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碧云西————千帆狂舞[上]
千帆狂舞[上]  发于:2009年0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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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绾垂目轻轻一笑:"说来,你如此关心我,真是感激不尽!"
文轩眼眸如水般滑过,瞧见太傅苍白的脸庞隐隐透著些微光华,目光已显温暖,嘴里仍是硬梆梆地:"岂敢,太傅位高权重,文轩这等卑微之人哪有机会关心太傅大人?"
蔚绾抬头微笑:"怎麽,还在生失约之气吗?好了,我已陪过不是,你不可再咄咄逼人啊!"
谷梁文轩兀自气恼:"今日的菜都摆冷了!白白浪费了。"
蔚绾连忙摇头:"不会,明日我再去吃,你且热热便行!"
文轩不屑道:"你这麽考究的人居然不知隔夜的菜便失了味麽?便是再热也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太傅有些讪然:"我是最不考究的,有什麽吃什麽罢了!"说著,轻轻咳嗽了两声:"夜已深了!"
谷梁文轩失笑道:"这人真是没良心,我陪你这许多时辰,这会儿自己疲累,却想赶我走了!"眼见著蔚绾脸上疲惫之态愈重,知道他孕了胎儿,容易倦累,并不真的计较,反而平坐著移向床头,扶著蔚绾躺下,替他盖了被。
长天净,皓月婵娟。耿耿银河高泻。
泻流如水,洒铺在高卧之人俊美的脸颊上,鼻悬挺,眉入鬓,翦水眸悄闭。唇微抿,肤如脂,一点莹白,若飞云流雪,体闲仪静。
谷梁文轩猛然转过头,眼光竟不敢再回过去,耳听著倒卧之人呼吸细细,默默叹息,知他已睡得沈了,从床後取了拐撑起,下了踏板,慢慢走出寿仁殿。
闭了殿门,仰望长空,玉宇无尘,月似银盘,皎皎光华,心中似有所悟,终是伦落了!
殿内,熟睡之人长睫悄闪,眸光慢慢铺现,却是清彻如水,了无睡痕,若有若无地叹息一声,复又闭上双眼,似乎觉得疲惫,只微动羽睫,再未睁眼。
无绪,无绪,帘外五更风雨。
醒时天光已明,窗外雨声潺潺,蔚绾缓缓起身,目光透过撑开的窗户,细雨如绵,雨丝被风吹乱,顺著窗洞飘洒进殿,调皮地打湿窗前一小块雕花青砖。
昨夜和风朗月,怎料今日竟是春雨如织,蔚绾牵了牵嘴角,想必是夜深变天,觉人不防。
掀被下床,微觉寒意,取了床头外衫穿好,踱到窗前。梅林处,一夜风雨残,落红成地衣,胭脂横径。忽见长径深处,小小的身影走得飞快,一只手撑著伞,一只手端著托盘,向永安宫而来。
蔚绾打开殿门,步入雨中,至宫门前便见卓乐"劈劈啪啪"赶了过来,瞧见师父立在门边,喜道:"太傅起身了!"
太傅微微点头,伸手接过孩子手中的托盘,卓乐见师父不曾撑伞,忙将手臂举高伸长,试图替师父挡住绵雨。
蔚绾将他拉进来,闭了宫门,温和地笑道:"进殿去吧!"卓乐高举著伞,随著师父往寿仁殿行去。
殿内微有暖意,蔚绾将托盘置於踏板上,回身关了窗户,卓乐栅好殿门,笑嘻嘻地走过来与蔚绾同坐在踏板上:"师父早起了吗?"
蔚绾摇头:"刚醒不久!"指了指窗子:"从窗口瞧见你过来。今日送得晚了!"
卓乐歪著头:"我想著把别处的送过了再来,也可与师父多呆些时候。今日送得晚,只因宫里来了新选的才女,李公公让我兼送几位才女的膳食。"
太傅眼眸微沈:"新选的才女......小乐,昨日教你的可曾念会?且再给你一日时间,晚时师父要考你一考!"
卓乐笑得开心:"师父便是现下考我也成!那吐纳之术果然好用,昨夜练了,不曾睡觉,今天早起也不觉得困呢!"
蔚绾忍不住抚了抚他的头:"练得好了,便是几日不睡也无妨。嗯,今晚你晚些过来,不用给我送膳,把我那一份自己吃了吧!"
