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尘色
尘色  发于:2009年0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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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满堂的老板把苏州城里有点名气的大夫都请去了,可是谁都知道,那诱人的绝色,怕是救不回来了。
就在苏州城闹得沸沸扬扬,有人张扬地表达惋惜之情,有人暗地里乐开了怀的时候,当事人却安静得像是没有感觉的木头人偶般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一直到房间里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床上的人才全身一震,转过头面向脚步声传来的地方,无神的双眼好一阵才跟著"看"了过来。
脚步声一直到床边才停了下来,周围又是死一般的寂静,念惜终於禁不住哑声低喝:"谁?"
没有人回应,他情不自禁地往床里挪了挪,便感觉一只手轻柔地抚上了他的脸,小心翼翼地逼开那纵横交错的伤口,轻得让人心里酥酥地痒,念惜没再开口,身体却轻轻地颤了起来。
啪嗒一声极轻,念惜却感觉到是什麽湿润的东西落在了手边,他微微蹙了眉,脸上浮起了一抹疑惑。
"我没有哭,你哭什麽?"过了不知多久,念惜终於艰难地开了口。
停在脸上的手似是一顿,很快便缩了回去。
"你是谁?"没有听到那人说话,念惜眉头蹙得更紧了,又问。
那人始终没有说话,隔了很久,念惜终於又问了一声:"你,是我以前的客人?"
那人像是笑了笑,终於开口,声音轻柔:"不,我不配。"
念惜的脸色微微一白,随即露出一个冷笑,牵扯起脸上的伤口,不觉有点吓人了:"那麽你是来嘲笑我了?要笑就尽管笑吧,反正......"
"我不是,我......你......你想恢复原来的模样吗?"那人像是说漏了嘴,只说出这一句,又噤了声。
"你可以?"念惜猛地瞪大了眼,目光却没有焦距。
那人没说话了。
过了很久,念惜轻哼一声:"你何必逗我玩,你想看我失态,直说便是了。"
"不是的。只是......"那个人的声音很低,低得几乎听不出情绪来,念惜却还是听到了细微的像是压抑的痛苦,"这是你命中的劫,我改了,终有一天,也只能由你来抵清......"
"借口。"念惜低骂一声,却没什麽怒气,过了一阵,才淡淡地开口,"也对,小时候那算命的说,我这辈子,注定是要历尽苦难的了,就算不是这样,怕也是要换成别的吧。所以风光时,不妨狂傲到底。"
那人只是安静地听著他的话,这时终於忍不住了:"你若想离开这里,我可以带你走。"
"走?"念惜轻笑,"能走去哪里?离开这里,能离开命吗?"他轻轻摇了摇头,"喂,你这人挺奇怪的,你叫什麽名字啊?"
那人犹豫了一阵:"千煌。"
"千煌,好名字啊,一听就知道跟我们这种人不一样的。我呢,等伤好了,肯定还要去接客的,你会来麽?"明明脸上早已经伤得不堪,念惜问出话来时,无神的眼中那浅淡的笑意,竟让千煌一时失了神绪。
"你,还,接客?"
念惜像是受不了地笑了,牵扯到伤口痛了,便吸了口气,才道:"有些东西总是要还的,我的脸毁了,眼睛瞎了,可是也总有那麽些客人,爱玩得把戏,可以不看脸的。还有那些,像您这样,从前配不上的,大概也愿意花点小钱,来尝尝以前尝不到的滋味吧。"
"你......"千煌只说了一个字,便说不下去了。好久,才挤出一句,"我带你走。"
念惜摇了摇头,侧身睡了下去:"欠你的话,搞不好就更难还了。千煌啊,我记住了,要来找我哦。"话里送客的味道已经很浓了。
千煌却一步不离,苦笑一声:"不是欠我的,是我欠你的......"
念惜沈默了很久,"哦"了一声:"我倒没想过接过钱给谁啊。"
"不是钱。是......情债。"
"我更没有情可借。"念惜没有回过头,声音里已经有点冷了。
一句话让千煌如鲠在喉,好久才软声道:"你就当作,是我前生欠下的,这辈子来还吧。"
"前生债前生还,还不上便一笔勾销,哪有拖到来生的道理?"念惜哼了一声,"无凭无据,若你是讨债的,我岂不是亏大了?"他顿了顿,"何况,你不也说了,这是我此生的劫,躲开了,谁知道会有什麽跟著来?"
忘川(二十二)

二十二

又是被一句话堵得无言,千煌站了很久,始终说不出话来,念惜也没再说话,房中一片死寂。
终於,千煌低了头,低道:"我会再来的。"说罢,转过身去,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轻轻地掩上了门。
床上的人始终未曾一动。

