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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拉著眼皮,手臂传来隐隐阵痛,闭上眼睛,听见从大厅里刷刷滑进来一个物体,猫样的迈近床边,片刻,敏感的耳际感到一股热气贴上,我眯起了眼,幅度很小的别过头。
"醒了?有没有睡好?"轻柔的男性低音和著窗外的鸟鸣,黑人牙膏的味道凉凉的痒痒的热热的撒在颈间。
"没有......"我含含糊糊的哼了一声。
"还痛不痛?"
"嗯......"
"要不要换药?"
"不要......"
"那......有没有想起什麽?"
"没有。"
"早餐放在那边的桌上,起来吃吧。"
"我要睡觉......"抱起脏兮兮的棕色小熊,我小心翼翼的翻过身把背脊送给他,却因为扯到腿上的伤口哼了一声乖乖躺回原来的姿势。不过有个人一惊,头上冒出了比我还多的汗:"没事吧?!哪里痛?!伤口有没有裂开?还是再换一次药吧?!"
"走开啦!重死了!"他简直是扑了上来,我有气无力的用完好的左手拨开他,"你不是要上班还不快点走?不然要迟到了。"
"现在才七点多......想喝水吗?还是要起来吃早餐?"
"不要,我要睡觉,昨天晚上都没睡著。"
"那......我去上班了。"
"嗯。"快点走快点走。
退後两步:"那......我真的走了,还有什麽事吗?"
"没有了,你快点走啦......"一不小心,不耐烦的态度泄漏出来了。
再退後两步:"好,我走咯!"忽然又滑到床边:"有没有想起来,出门前要做什麽?"
"什麽?"
"亲一下......"
"变态......!"直接扔给他一个冷冰冰的门板脸。
床前的人立即流露哀怨表情,我用看疯子的眼神盯著他,其实心里觉得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还满可爱的,尤其是配著那身价值不菲的笔挺西装和优质花纹的领带。
"真的不行吗?"
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话,会起鸡皮疙瘩的啊!我沈默。
"那......我真的走了......"
"嗯。"
"拜拜。"带著一副深宫怨妇的表情,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听见"碰"的一声关门,我立即扔开被子,挣扎著爬了起来。
忽然门又"碰"的一声开了:"啊,要起来了?记得不要乱吃东西哦!还有不要出门到处乱跑!有事打电话给我,号码写在桌边的纸条上。"
我僵直在床上,听著他再一次关上门,咚咚的走下楼梯,一分锺,两分锺,三分锺......嗯!确定他不会再回来了,我目光炯炯,犹如体内燃烧起小宇宙,毅然走下了床,嗖的回头,先把目标锁定在了房间一角的书桌──
□□□自□由□自□在□□□
半个月前,我出了一场车祸
"这是多少?"医生向我伸出一个手指。
"......一。"
"这是多少?"
"三。"
"你叫什麽名字?"
"方季维。"
"现在感觉怎样?"
"全身都很痛。"
"房间里的人......认识吗?"
从白大褂上的纽扣移开视线:"我爸,我妈,还有......这个男的是谁?"我半睁著眼望著站在母亲旁边的瘦高个男人,他的脸有著异常细致的线条,可说是神经质的一双眼,修长而清澈,透过无框眼镜,我看见他放大的瞳孔。
"方季维......你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他的反应倒是很激烈,抓著公文包的指尖都发白了。
和他对视的时候,头脑中一片空白,灰色的西装和黑色的公文包,"你是保险公司的人吧?"
"季维,你不会是......还在生气吧?"
"什麽?生什麽气?......对了,你应该是肇事者吧?"看著他脸色一变,我想我猜对了,可是,迎来的却是一片死寂,既然是肇事者,为什麽感觉跟我很熟的样子,还知道我的名字?求助似的望向父母,不料他们的脸色比我还难看,难以言语的压抑气氛莫明的降临,刹那几乎喘不过气来,"妈,你倒是说句话啊!"
"他是你们公司的总裁。"母亲细声细气的回答我。
"哦......"我艰难的在那道几乎要杀死人的冷洌目光下咽下口水,头脑中渐渐的混乱起来,为什麽没有见过面的总裁大人要不辞辛苦的赶来看一个出车祸的小职员?哦......对了,是总裁大人撞了我......所以他要不辞辛苦的赶来看一个出车祸的小职员,可是为什麽他看我的眼神那麽凶狠?明明是他撞了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麽?是出车祸之前把公司的重要资料弄丢了,还是只因为被当做保险公司人员而不高兴?
"方先生,你记得今天是几年几月几号吗?"
"......2003年10月......"
