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听出来了,这是武生苏庆来大哥,扮演大将军打得很是勇猛,怎麽让那女人样的花旦给欺负了?又或者,并不是欺负?因为听庆来大哥的声音,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他们不再说话,只听到喘气和低吟。风从门缝窜进来,吹动著水红色的绸缎,层层叠叠地覆盖在那搂抱在一起的身影上,光滑的丝绸就像挂在那单薄的脊背上,朦胧的光影穿过半透明的布料,柔滑如水的布料质感,随著肢体的动作勾勒出那人起伏的背部线条,就像皮影里的剪影,似乎伸手就能抓到,马上就又溜走了。
绵绵(之五)
我後退一步,不敢再看下去,慢慢退回厚重的帐幕这边,背後似乎碰上了什麽东西,我回头,差点吓死。
一身西式衣裳的薛老板微笑地站在身後,手里还提了个小箱子。
我很镇定地把娘交代的东西拿给他,很镇定地跟他道别,很镇定地听他说不要告诉别人看到了什麽,然後很镇定地走出大门。
直到转过一个街角,我才拔足狂奔,像是身後有一堆疯狗在追我。
本来没什麽体力的我,竟然一路跑回了家,看见天灯了,还没拐过弯,就远远看到杜姨娘站在广丰洋行旁边张望。
她穿了一件绛紫色底白花的披肩,黑绒的毛窝,银色旗袍,捏了一块手帕,站在门口,愣愣地看著胡同口这边。
她的脸冻得发青,鼻子尖有点红,大概是冷风吹的,尖尖的下巴,两片薄嘴唇紧紧地闭著。看到我,她的嘴唇动了,眼睛也眨了两下,有点勉强地笑笑,紧绷的面容松懈下来,好像松了一口气:"小林阿。"
"杜姨娘,你怎麽在?"我跑过她身边,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香味,跟薛老板身上的花露水味道很像。
我挪到她身边想仔细闻闻,她脸有点红,推了我一把,说:"小鬼头!还不快回去,你子允叔回来了!"
我继续往家跑,没看清楚前面,一脚踢中了个东西,是个木柄的藤条箱子,我忙把它扶好。杜姨娘脸色变了变,终归没有说什麽。
回到家,刚进门就听到娘在饭厅叫榆天去书房请爹他们出来,我冲屋子里叫:"我去吧!"
脚步轻快地走到书房前,书房门虚掩著,雕花的窗格子糊著窗纸。
透过门缝,我看到爹坐在书桌旁,靠近院子的窗子开著,一枝红梅探进去,屋内是清淡的梅香,桌上还放了一只空药碗。
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他周身弥漫著平和的气息,子允叔站在他的身边,微微俯低身,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缠了绷带,却还在捏著香烟。
爹握著毛笔,似乎想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些什麽,沾了饱满的墨汁却停驻在纸上。子允叔笑了,夺过爹的笔,大笔一挥,写了几个字。
爹瞧著那字,眼珠一转,眯了细长的眼角,苍白的两颊上泛出一层浅浅的色泽,又略略现出两个似有似无的笑涡。
印象中爹从来没有这样笑过,有些不安,有些愧疚,还有一点......羞涩?
他摇摇头,过长的刘海从耳後滑了下来,挡住了眼睛。爹刚要抬手去撩,子允叔先他一步把那头发捏在手里,却不是别到爹的耳後,而是一直捏著,不曾松手。
一阵潮湿的空气似乎充满了整个房间,膨胀著,从门缝冲了出来,我的脸像要炸开似的火烫。脑子里突然想起那布幕後面的柳玉笙和庆来大哥,脸就更加烫了。
这似乎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怎麽会有这种感觉,我也说不上来。
我在门外呆了很久,然後想起娘,咬咬牙,立刻敲门:"爹?"
我看到子允叔站直了,爹的头发也从他的手指滑了下来,他们一同往这边看过来。
"爹,娘让我来叫你们吃饭。"我说,推开门走了进去。
"好,榆林,你先出去罢,我换件衣服就来。"爹将毛笔放回笔筒里,低声说,眼睛却是看著子允叔。
"嗯。"我点点头。子允叔笑著走出去了,这个当口,我看到宣纸上写了"与子同袍"四个字,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我看看那字,又看看爹,他还在盯著那字出神。
"爹,你怎麽脸红了?"我问。接著我打了一个冷战,不知怎麽,立刻又想起娘来。
我跳起来,也不管爹了,直往外院的饭厅跑去。
我不知道为什麽现在要找娘,可我就是想找她。
跑到饭厅,我连声喊:"娘!娘啊!"
娘正在摆碗筷,俯低著腰,侧过头来看我:"怎麽了?"
我答不出来,只是直直地瞪著娘的脸,她更奇怪了,催我:"干吗呢?"
我愣愣地望著娘精致的脸,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事......"
娘皱了皱眉,说:"你是大哥,要稳重一点才能给弟妹做榜样,以後要注意了!"
"嗯......"我应了声。我隐约察觉到不可以说,不光是玉笙大哥和庆来大哥的事,就连爹和子允叔的事也不能说,说了就不行了,具体哪里不行,我又说不上来。
於是我木木地站了半天,直到榆天来拉我,我才坐下了。从外头回来的一个短工告诉娘隔壁的杜姨娘跟戏子私奔的事,听说闹得很大。不过我没兴趣听。
低头扒饭时,我一直想,子允叔什麽时候走?
──完──
(小後记:很久以前写的了,修改了一下贴上来,有点第三者的嫌疑,不过那两人是君子之交,只会神交。。。。。。应该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