卓乐好奇道:"师父今晚不用膳吗?"
太傅摇了摇头:"今晚有友相邀,故而与他共用晚膳,你且替我吃了那份!"
卓乐取了汤匙、粥碗递给师父:"我自己有份,师父,那份替您留著,夜里热热给您当宵夜!我瞧您气色似是比昨日好了一些。"
蔚绾微怔,想不到这孩子恁地心细!接过粥碗,舀了一勺慢慢咀嚼,推了推点心碟子。卓乐不再客气,果然取了便吃,满嘴点心屑。
二人吃得慢腾腾,卓乐似是故意磨时间,一小碟点心嚼弄半天。蔚绾一勺一勺地喝著粥,觉得今日的鸡蓉粥里鸡肉多了许多,竟还有些许山药混杂,忍不住笑道:"御膳房昨日买了新鸡麽?粥里放了这麽多鸡肉,嗯,这山药不错!"
卓乐瞧了瞧太傅的粥碗,有些不好意思:"这粥是我一早起来偷偷做的。昨日看师父气色不好,我想得好好补一补,所以今天起了个早,做了粥,多放了些鸡肉。在家时,常吃山药,我娘说山药对身体好,所以又放了些山药。师父,是不是不好吃?"大眼睛忽闪忽闪,愣愣地瞧著对面的师父。
蔚绾心下暖意融融,放下碗,抬手抚了抚孩子稚嫩的脸庞,轻笑道:"怎会?很好吃,师父很喜欢!想不到你还会做饭。"
卓乐亮晶晶的大眼睛瞬时更加明彻,喜孜孜地道:"师父如果喜欢,明日我还做!家里穷,平日大人们都有事,要赚钱养家,我常帮著娘做饭洗衣服!"
蔚绾微觉感慨,想起自己那个在蜜罐里泡大的师侄,自小到大怕是全然不知做饭洗衣是怎麽一回事,有两位父亲的疼宠,师父的爱护,只知调皮捣蛋。便是如今,师兄也把这个宝贝徒弟当成珍宝一般,捧在手上怕摔著,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得时时在眼前方能安心。
第十六章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方柔默然独立,素手执笔,提腕挥就,贴身女官拨弄著香炉,孤烟一柱,吐芬如兰。
女官莲步轻移,福身劝道:"长公主,已过三更了,明日还要赶路,早些歇息吧!"
方柔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如画的眉眼轻愁暗生,缓缓放下笔,喃喃道:"已出关了麽?"并不歇息,反而取了件皮裘,自行披了往帐外走去。
女官急急追赶:"长公主,长公主......"
方柔推开帐门,头也不回:"本宫不困,过会儿再歇息也不迟!"
女官迟疑片刻,捧了捂手的小暖炉跟著出了帐,将暖炉递给方柔:"外头寒冷,长公主捂著吧!"
方柔轻轻一笑:"总是你最细心,多谢了!"伸手接了过来,捂在手中。
回乐峰前沙似雪, 受降城外月如霜。
胡地的勾月一如汉都,光华清冷明彻,照遍辽阔的原野,更显几分苍茫凄清。
方柔螓首微仰,低声轻吟:"月是故乡明......"剔透的珠泪悄然而下,顺著洁白光嫩的脸颊慢慢滑落:"这月怎地缺了一大半?"
女官自幼服侍方柔,瞧著那晶莹的泪珠轻轻滴落,心头酸楚,强笑道:"长公主,自出京以来,已过了半月,月儿自是不能圆满,再过得半月,当又自行盘圆!"
方柔慢慢回过头,低低叹息:"已半个月了麽?这路可真长哪!"
女官取了丝帕替她擦去泪痕:"公主,路再长,终是能走到头的!您别难过,若是日後想念得重了,不妨请大汗允您回汉探亲!"
"不错!"一个豪迈的声音蓦然响起,二女望过去,帐後转出一人,雄姿英发,身形挺拔,气势如山,正是夷族首领、汗王苏赫巴鲁。
自迎亲以来,苏赫巴鲁遵照汉制,不入洞房不行夫妻之事,故而一路行来对待方柔始终彬彬有礼、克尽法道,不存半分亵渎之意,便是有时心猿意马,也自行收束,绝不动手动脚、轻薄佳人。
方柔起先也有几分担忧,怕夷人蛮野,自己身单力薄,武艺粗浅,不足抗衡,兀自惴惴不安。想不到苏赫巴鲁对己敬重有加,并未有意轻怠,不由疏了口气,对这位威武的汗王凭添几分好感。
长公主带著女官盈盈下拜:"大汗!"