什麽事情都总有淡下去的一天,一个月後春满堂里进进出出的都是想要点念惜的客人,好象那倾城绝色从未消失;再一个月,念惜的小院门前就渐渐冷落了下来,出入的人也从一身华贵换作了粗布衣裳;又一个月,念惜从小院挪到了春满堂後头的一个小屋子里,这个时候,苏州城里,已经再无人会在茶余饭後说起念惜这个名字来了。
由始至终,只有一个人,隔三差五地便会到春满堂来,只点念惜一人,进了房间,关了门,却没有像其他人一般把人往床上一搁就吹了灯。
念惜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什麽身份,会舍得花这样的钱却什麽都不干,他只知道这个人叫千煌,说是欠了他前世的情债,今生来还。
"我以为挪过来这边,你不会再来了。"外面都已逐渐静了下来,见千煌还是默不作声地给自己身上的伤口上药,念惜终於忍不住,装作漫不经心地道。
千煌笑了笑,手上的动作不停:"只要你还在这,我就会来。"像是沈默了一下,他才低声接下去,"我可以给你赎身,以後的事,我都给你挡著,你跟我走,好不好?"
念惜笑了:"三个月前若你这麽说,我说不定还会心动,真的。可是现在......你看,我都这样了,你,太干净了,我高攀不起。"
"!啷"一声,念惜怔了怔,直到问到一阵浓郁的药香,才意识到是千煌手中拿著的药瓶摔碎了。他张了张嘴,终是没问出话来。
过了很久,才听到千煌低声问:"如果我说我不介意呢?什麽都不介意......你肯跟我走麽?"
"可我介意。"念惜的声音在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接下去便是两人沈默。
不知过了多久,千煌才站起来,勉强一笑:"都好了。"
"你的药真好,总是一两天就全好了。你要不来,我的伤还真不知要拖到什麽时候呢。" 念惜轻松地笑道,像是听不出千煌话语里的压抑。"三天......啊,三天後,要过年了吧?你该回家吧?"
半晌才明白念惜话里的含义,千煌连忙道:"我还会来的,除夕那天来陪你守年,可以麽?"
念惜脸上的情绪似乎有什麽不一样了,也只是一闪而过,笑了笑:"不用回家麽?除夕......该是团圆的日子啊。家里,有父母娇妻吧?"
千煌没有回答他的话,走到门边,只是重复了一句:"我回来的,除夕那天来陪你守年。"说罢,像是不敢等念惜的回答一般,飞快地走了出去,掩上了门。
念惜安静地坐在那儿,好久,才轻轻勾起一抹浅笑,却有泪沿著脸颊慢慢划落:"谢谢。"

除夕那天来陪你守年。

除夕那天,念惜却始终等不到千煌。
天色已经有点微亮,苏州城中一夜未曾停过的爆竹声渐渐有些稀疏了,千煌顾不上从正门进去,施了掩眼法,直接出现在念惜房间外,连门都顾不上敲,猛地一撞便冲了进去。
房间内一片狼藉,地上,床上,甚至纱帐上,竟都染满了血迹,有人一丝不挂地伏在床上,身体似乎微微地痉挛著。
"念......"千煌的话还没说完,便又哽在了唇边,脸色微变,三两步走到床边,看著眼前遍体鳞伤的念惜,伸出去的手都有点发抖了。
身上的鞭伤有些已经发黑了,腕骨似乎都已经被折断了,腿上是混著浊白的血,千煌已经不敢再去看他下体的伤势了。
"千煌......"虽然很轻,怀里的人却的的确确在叫著自己的名字。
千煌眼上慢慢染上了无法遏止的痛苦,好半晌,才握紧了拳,压下了动用法术的冲动,轻唤了一声:"念惜。"
念惜的神志似乎已经有点不清醒了,好一阵,千煌才勉强听清了他低声的呢喃:"说好......陪我,守年的......"
却是失约了。
"对不起......对不起......"眼中的泪无法控制地就落了下来,千煌只是小心翼翼地拥著怀里的人,不停地重复著道歉,为失了守年的约定,为......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所违背的诺言。
"千煌......"念惜低低地叫著他的名字,宛如叹息,"为什麽对我......这麽好呢?我问过的,你是,那个戴著,戴著面具的人,对不对?"
千煌一震,久久说不出话来。念惜却突然全身一僵,接著便止不住地痉挛了起来,脸上浮起异样的潮红,呼吸也越渐急促了起来。
"念惜,念惜?"
"药,药......他,还,下了,药......"念惜的表情渐渐变得迷离,呼吸急促,气息却於渐弱了下去。
千煌突然明白了,念惜身上,还有未散尽的催qing药。只是,受伤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再承受一次qing事了。他所能做的,只有选择。
看著他受尽催qing药的折磨慢慢断气,或是亲手杀了他。
"杀,杀了我......杀了我吧......"念惜像是再忍耐不住地叫出声来,无法控制地向後微仰著头,唇上已经被他生生咬下了肉来。
千煌猛地举起手,手却僵在了半空。念惜喉间的呻吟和脸上的痛苦一点一点地煎熬著他的心。

改变他的命,也只不过是让他换一种更痛苦的方式死去而已。这是天罚,没有人能够逆天。

耳边响起熟悉而陌生的话语,一次又一次,因为不信,结果只能眼睁睁地看著他去抵过。
明明错的是自己。
明明从来错的都只是自己。
"千煌......是,是你对不对?"念惜的声音越来越轻了,却似乎多了一分清明,"杀了我,杀了我吧。"
千煌的手落了下去,扣住的治愈之法的手已经换过一把锋利的匕首,匕首三寸,直没心胸。
"谢谢......"念惜脸上的痛苦慢慢消去,唇边是一抹极淡的浅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千煌要靠得很近,才听得清楚。"还有,我好象,爱上了......可惜......"
之後,便再无声息。
只有那句轻如耳语的话,萦在耳边,始终未尽。

好象,爱上了......可惜......

