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啊。"耿锐说。
"我买了东西,先走了。"卫楠说。
"是,是吗?"
卫楠说:"是啊。"他到柜台付了钱后,挥挥手,没走多远,后面有人急匆匆地追上来,回身见是耿锐,"耿先生有事吗?"
"有。"耿锐盯着他说。
"什么事?"卫楠疑惑地看着他。
半天后,耿锐忽然飞快地问:"卫先生,你要不要饭卡?有员工价......需要吗?"
卫楠笑:"好啊,谢谢你。"
耿锐也跟着笑。
"还有没有什么事?"卫楠问。
耿锐摇了摇头。
不,其实他还有事。比如,他想问他平时喜欢去哪里?有什么爱好?住在哪里?耿锐盯着卫楠的背影,从口袋里抽出那张名片,夹进皮夹里。他知道不知道他在偷看他?耿锐想。无意看了一下时间,心里暗叫,糟了。一路狂奔回公司研究室。
他觉得他的大脑在激动得飞速转动,这让他整个人觉得焦躁不安,怎么也安定不下来。下班后,神经质地咬着拳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他像一个在沙漠里行走的人,找到了可以解渴的水。他是他灰色生命里的一抹色彩,他不需要他这抹颜色能起什么实质的作用,他只要能够欣赏到鲜明,迥于自己的彩色。
他住的地方是公司提供的住宿,一室一厅,没有阳台。小区里有很多的流浪猫,居民想尽办法赶走它们或者弄死它们,这些聪敏的动物用一种仇视的眼神瞪视着所有人类。离小区几站之外就是一个大型超市面,他在星斯六那里购买一个礼拜的生活用品和食物。
他没有任何爱好,星期天也无处可去,看碟片打发掉时间,光线从防盗窗的金属防护栏上一格一格地移动。
他厌恶所有的休息天。他根本不知道可以在休息天做什么。他小的时候只知道看书写字学习,现在他只知道上班下班睡觉。他痛恨书籍,他觉得它们毁了他的童年,完成学业后,他把以前的书烧得一本不剩。他过往仅有的那点东西。
如果他的将近三十年的人生是只玻璃瓶,里面以前装满了沙砾,单调,无生机,他倒掉了它们。空了的玻璃瓶,他却不知道可以装什么进去。
他觉得自己很委屈,他想告诉卫楠,他觉得他能听懂他说的话。
他像一个孩子崇拜大人一样崇拜着卫楠。
幸许他从来没有长大过,假使现在一个老师问他:耿锐,你长大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肯定回答:像卫楠一样的人。
第四章
耿锐有点忐忑不安地坐在卫楠面前,放下手中的筷子,用衣角擦了一下手心的汗。其实并没有汗水,他手上的皮肤,温暖干燥。
"你还真给我弄了张饭卡。"卫楠摸着下巴笑,"你们公司福利真不错。"
"是......是吗?"耿锐想了想,他们公司福利也许真的挺好的,工龄满十年,还能分到一套房子。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有成就感。
"谢谢。"卫楠停止了跟他说笑,收好手里的卡片,抬头,"你怎么不吃?"