苏赫巴鲁忙不迭想要扶住那弱柳迎风的娇躯,指尖方触及方柔的裘衣,猛然缩回手,凌空虚脱:"长公主多礼了!塞外风寒夜冷,长公主不可多留,需防受凉!"
方柔淡淡浅笑:"今日月色甚佳,帐内气闷,故而出来走走!"
苏赫巴鲁仰头望望中天悬钩,语气微带谦逊:"不知本汗可有幸陪公主赏月?"说著,一挥手,一名身著汉服的女侍从帐後转了出来,手中捧著一件霓衣。
苏赫巴鲁接过展开,方柔只觉眼前一亮,那霓衣颇为厚实,颜色斑斓,瞧著竟似是千万根不同色彩的鸟羽织就,蓬蓬地,微风轻拂,羽毛随风翻飞,月光下,色彩更见豔丽,只曜得人眼花缭乱。
汗王趋前,将七彩羽衣轻巧地披覆在方柔身上,退後一步,细细观之,眼前佳人如玉,忍不住赞道:"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方柔抿嘴一笑,朱辰轻启:"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大汗有心,本宫感激不尽!"
苏赫巴鲁笑声朗朗:"公主喜欢,本汗亦以荣焉!此衣乃是昔年巴国王储所赠,本汗私以为,只得公主一人配得此衣!此番迎亲,将之带来,公主初出汉关,必定不喜北地清冷,有此羽衣,也可挡风遮寒。"
长公主微笑不语,这羽衣穿在身上,轻若鸿毛,却是暖和异常,果然是件宝物。将手中的暖炉递给女官,抬头望天,银钩被一朵淡云轻掩,微带迷蒙。
苏赫巴鲁瞧著佳人秀丽绝伦的清颜,顺著那如水的眸光向上望去,声音愈显温柔:"不知关外的月色比起关内如何?"
方柔转眸瞧向身边这个气宇轩昂的男人,语气轻缓:"月本同出一源,如何分比?本宫却是不曾想到,汗王熟知汉学,精通诗赋之道!"
汗王洒然而笑:"不瞒公主,本汗母妃便是汉人,自幼受母妃影响,对汉学粗通些许。比之公主,怕是犹有不及啊!"
长公主忽地怔然半晌,眼前飘过一道孤清修长的身影,如遗世独立一般,令人可远观而不可近触,暗暗叹息:若论才学,又有谁能比得过他?一时再无赏月心思,垂目福了福:"大汗,我有些累了,想早些歇息!"
苏赫巴鲁有些奇怪,不知道这位绝丽的圣朝长公主究竟转了什麽念头,方才还兴致高昂,言道赏月,这一会儿便突然说什麽倦了,他虽有疑虑,却想著长公主出生尊贵,娇生惯养,便是有些小心思、小脾气也是应当的,忙道:"公主请早些歇息,明日晨起行路,恐怕疲惫!"
方柔低声问著:"还需几日才到汗都?"
苏赫巴鲁微笑道:"出了关便快了,最多不过三日便可到达都城!"方柔点了点头,在女官的搀扶下慢慢进了帐蓬。
汗王兀自站在帐外,眼睁睁看著那无限美好的身姿消失在门口,喟然叹息,身边的女官悄声请示:"大汗可回帐歇息?"
苏赫巴鲁怔立片刻,眼见帐内灯光暗了几分,想来佳人确实倦怠,已然灭了大烛歇下了,方才缓缓转身:"回帐吧!"
烛残漏断频倚枕。起坐不能平。
方柔并未歇下,只躺了片刻,复又披了衣,让女官服侍著坐在床上,靠著锦枕,盖上绣被,怔怔地瞧著床头凤烛滴泪,不知为何竟升出了几分悔意。
为何如此倔强,忍了这麽多年,临了却不愿再忍,弃他而去......想起那人温和清浅的笑容;想起那人白衣飘然、迎风独立的身姿;想起那人寥居永安、茕茕节力的孤寂;想起那人虚弱的寸脉、淡紫的唇、月下轻抚胸口瘦骨嶙峋的手、似有若无总是强自压抑地低声咳嗽......猛然坐直身体:为什麽绝然弃他而走?为什麽不想想他的处境有多艰难?为什麽要说那些伤人之语?为什麽临到最後也不给他一抹体谅的微笑?
