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出人意料的,小安他却很敏锐的察觉到了我的心思。
"我喜欢这样的风景,但并不在意这风景所包含的意义。"他这样告诉我。
我笑了。我其实早该想到他是这样的人不是麽?
说好听点是随遇而安,说糟糕点那就是漠不关心。这样的个性其实不招人喜欢吧,但他掩饰的好,所以没有关系。
但这样的一个他却更加让人感到心疼。是什麽样成长环境才能造就出如此的一个人来呢?
我的手又伸向了抽屉。
"不介意吧?"我问小安的时候,他摇了摇头。
我从来没有看过他抽烟,也凭著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觉得他不抽烟。
我点上了烟,却又不想往嘴里送。夹著一支点燃的烟,这看起来像是一种仪式,但凭著这个过程,便可以让人的心安静下来。
放松了之後,我也可以开始同他谈一些我们在上班时间绝对不会说的话题。
现在是下班时间,所以没有关系。现在屋内是黑暗的,所以更加没有关系。
当我说到收购的事情,说到我想保住恒阳的心情的时候,他突然说了这麽一句话。
"我不懂这麽多的事情,我只知道,人该顺应自己的心。如果为了保住恒阳而委屈了你改变了你,那个时候的恒阳,也不会再是如今的恒阳了。"
说老实话,我很吃惊。这是两个月以来,我第一次从我的助理口中听到如此充满了个人情绪的话语。很温暖,让我感觉。
人该顺应自己的心。这样的话我之前也听过,但是我从来认为那只是看上去很美的一句话而已,仅此而已。
如果该要顺应自己的心的话,那我是否就是应该上去牵你的手?但可能会永远失去的後果让我踌躇不前。
还有恒阳。恒阳会变成什麽样子他也应该会关心吧,毕竟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
那麽,他是在关心我麽?是因为我是我,我叫杨恒,还是说因为我代表恒阳?
我侧过头,看他的脸。那张清秀的侧脸在明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的朦胧。
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或者说看清楚了也看不到他的内心。
如果恒阳是你也在乎的话,那麽我会努力让它维持现在这个样子的。
烟很快燃到了尽头,而我在心中下了如此的决定。
"小恒,若是有空的话,明天回家吃个饭吧。"
母亲打来的电话,让我无从拒绝。即使知道饭菜一定是母亲亲手做的可口,可是饭桌上的谈话并不会让人也生出同样的好感。
可我还是在第二天的晚上6点准时出现在家中的餐桌上。
"最近还好吧,看你瘦了。来多吃点。"
母亲努力想要让气氛活络起来,可我和父亲之间的鸿沟并不会因为这个时刻而有任何的进展。我努力向母亲展露微笑,而尽量不去看父亲那种不苟言笑的脸。
"妈,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作为一个儿子,我只能说著这些其实毫无意义的话,而母亲,终究是明白的。晚餐就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中结束了。之後我陪母亲喝一杯茶。
母亲对茶的爱好,是我自童年起便有印象的事情,而午後或是饭後的一杯茶,也成了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意义。
食不知味的晚餐过後,伯爵红茶里柠檬与佛手柑的味道唤回了一点迷散的心智。这是该好好珍惜的时光,可是我却无法好好珍惜。
"如果不想再喝的话,那放著也没有关系。"母亲这样说。
我愣了一下,终於还是放下了已经举起了一半的茶杯。
"对不起。"这似乎是我唯一能说的话。
"你不用道歉的。我其实也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在你们父子之间。"
"妈,我......"