百世轮回,历尽劫难,远远守著,或是近在身旁,都只能眼睁睁地任他爱上旁人,满身情伤,直到此刻,如此话语,可惜。
四周似乎连风都静了。
"啊──"

二十三

凌厉的长啸在冥河上空回荡著,千煌沿著忘川河一路奔跑,眼中通红,似是已经有点著魔了。
岸上的曼珠沙华在他身後不断地扬起,又铺天盖地地散落下来,红如鲜血。
"上仙请止......"凭空出现拦截的鬼差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千煌一掌逼退,千煌半步都没迟疑地往前跑,双眼死死地看著远处的石桥,紧张地搜寻著。
"千煌帝君,请停步!"一个冷静的声音像是在耳边响起,千煌只觉面前有风直逼而来,下意识地向左一闪,微微一顿,就看到一个人挡在了跟前。
并不陌生的面孔,便是那向来面无表情的地府判官。
"挡我者死!"千煌眼中带著一丝凶狠,话音里透著微微的寒气。
判官却不为所动,只是一字一句地道:"这已是最後一世,你就算现在闯上桥去,也是见不到他的。"
"他在哪里?"千煌直勾勾地看著判官。
"天机不可泄露。"
千煌目光一冷,却终究没有再说什麽,只是死死地咬住了牙,判官无声地站了一阵,轻叹了口气,便凭空消失了。
千煌依旧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久,却毫无征兆地颓然跌坐了下去。

我好象,爱上了......

一次又一次,那轻若无声的话语在耳边重复,如同利刃,一刀一刀地在心头割。
只有这麽一次,从那个人嘴里说出了让人如在梦中的话。只差那麽一点点,哪怕只是尘世百年,哪怕只是一场梦,他也愿意倾尽一切去换,却终究是差了那麽一点。
"开阳,开阳......"千煌掩面伏在膝上,不停地叫著,好象再唤一声,心中想著念著的那个人就会出现一般。
四周却是无声,满天的曼珠沙华终是落尽,最後一瓣落在了赤黄的忘川之上,打了个转,便无声地沈了下去,那静无波澜的忘川水却慢慢地漾开了水痕。
"千......煌。"
一个不确定的轻唤响起,离得并不近,千煌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片刻脸上却又浮起一抹绝望,黯然一笑,低了眼。
"千煌。"那个声音又唤了一声,似乎已经近在身旁,带著一丝坚定。
千煌沈默了很久,才慢慢站起来,转过头去,一步之外,忘川河上,一叶扁舟轻摇,站在上头的,是与河同名的人。
见千煌转过去,忘川似乎微微一怔,有点无措地笑了笑,像是想找来安慰的话,踟躇了好一阵,才软声道:"你不要这样。"
"不要怎样?"千煌苍凉一笑,"已经没有机会了......再入轮回,他......就会把一切都忘了,只作一个平凡的人,连恨都不会剩下来了。"
忘川看著他,慢吞吞地接下去:"这样,你也可以解脱了。"
"我不能!"千煌猛地盯著忘川,喉间的哽咽让他难受,"我忘不了,我忘不了......"
忘川怔怔地望著他眼中的仓皇和那沿著脸颊无声落下的泪,下意识地伸过手去,像是极熟练地轻轻拭净了,微声道:"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忘记。几百年的轮回已经结束了,不是麽?忘记了,就可以重新开始。"
千煌心中一动,一手捉住忘川伸过来的手,抬眼看去,却看到忘川脸上隐隐地扶起了茫然,像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麽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话只刚出口,便僵在了唇边,千煌只是看著忘川的眼,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一阵,忘川也意识到了,慢慢敛去了茫然,安静地回望著他,好久,才像是不好意思一般,微微低了眉,弯起一抹浅笑,不确定地问:"会让你想起他......吧?"
千煌不自主地走前一步,轻颤著伸出手,抚上忘川的眼睑,好久才低低地"嗯"了一声:"眼,很像。"
"这样啊。"忘川笑了笑,似乎有点不知道该怎麽接下去了,笑容中便不禁多了一分无奈。
"现在这样,就更像了。"千煌的声音里已经能听出极明显的哽咽。
很像,像很多年前,七星宫中,那个像是无可奈何却总是带著一抹纵容的浅笑看看著自己的人。
千煌的手僵在那儿,却再承受不住,低下了头,有什麽便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可以忘记的。"忘川合上眼,任千煌的手沿著自己的脸滑下去,低声安抚。"都已经过去了,没关系的。他......并没有恨你。"
那一字一句,像是拥有魔力,听在耳里,落在心上,叫人不由自主地安下心来。
就好象,他说的一切,都会成真。
千煌终於忍不住,一手捉住忘川的肩,将他搂入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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