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天的寒风冷得刺骨,袭来时令人不断哆嗦。
微弱路灯伫立在人烟稀少的街道旁,几颗星子悬挂於夜空上,和市区比起,这里的星星显然明亮许多。
虽是在人口密集的北台湾,但这里的住户略少,才十一点初,路上却已没甚麽行人走动。
"叮咚!"
"老板,那我先下班罗。"二十出的年轻人走出一家大灯已关闭的超商,他离开前向在店内点货的男人说了句。
男人在工作室内探出了个头,朝年轻人点了点。"今天辛苦你了。"
年轻人摆摆手,"小湘,掰。"
收拾个人物品的女孩微笑地朝年轻人挥挥手,"晚安。"
整个人踏出超商,年轻人哆嗦,直搓手,"呼,好冷......"拉紧两侧外套,他缩著身一步步走离超商。
还待在超商内的女孩,东摸摸、西碰碰,过了好一段时间後,她深吸一口气提起勇气走进工作室内,"那个──老板......"
正在点货的欧南仁抬头,"嗯......有甚麽事吗?"
"那个......"
"甚麽事?"欧南仁放下张列货品的纸张,好脾气地露著微笑。
"我想辞职。"
"啊?"欧南仁微怔,"......你、你要辞职?"
女孩立即弯身,"对不起!因为这里的时薪......和市区的便利商店时薪有点差距......我应徵上市区的超商......所以──对不起!"
愣了愣,随後欧南仁尴尬地笑了笑,"说、说的也是,我这里的薪资的确不高......你别跟我道歉......"
女孩低了头,"还有──我想快点拿到这个月的薪水......可以吗?"
欧南仁又怔住,"啊......可、可是发薪资是下个月十号......"
"老板,求求你......我们家还要靠我扶养弟妹,弟弟妹妹们的午餐费学校催得紧......我现在手头上没甚麽钱,我真的很需要这笔钱......老板我拜托你......"她频频弯身哀求著,未了还哽咽几声。
欧南仁一向就是个十分心软的滥好人,在地下道上看到乞丐,都会不自觉地红了眼眶,然後掏出自己裤袋内仅剩不多的钱财。现在听了她的遭遇,不免得心头被捏疼一把,未加思索便妥协她的请求,且还在心里打算这个月的薪资要多给女孩一万块来补贴家用。
"那、那──你明天来拿薪资......"
女孩开心的展露笑颜,"老板你人真好,人真好!"
她的笑容也渲染了欧南仁的情绪,他欣慰地笑了笑,"这没甚麽......你快下班吧,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再三和欧南仁弯身道谢後,女孩拿了包包离开超商。
幸亏欧南仁不识得名牌包包,要不然当他看见女孩手里提的双C名牌包时,不知心里会作何感想。
望著女孩离去的背影, 欧南仁脸上挂著愉快笑容,像是救济了需要他帮忙的穷苦人家似的。
蹲了身,他继续点著货。
欧南仁是他的名字,很平凡的名字,正如同他的人生。
二十多岁的时候,他因股票而小赚一笔,他利用这笔钱开了间超商,因租不起高价位地段的土地,欧南仁只好在离市区有些偏远、人口较为稀少的地方租了块地。
24小时不打烊的超商在北台湾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但他租下的地段只要一超过晚上十一、二点後,购买的人下降得仅有个位数,几经思考後,欧南仁决定超商只营业到晚上十一点。
一半原因也是他的超商并非知名连锁店,有太多的硬性规定。这间超商是他自开,全省唯一一家,绝无分号。
生意虽称不上好,但也非挺糟,勉勉强强还过得下去。
只是,店内的员工替换率非常快速,会走的原因几乎一半以上都是和"时薪"有关。
他们都嫌薪水太少。
说得也是啊,现在外头的超商时新起码都有九十、一百元,哪像他的超商,时薪仅有七十,做了好半年,再怎麽调薪也不会超过八十五元,他们当然嫌弃。
欧南仁在心里为他们的离开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理由,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没有能力让生意好转,经营了七、八年之久,仍然赚不了多少钱。
别人家开店老板是轻松地坐在监视器前,喝著饮料、啃著饼乾监视员工的一举一动。哪有人像他,一天工作长达十七个小时之久,累得半死不活不讲,口袋里也没多上多少钱。
凌晨四、五点,他得早早起床,六点开门做生意,然後晕头转向地开始忙,直到十一点关了店面,可不是这样就算了,他还得点货、补货,直到十二点多才踏著疲惫的步伐回家。
这七、八年来,他就是这样过个日子。
看似充实,实际上却是空虚得很。
大叔,窝囊 02
一如往常忙完所有事情,抬头时工作室内的挂钟已走到十二点多,他从容的整理个人物品。
把收银机内的钞票、零钱全放入方形盒子里,而後把盒子塞入包包内,提起侧包,欧南仁出了超商,按下自动铁门,他走离超商。
略薄的大衣抵挡不住萧瑟寒风,他哆嗦,边搓著手心取暖。
家里的那台老爷摩托车,在去年陪他走过六个年头後宣布报销。欧南仁对骑了六年的爱车有了深厚感情,因此他舍不得丢了它或是变卖。
幸好欧南仁的家离超商不远,只要走个十五分至二十分就能到达。
只是入了夜的街道相当冷清,微弱路灯发挥不了它的作用,整条街暗黑得很。
要是以前,这条街对他而言不过是两分钟的车程。不是买不了机车,只是一想到要花三、四万块是为了要换取短暂的二十分路程,生性节俭的欧南仁不免有些不舍得那四万元,想了想後,还是作罢。
又是一阵冷得刺骨的寒风,欧南仁的牙关不断打颤。
欧南仁缩著肩,攒紧怀里的侧包。
好冷啊......