耿锐吓了一跳,缩了缩肩膀,赶紧重新拿起筷子,一时不知怎么用什么手势握住它,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可笑的动作。对面的卫楠盯着他看了一会,又笑了起来,听见他说:"你拿筷子就像我小时候,我小时候连面条都不会吃,要卷在筷子上。"
耿锐不太相信似得露出怀疑的神情,他天天午餐时偷偷观察他,怎么会不知道他拿筷子的样子。
"那时,我家老头刚赚了点小钱,开始故作风雅,天天坐我对面盯我,一有不对,就一筷子砸下来。"
耿锐不禁笑,又点羡慕:"你们父子......感情真......好。"
"得了吧,他那是怕我给他丢脸,我就根棒棒糖差不多,拿来哄别人的。隔壁小孩一学点什么,跟着倒楣的肯定是我。我爹不服气啊,人家小孩会的他儿子怎么可以不会,别人小孩在练钢笔字,第二天他就揪着我去培训班写毛笔。虚荣啊!他儿子我写字跟艺术家似的,还学什么书法。"
耿锐眼睛亮了亮,迟疑了一下,说:"我小时候......也学过钢笔字,在市里比赛,不过,我只得了第三名。"他说完,脸就有点烧。觉得自己说这话好像要证明炫耀什么似的。
卫楠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闷笑。耿锐隐隐感到自己被捉弄了,果然,卫楠接着说:"我......我意思是:我写字就跟艺术家似,今天写的作业,第二天连我自己都不认识。"
耿锐沮丧地垂下头,他一出研究室就跟个废物一样。猛得头上吃痛了一记,吃惊地抬头。
卫楠笑笑,收起筷子:"我爸爸就是这么对付我的。"
耿锐摸摸自己的头,有点疼,但他整个人却放松了下来。他们这样算不算很熟的人?食不知味地吃完自己的东西。跟着卫楠一起拿了杯可乐走出餐室。
冬日正午的阳光,像清冽的酒,有点细微的刺痛,那股暖意却是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卫楠把外面的衣服脱了,放在自己膝盖上,耿锐坐在他旁边,觉得渴,喝了一大口杯子里的饮料后,鼓起勇气说:"卫医生,我这人......是不是让人......很......很扫兴?"
"不会。"卫楠说,"你很像我以前的一个同学。坐我前面,学习成绩很好,人小小的,戴一副比他脸还大的眼镜,也不爱说话,一紧张就脸红,老师让他站起来回答问题他永远都没有回答全过。我那时常常欺负他。"
耿锐想,他那时老师从不叫他站起来回答问题,班里那些张牙舞爪的同学觉得欺负他很掉价,会让人看不起。嘴里问:"你和你同学还有联系吗?"
"没有了。"卫楠说,"他是插班生,他父母在这里的工作结束后,他跟着回去了。"
卫楠捏遍手里的纸杯,用力扔进垃圾桶,抽了根烟出来。他一直记得那个炎热的夏天,那个男孩站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千里迢迢得从另一个城市回来。瘦弱的肩上背了一肩包重重的土特产,晚上,他们躺在同个被窝里,他看到他肩上两道红肿的印痕。他害羞得跟他解释,还不到季节,他背回来的那袋东西还没熟透,不是特别好吃。
他说:真的,熟了之后真的很好吃,我每次都能吃好多,不骗你,真的。
他尝了一口,是不好吃,但他相信,它们的味道会很好。
他们的学校放假,校门关着。他们爬上旁边的老树,坐在那里看那幢半新不旧的校舍,没有球兜的篮球架。他坐在树枝上,瘦巴巴的两条腿垂下来在那荡来荡去。
他问他:卫楠,树枝会不会被我们坐断掉,我们会不会摔下去?
他说:不会。你看,半年过去了,你还没长高,还这么点大,一点份量都没有,风吹吹都能吹跑你,怎么会把这么粗的树枝压断。
他不服气,说:我长高了,我来的时候还量了一下,我比以前高了。
太阳西沉时,他们从树上爬了下来。他的鞋带散了,刚想弯腰,他忽然拦住他,蹲下身,抬头说:卫楠,我来。我这么远来,你让我帮你做点事吧。他小心地帮他系好鞋带,打一个结,他的眼泪忽然掉在他的鞋面上。他有点茫然地跟着蹲下身,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害怕,怕得要死,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靠近他,把唇凑上去,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唇。
他只记得他唇上眼泪的味道。
他伸出细小的胳膊抱住他,整个人在那发抖。他也在害怕。他们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了?
晚上回去,他们一个睡在床上,一个睡在地上,没有说一句话。
第二天他背着空空的肩包回自己的城市,他站在站台上,使劲地挥手。他没有从窗上探出头跟他道别。但他相信,他正躲在后面偷偷地哭。
他们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对方。
卫楠静静吐出一口烟,回过神来,说:"耿锐,晚上一起出去喝一杯?"
"喝......喝一杯?"耿锐转向他。
"你不喝酒?"
不会。他不喝酒。耿锐撒谎:"我喝酒,去哪?"
