不如回头问问五哥有没有朋友,一迟疑间,周若谷已看出来,道:"怎么,信不过你二哥--想瞒着我爹干什么?是不是又想去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