蓦然间,一道人影快速地从电线杆旁冲出,窜到欧南仁的後头,不知名的尖锐物体抵上他的喉间,属於少年还未变声完全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交出你的钱!"
欧南仁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这、这莫非是──抢劫?!
想到这,更是用力的攒紧包包。
他的沉默让少年更是愤怒,"你没听到我的话吗?交出你的钱!快!"
"不......不......不给!"
抵上喉间的物体离开,在欧南仁眼前晃了晃。
那不是小刀,而是碎裂的玻璃酒瓶身,尖锐的顶端泛著冷光。"究竟是你的生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都......都很重要......"他战战兢兢地回话。
这可是他辛苦忙了一天的代价,且今日的营业额特好,说甚麽他也不愿意交出这些钱。
"你......"声音变寒,出力,刺痛感由颈项传来,一丝血液缓缓流下。
欧南仁疼得直皱眉。
"交出钱来。"
"你、你缺钱吗?"欧南仁故作镇定。
"关你甚麽事!"
欧南仁怯怕地缩了肩,可没多久他又张口,"我、我可以让你在我开的超商打工......所以、所以你别抢我的钱......"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索著他的提议。
"有包住吗?"
"──啊?"欧南仁顿了顿,缓著心里不停乱跳的心脏,有些迟疑,讷讷地问道:"你──没有地方住吗?"
他没说话。f
他的沉默让欧南仁明白他猜中了。
原来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啊......
蓦然地,欧南仁的同情心又开始泛滥起来。
真可怜的孩子,这麽冷的天气却连个著落地方都没有......
欧南仁鼻酸。
"要不然......你来我家住?不收房租的。"
抵上喉间的尖锐酒瓶在他说出那句话後松脱,隐隐约约地,欧南仁听见少年闷闷地传来声"嗯"。
听见他的妥协欧南仁很开心,他转身见著少年的模样,讶然睁大眼。
好、好漂亮的男孩!
看起来莫约十六、七岁大。
男孩的眼睛大大的,眉毛很浓,眼廓很深邃,睫毛又长又浓,整体看起来给欧南仁一种秀丽的感觉,且一付乖乖牌好学生的样子。
只是少年的左脸颊瘀青著,破坏了美感,身上有多处黑青,甚至於擦破皮,渗著血。
欧南仁是抬著头望他,少年高他半个头。欧南仁的身高其实不算矮,但却也不算高,勉强沟上175公分的身高算是中等。
欧南仁不免感慨,现在的孩子真是愈吃愈好,才十六、七岁就已长到一百八十多公分。
"你的伤......不要紧吧?"他伸出手要摸,却被少年打落手掌,欧南仁刹时有些尴尬且难堪。
"你家在哪?"
"啊啊,这条街尽头然後右弯就到了。"
"走吧。"
"喔......喔,好!"
少年静静地跟在欧南仁後头,两人一前一後地走,一路上静默,没有交谈。
大叔,窝囊 03
掏了钥匙,欧南仁急急忙忙地开锁。
"这、这就是我住的地方。"他结巴地介绍。
欧南仁有些微的洁癖,因此他的公寓他随时保持整齐乾净。
公寓外表不仅样子破旧,就连里头也是破烂著。让欧南仁唯一满意的两点是自有一套卫浴间,而非和他人共用及租金很便宜,其他的,就还好。
反正是自己一直都是一个人,公寓破不破烂、好不好都是其次,只要让他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那就够了。
欧南仁放下侧包,简单地向少年介绍摆设,虽然少年的表情似乎不怎麽感兴趣。
欧南仁尴尬地笑了笑,"呃,这里的房间只有一间,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就让我挤一挤吧?"
闻言,少年皱了眉,"我不喜欢和人一起睡。"
"可、可是房间只有一间......"
"你睡客厅吧。"
啊?!
这分明是鸠占鹊巢,欧南仁应该是要理直气壮地生气、愤怒的,可他却只是张了张口,拒绝的话卡在喉间不上不下,他搓著手,讷讷地点头:"好、好吧......就这个样子......你是客人,总没有让客人睡客厅的道理。"他说了句让自己信服的理由。
少年没理会他,打量了这地方,蹙眉。
真小的地方。
欧南仁自然不明白少年心里的想法,他提了救护箱,打开,拉下少年坐在沙发上,"我帮你擦药。"
少年没有拒绝,让欧南仁细心地帮他消了毒,然後擦上药水。
"对了......你的名字叫甚麽?"
