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碧云西————千帆狂舞[下]
千帆狂舞[下]  发于:2009年0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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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笑得轻淡:"这几日天气炎热了许多,这点衣服穿著,只是走走路,便出了一身的汗!"
文轩瞧著他澹澹云衫下掩不住的半隆肚腹,忍不住"扑哧"一笑:"才是初夏时节,谈什麽炎热?你怀著身孕,懒怠动罢了,找理由支使我呢!"
蔚绾失笑:"你便是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也不用说得这般明白。文轩,我有些累了,早些歇息吧!"
谷梁文轩挺致的秀眉稍稍蹙了蹙,上前替他解衣,蔚绾叹息一声:"我自己能解!"文轩横了他一眼,手上不停,已替他将外衫除下,扶著他上床歇息。
太傅微微含笑:"你也早些歇息吧!"
文轩笑了笑,自行解下外衫,随手拉了另一床被子搭在身上,犹自不放心:"夜里若是感觉不适,可要唤我!"
蔚绾低低地笑:"能有什麽事,放心吧!"
谷梁文轩哼了一声,听那人呼吸渐渐均匀平缓,知他睡得熟了,心下稍感宽慰,合了眼,不一会儿竟也睡著了。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蟾光入户,映著长睫蝶舞般轻颤,蔚绾缓缓睁开双眼,侧耳细细听得分明,谷梁文轩声息悠远,想必睡得沈了。
悄悄起身下床,取了床头挂著的衣物穿戴整齐,瞧著文轩清俊的脸庞拢上淡淡的幽光,恬雅秀致,不由微微一笑,提用所剩不多的功力轻飘飘跃过窗台,穿窗而去。
身後,平卧之人双眸蕴著天际月色,清明澄澈,一抹疑虑悄然闪过。随著窗外人影的消失,谷梁文轩坐起身,神色冷然,随手取下衣物穿戴完毕,身形平移,已从打开的窗户跃至殿外,向著蔚绾离去的方向悄悄跟踪而上。
苹风吹袖清,蔚绾推枝拂叶,远远便瞧见孩子小小的身影立在梅林深处,想是瞧见了师父的身形,兴奋地挥著手。
太傅眉间笑意盎然,快步上前,牵住卓乐的小手,柔声道:"等急了吗?"
孩子稚嫩的脸庞挂著欢欣的笑容:"并没有等多久!师父,我们进去吧!"
蔚绾点头,二人弯腰推开枝桠进了里头的假山洞,洞内放著两块稻草织就的软垫,角落里点著一盏油灯,上了罩子,红红的火光照亮整个山洞。
太傅笑出声:"准备得倒妥当!"
孩子有些不好意思:"每次来师父都是席地而坐,蜡烛易被风吹灭,我便找了两块垫子。这盏油灯本来是要被李公公扔掉的,我求了李公公,将油灯拿了来,自己做了个罩子套上。师父您瞧,现在便是有风火也不会灭了!"
蔚绾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孩子黑亮的鬓发:"好孩子......"
卓乐愈发难为情,连忙从怀里取了书递给师父:"这些我已经读完了!师父,您今日可带了什麽新的书来?"
太子太傅笑得慈蔼,拉著孩子坐在草垫上,随手从怀中取出一本书放在小弟子伸来的手中,卓乐借著火光瞧了瞧──《资治通鉴》,小巧的眉头皱了起来:"师父,这书弟子也不知能否看得明白!"
蔚绾轻笑:"不要紧,看不明白之处你用笔标出来,待师父与你解说。师之道,不过是传道授业解惑罢了。"
孩子仰头:"师父,弟子定会好好地读!"
太傅轻叹:"小乐,这本书机巧万变、深藏千壑,对你以後在宫里为人行事必定有所帮助!"
卓乐垂下眼眸,瞧著太傅坐下後掩盖不住的浑圆肚腹,郑重地点著头:"我知道!便是不为自己,为了小师弟,我也要认真读书!"
蔚绾眼眶一热:"好孩子,难为你了!"
卓乐抬眼,调皮地笑了笑,一只手伸出来,抚上太傅隆起的腹部:"师父,小师弟必定和你一样,是个温柔可亲的人!"