话未答完,母亲差点晕了过去。
医生扶著母亲,镇定的说:"你不要著急,车祸之後的伤患可能会出现暂时的失忆现象,但一般来说过几天就能恢复,最慢也不过几个月,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静养,可能是心理因素,但是也暂不排除器质性因素,总之大家不要急,静观其变。"
我瞪向医生。
"方先生,你不记得这一年多来的事情了吗?......失忆半年以上的案例对我们医院来说还是头一次,总之先把身体全面检查一下,不要担心,可能只是暂时性失忆。"
医生的话稍稍让我安心下来,一不留神,一道灰影扑了上来──
"不要开玩笑了!你是装出来的吧?!"
".................."我愣住。
"季维,你连我的事也不记得了?"语气虽然放柔了,但那双眼睛却让我觉得他下一秒即会出手打人,我绷紧身体,视线在他脸上来来回回:"我......我不记得有得罪过你啊,我一直在分公司勤勤恳恳的工作,没有做过什麽对不起公司的事,如果有什麽不对的,那一定是误会......那也请等我出院再详细调查,现在......现在......"他越靠越近,我几乎被他恶狠狠的表情压的说不出话来。我到底做错了什麽,可以让总裁大人气的扭曲脸上神经呢?严重的话可能会被解雇,难道说还要赔钱?那是不是多的连我的医药费也抵消了?
娘啊~儿对不起你!
"季维,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就算失忆也没有用的!你以为事情就这麽算了吗?不要开玩笑了!"
事情大概......没有赔钱那麽简单呢,我求救的目光投向了脸上阴晴不定的父亲──
书架上没有一本闲书,全是财经商务管理相关的书籍,一台破旧的电脑,键盘上布满灰尘,打开抽屉,一叠笔记,资料,刮胡刀,电吹风,梳子,笔,电池,充电器,剪刀,胶纸......
如果有日记这种东西就好了,只是我记得的日子里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向来觉得这种东西无聊又麻烦,应该没有所谓这种东西存在吧。
就在我用左手炒菜似的在抽屉里乱翻一气之时,电话铃响了,咚咚咚赤著脚跑过去,接起电话。
喂,妈啊
我很好啊......
嗯,嗯,他去上班了......
嗯,没事,挺好的......
妈我想回家......
!的用力盖下电话,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忽然电话铃又响了
"季维,有没有把早餐吃掉?"
"还......没有。"
"早餐一定要吃,你以前总是这样,没有我监督就不吃早餐,这样对身体不好......"
"你不是在上班吗?!怎麽不认真工作在打私人电话?"
"季......"
"我要回家!"
"为什麽?!"
"我家不也在市内吗?为什麽要和你住在一起啊?"
"......离公司近。"
"那我不会坐公交啊?"
"车上有很多色狼和小偷。"
"......我又不是女的为什麽会遇到色狼啊......"
"会被拐卖。"
"我这麽大的一个男人还会被拐卖?这是什麽道理?他们为什麽要拐我?"
"因为你长得太漂亮......"
"我要回家!"他的话更加坚定了我的决心!
"家里没人照顾你。"这个人用无比坚定的口气说。
一时语塞。
在我的记忆里,家里总是空荡荡的,小时候总是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玩蚂蚁,捉起大蚂蚁,它就用嘴使劲咬我的大麽指,长大了也是一个人背著书包去买快餐,一个人边吃边看新闻,然後做作业。
"季维......"
压低了的清爽嗓音,他叫我的名字,这个声音是如此熟悉,在这之前到底听了多少遍?竟能让对他毫无印象的我感到心底一股不安的悸动......
"我一会要开会,你在家里乖乖的等我回来吃饭,不要到处乱跑哦!"
口气柔和的好像在和家里养的小狗说话,无力多想,只希望他快点把电话挂掉,我嗯了一声。
"那,拜拜......记不记得挂电话前要做什麽?"
"不知道!拜拜!"不待他回答,我用力的扣下电话,冷汗直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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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往书桌奋斗。另一个抽屉里是些常用的药物,螺丝刀,光碟。
我和那个男人的关系到底不是同居那麽简单,也不是下属和上司那麽简单,他像老爹那样无微不至的照顾我,难道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兄?还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我打开抽屉下的柜子希望能找到一些对我有帮助的照片或信件,翻弄半天,尽是些没用的东西,坏掉的闹锺,插座,纸杯,面巾纸,保险套,莫名其妙的小瓶药膏,按摩......
我炒菜般的左手悬在了半空,蹲在柜子前,死死的盯住了那个可疑的情趣用品,子弹型,小巧玲珑,中号,高频震动,脑海中的妄想因子顿时开始了不同路线的绮丽旅程。
这个人,偶尔也会带马子回来这里啊?
"咕"地吞下一口唾液,有些发抖的左手拨开杂物,往柜子的更深处摸索去,这次是一叠杂志,很厚的一叠,随意的抽出一本,封面上的帅哥酥胸半露,挑逗性的歪嘴邪笑,杂志的名字叫:激爱天堂......