"你几点下班?到时再联系。"卫楠说。拍拍他的肩膀,"先走了,不然,那帮王八蛋都有本事把诊所给拆了。"
他一走,耿锐就为难得垮下了肩。
第五章
晚上,两人吃了饭后,去了附近的一家小酒吧,时间还很早,门口一个无证的烧烤小摊摊主正把一把串好的新鲜羊肉架在烤架上,再用一把扇子扇红炭火。酒吧还刚开始营业,几个服务员把红色的蜡烛一个一个放在桌子吧台上的紫色琉璃碟中。
他们是到的最早的顾客。
卫楠找了个位置,边问耿锐酒量怎么样边点了瓶烈性酒。耿锐吱吱唔唔地说喝什么都可以。等吧员把酒杯和酒一送上来,他动了一个喉结,咽了一大口唾沫。卫楠在他的酒杯里放了几块冰,倒上酒,耿锐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来,直勾勾地盯着手中的酒杯。
卫楠低身去衣袋拿烟的功夫,回头就见耿锐的酒杯空了。目瞪口呆得叼着烟,连火都忘了点上,表情恐怖地又给耿锐倒了杯酒。耿锐一杯酒下去,就觉得浑身发烫,脱掉外套,再一口干掉满上的酒。
"喂喂喂......"等他牛饮第三杯的时候,卫楠忙拦住他,"耿锐,就算你海量也不能寻思一个晚上就把我给喝穷了?你没什么仇富心理吧?再说,我不富,你也不穷。"
耿锐坐在那里,抬了抬眼,缩着两只肩膀:"在外面时,你说没酒品就是没人品......我酒量......不好。"
"行了,知道你敢做敢为。"卫楠这回给他少倒了点酒,"你真当这是水啊?你以前也这么喝的?"真看不出这个家伙是个酒鬼,喝酒比谁都猛。
耿锐呵呵得笑了几声,摇摇头,重重得叹了口气,像是有许多的慨感,忧郁十足地拿起酒杯,刚送嘴边,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又停了下来,凑上去,用杯子碰了一下卫楠的杯子,他记得所有喝酒的人全都是这么干的,还要说:"干杯。"
卫楠还以为他有什么不太开心的事,喝酒嘛,开心和不开心时都是喝酒的好时候。压根没想到眼前这人今晚以前滴酒不沾,正宗的一杯倒。等发现不对劲时,耿锐已经只剩下傻笑的份,还抱着酒瓶不肯松手,别看他人瘦不巴叽的,喝醉了力气非常大,卫楠愣是压不下来,只好愣由他抱着酒瓶喝。
"酒......很好。我喜欢。"耿锐喝了口酒,点了点头说,"喝了......很开心。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开心过。"
"看出来了。"卫楠也不敢再叫酒,还没开场,对手却已经歇菜了。无聊得坐在那抽烟。
"你不懂。"耿锐指着他说。
"我不懂。"
耿锐见他顺着自己说,顿时感到非常满意:"那句话......怎么说?"
"哪句?"
"酒逢......千杯知己少什么......什么的。"耿锐哈哈笑。"这话......谁说的?"
"我想是耿锐说的。"
耿锐一拍桌子:"有道理......我碰到你以前,从不......喝酒。哈哈......卫楠,谢谢你。"
卫楠后悔得肠子都青了,酒伴吧友就跟伴侣似的,千万别乱找,不然,后续全都会很麻烦。他原先以为耿锐斯斯文文的,比简扬这种人更适合坐下来略饮一番,现在他倒更希望是和简扬那种酒虫出来,大不了简杨喝醉了跳到桌子大秀脱衣舞,要么跑到台上把主持人赶下来,抢过麦克风鬼哭狼嚎一番.不过,简扬闹归闹,等他闹累了,眼睛瞅到一块空地,趴入下去就老老实实得梦周公。
不像眼前这位,这位喝醉了属细水长流型,跟美国电视剧似的,一季完了还有一季,你永远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他对他还不太了解,又不好意思做得太过,说不定对方真有什么想不开的事,需要一醉解千愁。
卫楠耗了几小时,终于来是忍耐不住把恋恋不舍的耿锐给拖出了酒吧。外面冷得要死,风一吹过来,两人都抖成一团。街上的商店基本上都已经关门,偶尔会有几顿情侣相互靠着抱着慢慢吞吞地走过去。耿锐走了几步后死也不肯再走了。
"你把衣服穿上。"卫楠拎着件羽绒服跟着外面,觉得自己的形象怎么看怎么可笑。
耿锐坐在人行道上,不知是哭还是笑,眼睛因为兴奋闪闪发亮,跟只猫似的。卫楠认命地坐在他身边。把衣服往他身上披。
问:"你没事吧?"