蔚绾淡淡地笑,瞧著灯光下孩子纯真依恋的神情,心头却是一痛,若不是对自己的身体毫无把握,又怎会把这个孩子拉进来,叫他日日过著辛苦的生活。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稚子,肩上却被自己强行加上了沈重的包袱。
火光幽幽,师徒二人情意真挚、笑语嫣然,只道掩著洞口,背著月光定不为外人察晓,却不知洞口梅枝掩蔽处,一人悄然而立,脸色铁青,冰壶团光照在秀致的脸庞上,眉眼间怒意勃升,生生折毁了玉般温润的容颜。
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
蔚绾脚步轻快,孩子欢快的笑声犹在耳边回荡,小手抚上自己的腹部,掌心的温热似是传入体内,舒泰之感洒到四肢百骸间,白日的疲惫瞬时烟消云散。
授完课,师徒二人各回住处,太子太傅随情漫步,行过梅林,永安宫巍立眼前。夜深得透了,四下寂无人音,只有一轮孤月半悬中天,照得人清淡如云,恍似瑶台客。
寿仁殿烛火已灭,床上高卧之人呼吸沈稳,显然仍在熟睡之中。蔚绾吁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解衣上床,裹紧棉被,长睫微敛,不一会儿便睡得熟了。
谷梁文轩听著那人呼吸渐匀,缓缓半坐而起,月光如洗,那人神色平静,嘴角微微上挑,浓密的长睫随著呼吸时而轻轻颤抖......猛然转过头去,不欲再望一眼,神情愤然:原来你始终不曾相信过我,枉我对你一片真心......
太子太傅这一觉睡得舒心,再醒来时窗外豔阳高照、仓庚喈喈,正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耳边传来孩子轻快的欢笑声:"师父,您终於醒了!"
蔚绾有些奇怪,转头望著床边小小的身影纤细瘦长:"小乐,你来送早膳吗?"
卓乐取了衣物递给师父:"我早就送来了,见您这儿没人,就等了一会儿!现在天气暖和了,可以让师父多睡会儿,不用生怕粥凉了不好吃!"
太傅皱了皱眉头,接过小徒弟递来的衣物自行穿戴:"谷梁先生出去了吗?"
卓乐歪著脑袋:"我来的时候就不曾见著谷梁先生,想是一早便出去了!"
蔚绾愣了愣,喃喃道:"这宫里也不是他能乱跑的,去哪儿了?"
孩子将窗台上的托盘端了过来:"这我就不知道了!师父,您是在床上吃还是......"话未说完,便见著师父掀被下床套上鞋袜。
师徒二人照常坐在踏板上用著早膳,蔚绾心下疑虑重重,却不忍小徒弟与他一起忧烦,只拣了些轻松的话题略聊了聊。卓乐甚是兴奋,自永安宫住进了外人,再不曾与师父一起用过膳,只觉得今日的点心也比平时甜了许多,忍不住便将自己这几个月来遇到的事、读的书尽数谈了出来。
早膳已毕,卓乐依依不舍地端著托盘离开了永安宫,太子太傅一直将他送到宫门口方才止步。因著肚腹的隆起,蔚绾已很少出门。
谷梁文轩并未回来,蔚绾闲来无事,又不敢出宫散步,只闷在殿内,找了些书籍随意翻读。
一天过得飞快,待到得卓乐送来晚膳,谷梁文轩依旧杳无人影,太傅心下疑窦重重,想著那人身份特殊,不会遇到什麽难事了吧?孩子却是开心至极,快手快脚地摆好饭菜,取了筷子递给师父:"师父,谷梁先生怕是有什麽事耽搁了,您现在的身体可不能熬饿,先吃吧!"
蔚绾接过筷子,抬眼瞧见孩子欢欣的表情,不忍令他徒增烦恼,捏了银匙舀了汤轻尝一口,那汤是用极为稀罕的乌鸡合著当归所熬,汤汁浓郁,鲜美淳厚,蔚绾却食不知味,总是惴惴难安,心头一股不祥的预感隐隐升起,叫人无法宽怀。
用完晚膳,卓乐不急著离开,却掏出昨晚新得的书籍,那书中折了几页,注了标记,正是孩子回去後自己翻看了一章,标出了不明白的地方待欲请教师父。
蔚绾见天色已晚,谷梁文轩兀自未归,心中愈加不安,莫名地不愿意小徒弟离开自己,见孩子掏了书出来,倒有几分宽慰,接过书,努力压下烦燥的情绪,认认真真地为小弟子答疑解惑。
第三十一章
烛清影动,二人靠得很近,卓乐专注地听著师父的讲解,时而轻轻点头,时而插上两句,蔚绾神情慈和,眉目间颇有欣慰之色。
窗外,天黑得透了,明明白日是个灿烂的好天气,夜来竟是月隐星藏,偶有几点星子闪了几闪,乌云飘过,额顷不见。
几点疑问已解释得清楚了,卓乐瞧了瞧外头的天色,立起身:"师父,天黑了,我得走了!"