少年闭口,想了一下後,说:"我叫林言。树林的林,语言的言。"
"林言啊......"欧南仁笑了笑,"这是个好名字。"
替林言上完药水後,他进房从衣柜里拿了件全新的休閒上衣及短裤,还有未拆封的内裤。
"这个──你洗完澡後就换上这一套吧,浴室在那里。"他比了比方向,林言接过衣服後便往浴室里走。
没多久的时间林言已洗完澡出来,欧南仁拿著睡衣进入浴室内,热气还氤氲著,空气里有著沐浴乳香味。
脱下衣服,扭开水龙头,他快速地冲澡。
忙了一天,身体早已疲惫,眼皮沉重得很,欧南仁现在只想好好睡一场觉。
不到十分钟,他套上睡衣走出浴室,出来时林言坐在沙发上发呆。
"你不睡觉吗?"
"大叔,你叫什麽?"
原来他还没向林言自我介绍啊......
欧南仁开口,"我叫欧南仁。复姓欧阳的欧,南方的南,仁慈的人。"
"欧南仁......"林言喃喃,忽然他笑出声,"大叔,你的名字真有趣,欧南仁、窝囊人......"
欧南仁稍稍哈了一声,不怎麽在意林言的讪笑。
从小到大,这类的话他听过太多次,初中的求学阶段,"窝囊"这两字甚至成了他的绰号。
东一句"窝囊",西一句"窝囊。
一开始虽因这句话而暗自难过许久,但日子长了,再多的不忿也渐渐消却。
人就是这点好,无论多麽深痛的负面情绪,都会因时间的冲刷而淡逝。
"大叔,我要睡了,你的房间是那间?"
"嗯,没错。"
欧南仁带林言进入房内。
欧南仁从抽柜内拿了件毛毯,抱住,"我到客厅的沙发去睡,若有甚麽事可以到外头找我。"
"我知道了。"
欧南仁帮他关上门後,曲起膝盖窝在不长的沙发椅上,用毛毯将自己紧紧裹住,闭上眼睛。
欧南仁睡得有些不稳,翻来覆去仍是无法入眠,加上天气实在冷得很,他整个身体缩在毛毯内,依然不停哆嗦。
沙发有些硬,没多久的时间欧南仁已枕得脖子酸疼不已。
望了眼紧闭的房门,欧南仁惦记著房里头的少年。这麽冷的天气,房内的温度应该比较暖和吧,希望林言别受寒。
欧南仁继续紧闭著眼,迷迷糊糊间,他沉入梦乡内。
大叔,窝囊 04
睡到半夜,天气似乎又更加寒冷,仅有一条毛毯根本没办法御寒。
欧南仁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像是有睡著,感觉上却又睡得浅眠。
"大叔......大叔......"
欧南仁翻了个身。
"大叔......"
欧南仁呻吟了声,浅浅地睁眼,瞧见眼前的林言,他揉揉眼睛,哑著声音问道:"嗯......什麽事?"
"大叔,要是你冷的话,不如一起睡吧。"
"可、可以吗?"
"如果你真得冷得受不了。"林言说话时没什麽表情。
"那......那不好意思......"欧南仁晃晃头,抱著毛毯,脚步不太稳地起身,走了几步路,突然被拖地的地毯绊脚,踉踉跄跄,身子不稳地往前一扑──
欧南仁被一股力道扶住,转眼间他已落入温暖的胸膛。
"谢、谢谢......"欧南仁纳纳地道谢。
"我扶你进去吧。"
"不、不用,太麻烦了......"
"不会。"林言帮他拿起毛毯,失去御寒棉被,欧南仁打了个寒颤。
一路让林言扶著进入房间,欧南仁倒在床上,脑袋还有些恍恍惚惚,还残留温度的厚被盖上欧南仁的身上,身旁的床陷落,看来是林言爬上床。
"大叔,快睡吧。"
林言和欧南仁离得有些距离,房间漆黑著,欧南仁看不清林言说出这话时的表情。
"谢、谢谢。"
"这是你的房间,你干麻和我道谢。"
"抱歉......"
"也不必跟我道歉。"
"对不起。"
房里突然安静,过了一会儿後,身旁传来叹息声,"......算了,大叔,你快睡吧。"
"嗯、嗯......好。"
欧南仁慢慢闭眼,忽然觉得睡不著了。
他翻了个身,过了一会儿,又翻身,前前後後翻了好几次身後,他移挪著身子往林言方向靠。
挪了一点,又移了点,肩膀碰上林言的肩头,他僵住身体,不敢再动。
欧南仁赶紧闭眼。
"大叔,你会冷?"
林言的声音在清冷的房间响起。
欧南仁的心情像是正在偷窃的小偷被当场抓包时的尴尬,顿时不知要回答什麽,张了张口,过一会儿,轻轻回答,"......嗯。"
"你可以靠近点没关系,还是要我抱你?"
不知是欧南仁太过敏感还是怎样,听林言这麽一说,他反应有些激烈,"不、不用了!"
霎时,房间安静了下来,略为回升的温度,顿时遽下。
林言过了很久都没再开口说话,欧南仁以为他生气,连忙再度开口,"对、对不起......我不是那意思......你在生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