耿锐反应敏捷得摇了摇头,说:"我高兴。"
"你高兴就这德行?"卫楠失笑。"真有什么事,说出来,说不定我能帮上什么忙?我们怎么也在一起喝了一个晚上的酒。"
"说出来?"耿锐有点茫然。
"你这人......"卫楠叹口气,"人有的时候需要发泄一下,小孩子受了委屈,会哭会骂人会砸东西。小时候,我特别讨厌我隔壁的一个老头,他老冤枉我剪了他的盆栽,我爸还每次深信不疑。那时小啊,觉得自己比谁都冤,等老头去他女儿家后,我捡了石头就把他家窗户给砸了。你长大了,总不能......"
他旁边的耿锐不知什么时候摇摇晃晃得站了起来,只听咣啷一声巨响,一家服装店的一面玻璃让他给砸了下来。
"砸了。"耿锐深吸一口气,体会一番,说,"还是喝酒好。"
卫楠也顾不上说什么,忙揪着耿锐离开,过了一个街,拦了车,迅速逃离现场。把耿锐带到住处,往自己的床上一扔,靠在一边大舒一口气。"你先躺一会,我先去洗澡。"等他洗好澡出来,耿锐已经睡得人事不醒了。卫楠无可奈何地抱着被子枕头去睡客房。但他根本没睡好,耿锐喝醉了非常麻烦,一个晚上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次,搞得卫楠神经都快崩溃,要不是和耿锐还不是特别熟,他早拎着他的脖子把他扔到门外去了。
"侍候你侍侯得我跟个孙子似的。"卫楠火大。关上门,再也不肯理耿锐,任他在那里自生自灭。
隔天醒来,卫楠去自己的卧室一看,一片狼籍,耿锐不知怎么睡到地上去了,不知醒了多久,傻愣愣地坐在那里。
"醒了?"
耿锐听到声音,眯着眼睛打量他,卫楠从一堆衣服里找出眼镜递给他,半蹲在他面前:"醒了没有?"
耿锐点点头。
"看看我房间,这可全都是你杰作。"卫楠指指自己跟扫荡过后差不多的房间说,"你不会喝酒逞什么能?"
"我......我干的?"耿锐张口结舌,涨红了脸,"怎么......怎么......会?"
卫楠敲了一下他的头:"给我起来,浴室在那边,洗脸刷牙。然后,把我这里给收拾好。别他妈再跟我说什么对不起。"
耿锐捧着又涨又痛的脑袋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捡起一管用了一半的牙膏,半截被它主人挤压得扁扁的。抬头看了一下镜子里的人,单薄得像用白纸剪出来,神情也是晃惚惚的,像从监狱里刚刚放出的人,关得太久,外面的世界,反而有种不真切的错乱感。
但他眼眸的深处,分明闪耀着某种骚动的光彩。
第六章
"对不起。"耿锐洗了把脸,脑袋终于清醒了很多,站在面目全非的卧室里,心虚得跟卫楠道歉,虽然他一点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做过什么。
卫楠把龟食扔给自己的养的一只绿毛龟。摇摇头:"又是对不起。耿锐,有没有人告诉你‘对不起'这三个字和‘我爱你'这三个字一样,不能随便乱用。"
"为......为什么?"
"你天天说我爱你,说多了,就没人相信你,你一分钟说一次对不起,听起来一点诚意都没有。必杀技要留在关键的时候再用。"卫楠说,"你不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