蔚绾忽觉一阵心慌,忍不住伸手拉住孩子的衣袖:"不急著走,陪师父再说会儿话!"
卓乐奇怪地瞧了瞧师父,乖乖坐下,小脸上充满了疑惑。师父从不曾无故挽留过自己,今夜是怎麽了?管他呢,好不容易谷梁先生不在,便是与师父多待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蔚绾望著自己扯住孩子衣袖的手有些发愣,慢慢缩回,眼瞧著孩子重又坐了下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麽,只好没话找话:"小乐,你如此勤奋,师父很是高兴!"
卓乐笑嘻嘻地,圆圆的大眼睛映著烛光,神采飞扬:"师父辛辛苦苦教我,我怎能不多多用功!"
太子太傅词穷,实在想不出什麽话来,搜肠刮肚:"你可知,为师还有三名弟子?"
孩子眨眨眼:"师父不曾与弟子说过!三位师兄也在宫里吗?"
蔚绾摇了摇头:"说是三名,其实只有一人乃是我亲自教授,另二人却是承自我师兄门下。"
卓乐不解地歪歪脑袋,蔚绾舒了口气,终於找著了可说的话:"那二人乃是亲生兄妹,幼年时双双染了瘟病,遗弃在路边,正巧被你师伯碰见了,治愈後带回了云岫山庄!後来跟我进了京,便收了做弟子,不曾住在宫里。"温和地笑了笑:"算来你也是云岫的弟子呢!"
卓乐点头:"云岫,青云出岫,师父,是不是这麽理解?"
蔚绾赞许地微笑:"不错,云岫山庄建在出云山顶峰,故而得名!日後若有机会,师父一定带你回去瞧瞧!"
孩子明亮的大眼睛满是憧憬:"在山的顶峰吗?那是神仙住的地方啊!"
太傅抬手抚了抚孩子黑亮的长发:"师父还有一个弟子,却是货真价实的!自幼便由为师教导,那孩子天资聪慧,学一而知百,是个......好孩子!"
"那位师兄住在云岫山庄吗?"
蔚绾摇头:"他就在宫里!"
卓乐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师父,您是太子太傅......我明白了,您的这位徒弟是皇上!"
太傅怔了怔,料不到小弟子这般伶俐,点头道:"不错,正是当今圣上!"轻轻一笑:"他可从来不象你这般称呼我!"
卓乐好奇地问著:"皇上称呼您什麽?太傅吗?"
蔚绾清亮的双眸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霭:"自他面南为帝,便称我太傅;仍是太子的时候,唤我......老师!"
孩子垂目想了想:"老师......老师......师父,您很喜欢这个称呼吗?我也叫您老师可好?"
蔚绾温和地笑了笑:"好,小乐,我教你读书,教你练武,便是担了这声老师也无甚惭愧之处,你便称我老师吧!"
卓乐咯咯直笑,翻来覆去地喊著:"老师、老师......"
窗前红烛,心长焰短,火光跳跃间隐有衣袂闪过,明亮的黄色瞬间没入深沈的黑暗之中。
莲漏三声烛半条,人生别易会常难。
耳听著更鸣响彻,卓乐站起身:"老师,我得走了,再隔会儿,娘娘们的寝宫闭了门,膳具便收不著了!"
蔚绾瞧瞧窗外黑漆漆一片,忍不住皱眉:"小心一点!"
孩子端起踏板上的托盘向殿外走去:"老师放心吧!"
太傅无端觉得那股子心慌似又升了上来,立起身:"我送送你!"
卓乐嘻嘻一笑:"老师今天是怎麽了?不用送了,您早些歇息!明日一早我便过来,这麽晚了,谷梁先生怕是要回来了!"
蔚绾不曾接言,竞自随著孩子走到宫门口,再三叮咛:"小乐,收了碗具早些回去歇息!"