女官在灯下做著针线,瞧见主子忽然坐得挺直,连忙放下活计,走过去问道:"公主,怎麽了?"
方柔一把抓住女官扶过来的纤手:"秀萍,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女官见她光洁如玉的额角边竟渗出细密的汗珠,心下怜惜,取了丝帕替她揩去,柔声道:"公主,你此番作为利国利民,何错之有?"
方柔涩然一笑:"什麽利国利民,我只为避开一人罢了!秀荷,我怎麽觉著这次是做错了......"轻轻发抖:"他......病入膏肓,若是......秀萍,此番到了夷邦,以後还能再见到他吗?"
秀萍轻叹,伸手撩开长公主垂落到腮旁的丝般长发:"见又如何?相见争如不见。公主,不要再想著太傅了,依奴婢这几日看来,汗王对你著实情深意重,或许可为知己!"
方柔怔怔地,抓著女官的手兀自不肯放松,低声叹息:"我自十六岁便想著他,到如今二十多年了,怎能说不想便不想的?秀萍,我只是害怕,总觉得此番一别,再无相见之日了!"
秀萍温和地拍拍她的手,感觉那手冷如寒冰,取了床头备用的暖炉放在她手中,让她捂著,轻声安慰:"公主,你想得太多了。大汗今日遣人送了羊奶,奴婢替您热了,喝了安安神可好?"
方柔捧著暖炉,垂目沈思,额尔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身体慢慢靠向绣花枕垫。
秀萍走到帐角一边煨著的蒸炉旁,取了奶壶放在滚水里烫暖,回身刚要将奶壶提过来,却见帐门轻响,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秀萍大吃一惊,双掌一翻迎上去,嘴里喝道:"什麽人?"
那人默不吱声,右手微抬挡住秀萍攻来的掌风,左手轻挥,又有两条人影悄然行入帐内,其中一名轻飘飘一掌劈向秀萍,秀萍只觉掌风劲烈,自己全然抵挡不住,刚要张嘴呼唤,却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别喊,我们是太傅的人!"
秀萍怔住,纤手停在半空中,落回身侧,眼瞧著床上的长公主已掀被下床,走到帐中方桌前坐下。
方柔玉容微沈,默然不语,只打量著偷潜入帐的三个人。但见一人面目英挺,年将不惑,黑衣劲装;一人眉目清俊,正值弱冠之年;另一人却是一名巧笑嫣然的美丽女子,瞧那模样仅得二八春秋罢了。
年长黑衣人趋前一步,单膝点地:"末将史宗和参见长公主殿下!"两名年轻人瞧见将军的举动,忙跟著跪下身形,叩头请安。
方柔皓腕虚托:"史将军请起!"
史宗和领著二人退立一旁,长公主站起身,缓缓道:"镇国将军不在京中,却潜入夷境,寅夜偷至本宫营帐,是何道理?"
史宗和皱了皱眉,想来因了那"偷"、"潜"二字微感不悦,却不能发作,只微揖道:"遵太傅之托,救公主离开!"
史宗和原本性子沈闷,自云钰死後,愈发刻板,朝中与其有交情者少之又少,因云钰生前与太傅交好,故而与蔚绾相识。起先对那位看似便如文弱书生一般的太子太傅很是瞧不上眼,岂料待与蔚绾接触日久,对相貌秀致、胸怀韬略的太傅渐起钦佩之心,至云钰死後,更是只信太傅一人所言。只不过,因著一人在京中,一人常驻边关,来往不易,朝中知道二人私交甚好者并不多。
此番休战回京,他从萧寒远口中得知太傅对和亲之事未做任何表态,心下微起不满,对兵部尚书潮祖的作为更是气愤莫名,只是不解为何连太傅也不作阻拦。及至接到蔚绾辗转捎来的书信,方明白太傅非是不想阻拦,实是不便明里抵抗君王之命,暗渡陈仓,让他带著送信的两名弟子潜入夷境,伺机救出和亲之人。
方柔有些怔愣,美目盈盈,水光隐现,瞧向两名年轻人:"二位是?"
年轻男子微微一笑,拱手长揖:"在下尹竹风,这位是舍妹竹雪,蔚太傅是我们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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