翻了几页,我面色凝重的将它塞了回去,将一切变回原来的样子,缓缓的关上柜门,胸口闷闷的,头脑更是像没泡好的藕粉,糊成一团,各种各样的问题在脑海中打转,像海鸥一样飞过来飞过去,可是一个也抓不住,一个也回答不出来。
我抬头看了一眼时锺,正是早上九点二十一分,离他中午回来还有好一会儿。啪叽按下电脑电源开关,主机轰轰的运转起来,刷的打开衣柜大门,毫不气馁的继续我地毯式的搜查。
电脑启动的慢,我翻遍衣柜失望的发现除了正常的衣服还是衣服,回头啪的按下回车,结果跳出来的却是请输入密码的提示,我先後输入了自己名字的罗马拼音和生日,皆被一一驳回,我索性在电脑桌前坐下,乱按一气,绞尽脑汁的想,忽然脑海里模模糊糊的浮现一串数字......
这不是手机号码嘛?
尽管如此,我还是敲下了键盘,果然,电脑启动了
熟悉的桌面,熟悉的文件夹设置,我打开E盘,看见的是熟悉的公司档案,自己收藏的音乐,甚至还有动画片金田一事件簿,这明明就是我的电脑嘛!!
我呆然。
下一秒我抓起了电话,飞快的按下那串数字──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占线。
好,算你恨!不会是我自己的手机吧?可是我明明记得自己的手机号码的,难道说最近又换了?我也不记得我有把手机号码作为电脑登陆密码的习惯,而且我根本没有电脑登陆设密码的习惯!
就在焦急的等待的时候,我看见地上有一张便条,脑袋里回想起某人早上的话:
有事打电话给我,号码写在桌边的纸条上
我瞄了一眼便条上的号码,身体立即打了一个冷战。
电话铃打乱了我的沈思,抓起话筒,我游魂一般的道:"喂──"
"季维,怎麽了?发生了什麽事?季维!维维!怎麽不说话?"
............
我扔掉话筒,冲进房间,刷刷从衣柜里抓出衬衫,裤子,皮带,一一套上,从抽屉里摸出自己的钱包,狼狈的逃离了这个房间。
下楼的时候,遇到了扫地的阿婆。
"小维啊,怎麽好久都没看见你了?这麽著急的要去哪里啊?是不是睡迟了赶不及上班?"
好眼熟的阿婆,我直直的站在楼梯口,故作镇定道:"没......没有。今天不用上班,我去买东西而已。"
"这样哦,汤先生没有和你一起哦?"
"他......他去上班了。"f
"这样哦,真是难得,每天都看见你们同进同出的,啊对了买东西用不著那麽赶......"
"我先走了!"我的声音已从一楼传来。
看来我和这个总裁同居已经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情了。
穿过小区,就是商店街,过了马路就是车站,我瞅著站牌,却一点想回家的欲望也没有了。
那个没有任何人在的家,就算这样回去了,也只有我一个人,甚至可能连留给我的床位也没有,住院期间,母亲总共来了两次,第一次是和父亲一起来的,第二次是被医生叫来的。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回那个房间,失去目标的我,笔直的沿著大街往下走,开始半个月来第一次散步。
可是,肚子饿了,找了一间麦当劳,在窗边坐下,嚼著一个牛肉汉堡,望著楼下的人流来来往往,忽然又想起某人嘱咐过的:
你在家里乖乖的等我回来吃饭,不要到处乱跑哦!
可是我却不乖的跑了出来,而且是"到处乱跑",带著饭回到家里,看见空荡荡的房间,应该是等待著自己的人不在了,那是什麽样的心情呢?
十二岁的生日就是这样一个人过的,兴冲冲的奔回家,却只看见一个蛋糕放在桌子上,母亲一通电话再次抛下我,一直到第二天,包装还是没有拆开,只是我执意认为,生日蛋糕一定要一家人一起吃的。可是後来就再也没有过过生日了。
吃完一个汉堡,我的目光继续流连在人群之中。
被上帝遗弃的黑色羔羊,因为玩的太过开心,一转眼跟丢了羊群,然而却有人为了这个迷途的小家夥,放弃了整个羊群,十六岁的我怎麽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麽,现在想起来觉得有些事情实在是没有道理的,也就不再深究,只是,每个人,都想做那只羔羊吧?能够得到一个人的专宠,那个人甚至为了自己放弃了整个羊群呢。这何尝不是一个幸福的故事啊。
店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4米外的一对情侣端著盘子在半分锺内瞪了我两眼,这才发现,我一个人什麽也不做的霸占了一张二人桌。
走出麦当劳,我继续漫无目的的散步,街上人挤人的,不得不侧著身子小心右手臂上的伤口不被碰到。
一到人多的地方就发晕,不知道那个人是否也知道这一点呢?
忽然改变主意,就算不情愿也必须回去,事情始终要搞清楚。一路上想了很多很多,如果从他嘴里证实了我的设想,那我就说:"那段时间我肯定被外星人掉了包,那个人绝对不是我!所以现在在你面前的也不是你的人了,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吧!"然後离开他的身边,绝对不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