孩子转过身,面对著师父,圆圆的大眼睛在漆黑的夜幕下愈发显得晶亮,水汪汪地悄悄眨动,白皙的皮肤透著隐隐的光华,嘴角翘成一抹欢乐的弧度:"老师,你快回去吧!明日我早些过来。"
太傅叹了口气,勉强压下心里的惴惴不安,抚了抚孩子柔滑的鬓发:"快走吧!"
卓乐咯咯一笑,转身飞快地跑开,瘦小的背影活泼跳动,蕴藏著少年人特有的活力和青春,转瞬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蔚绾单手扶著门框,怔立半晌,额尔轻轻叹息,似要驱散什麽不愉快的情绪一般,微微摇了摇头,慢慢踱回宫内。
城柝已四更,欲睡还醒,辗转难眠,躺得厌了,索性起身,随意靠在床头。
谷梁文轩仍未回来,烛火摇晃不定,不知何时起了风,初夏夜晚微暖的风透过窗口,吹得那一缕火光时明时暗、似断非断。蔚绾随手取了外衣披上,下了床走到窗前,拿了银制的剔灯小针,仔细地剔去残蜡,火苗蓦然向上一窜,殿内顿时亮堂了几分。
扔了针,立在窗前,纤瘦的身影斜斜映在惨白的墙璧上,勾勒出淡淡的寂寞与凄清。
风淅淅、夜厌厌,树稍飒飒轻响,人不寐,长更频倦,思量复思量。终是加了一件披风,缓缓行向殿外,信步慢游。
无月无星,出了殿,抬头向天,望不见半点亮光,蔚绾沿著永安宫的金璧玉墙随意地闲逛。
心头总有一股子不安与焦燥,太子太傅皱了皱眉头,自怀孕後,功力大减,总有几分不适应,些微小事便要推敲良久,想是以往太过依赖武技,一下子变成与常人一般,便无法释怀了。
永安宫占地颇大,共有四个殿宇,殿殿飞檐琉窗,气派不凡,可惜从不曾得个闲心仔细地走一走,观赏一番。今夜倒是空了,却又是暗月藏星,看不分明。
沿著滴水檐廊一路走到尽头,乃是永安宫最大的殿阁寿严殿,正是昔年太皇的寝殿。皇帝下旨令太子太傅从萧竹阁移居永安宫,本是明明白白写著居於寿严殿,蔚绾却一意不从,搬到了寿仁殿,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中间隔了三四条小径,并著两座巍峨的殿宇。
方炫没有强加干涉,想必也是知道太傅的心思,寿严殿乃是太皇的寝宫,蔚绾功绩再高,也不过仅为一品的太子太傅,岂能与太皇相提并论?更何况,寿仁殿正对梅林,太傅喜梅爱竹,皇帝是最清楚的。
相较而言,蔚绾更喜欢萧竹阁的生活,远离後宫重闱,偏在皇宫一角,几竿修竹为墙,三垂珠帘为窗,端地闲适雅致。身边还有一个善解人意、体贴入微的连荣......
连荣......太傅心头陡颤,疼痛感一点一点升了上来,年轻人挺直的鼻梁、温和的面容、明澈的双眸、恭顺的话语......蔚绾掩嘴轻轻咳嗽几声,脚下有些踉跄。
抬手扶著廊柱,停下了脚步,靠向那滚圆光滑的柱面,闭眼歇了歇,自己这一生造的孽啊......
睁开眼,不经意间瞥见天际划过一颗细若流萤的星子,蔚绾怔然,这夜......哪里来的星光暗渡?
胸口麻痒又起,忍不住咳了咳,垂手抚上腹部,隆起的肚腹触著掌心温热的皮肤,似是轻轻地跳了跳,太傅温润的脸庞露出些微笑意,新的生命啊......
许是胎儿轻巧的跳动提醒了不自觉的孕夫,蔚绾站直身体,一步一步返回寿仁殿。
寿仁殿内烛火奄奄,瘫做一团,蜡迹红豔豔地垂下窗台边沿,雕花青砖堆砌殷殷嫣红。
蔚绾不再管那烛根,踱回床前,解下披风、外衫,躺进被窝里,方才起床时被子仍旧铺著,这会儿竟还有温温余热。
仍是睡不著,双手不由自主抚上腹部,半生孤寂,想不到将将半百却添了这麽一缕骨血,上天何其仁慈!自己这一辈子为了权势营营碌碌、机关算尽,害了多少人,伤了多少心?已数不清、记不明了,原以为终会报应不爽,却不料临老之际,竟意外得到了生命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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