"没关系的。你们都是有自己想法的人,谁都没有错。只是,我希望你不要恨你的父亲。"
我希望你不要恨你的父亲。
茶也喝不下去的我早早告辞了。开著车离开那人们口中的富人别墅区,後视镜里已经早就看不到自家房屋,可是母亲的话一直都回荡在我的耳边。
我的父亲麽。其实我并不恨他,我只是不能原谅他,不能同意他,不能回应他。
其实我真正恨的是自己吧。这个无用的自己。
车子很快开回了市区。把车停在了公司楼下的停车场,看了看表,时间还早,却不想回去办公室。
去了不知道该干什麽,能干什麽,甚至开始害怕看那窗外的风景。看的越多,无力感也随之增加。
把头靠在方向盘上,一阵倦意袭来。
我不了解自己什麽时候开始变得如此的没有自信。
真的很想抛开一切随他去,随心所欲。
这个念头占据了脑海,而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开始真的变得神志不清。
抬眼看面前的人,周围的摆设,似乎是家酒吧,面前的酒保的面容已经看不太真切,因为灯光的关系,或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
趁著还能记得,我掏出钱包付了酒钱。听到账单上的数字的一瞬间我怀疑自己的耳朵,但随即又释怀了。
我了解自己的酒量,会成现在这个样子,也一定是喝了很多很多吧。
出了酒吧的门,外面的夜风吹来,吹散了一些的酒气,可终究还是有後劲这种事情的存在。
我一路走著,一路想著该如何善後,该打谁的电话,该往哪里走。想来想去没有答案,却只会让自己的脑子更加昏沈。
走著走著,我甚至连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了。似乎偏离了城区的闹市,来到了一处似乎和住宅区的地方。路上很安静,路灯默默亮著,照亮自己脚下的一方小天地。散步的人有,遛狗的人有,我在此显得格格不入。
但我喜欢这里,这里的平和,这里的安静。这里有家的感觉。
一个人摇摇晃晃的走著,那已经快睁不开的眼睛却在最後的时刻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小安......"我喃喃自语,可又一边用不甚清醒的脑子告诉自己:怎麽可能啊。
那个时候我是这麽想的:如果能让我们在偌大的大学校园里偶尔相遇那叫做幸运的话,那麽在这大街上撞见了,便应该是奇迹了吧。
虽然如此想著,可我还是朝著那个人影靠近。一步两步,二十米十五米。
终於离他只有两步之遥了,我抬起手,想要揉揉自己的眼睛好看的更加真切点,却再也保持不了平衡,往那人身上倒过去。
一阵淡淡的柠檬香味传来。真的是小安。
以往在办公室曾经很多次闻到她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柠檬香味,可这次却是真的靠得很近。
这让我想起了在母亲那里的那被伯爵红茶,一样都是让人依恋的感觉。
我不知道是因为酒劲上来了,还是说我不舍得放开这难得的亲近,总之我一个劲得往小安的身上靠去。比他高上半个头的距离正好可以让我的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那并不是很强壮的肩膀,却有著让人眷恋的味道。
"喂,你清醒点,自己直起身子来走路啊!"
我听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这样叫,语气并不若平日里的从容,有点气急败坏的味道。
我很没良心的笑了,当然是在心里面。
如果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睛直起了身子,那麽下一句一定是"再见吧"。
我不要说再见。现在这个时候不想。以後也不会想。
我只想这样靠著他。
只是这大马路终究不是让两个大男人靠在一起的地方。小安大概是思考了一会儿,开始半拖半拉地驾著我往前走。我自然是老老实实地跟著他往前走,这个时候即使是送我去警察局我也不想放开。
不过,终究是同事一场,我也好歹算个上司,他没有送我去警察局,却是把我拖回了他家。
我想那大概是他的家。
我被甩在了沙发上。一点都不温柔,我如此抱怨,不过我也没什麽抱怨的资格。任谁拖了个比自己高上一截壮上一圈的大男人走那麽多路也不会温柔到哪里去。
沙发是布衣的,软软的,暖暖的,同我坐惯的那些真皮沙发截然不同的感觉,很舒服。舒服到了我想就这样睡过去大概也不错。
某人可不同意。
"我说,至少把这身衣服换了洗个澡再说吧。"
我听见小安这麽说。其实我也想洗去自己身上的酒臭味,虽然我想在小安色心中我大概已经被打上了"这个一身酒臭的男人"的标签了。
只是我很困,真的很困。说不出话来。
"喂!给我起来,去洗澡!"
看来人的忍耐真的是有极限的,见我没有回答,小安就自己动手,连拖带拽得把握拖进了浴室,然後扒下了我的西装外套。
可惜现在的天气并不凉,西装外套被除掉了也不过让我感觉更舒服而已,更舒服就意味著更想睡。
我还在等著他接下来帮我把皮带松一松,可是他却再也没有了动静。我听得脚步声离开,进了其他的地方。这间浴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瓷砖贴著我的脸,凉意传来,我才发觉自己的脸颊似乎有些发烫。
地上很硬很冷又潮湿,若是在这里睡著了光腰酸背痛不说,说不定还会感冒。
只有傻瓜才会在夏天感冒!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听过这样的话。
可真的是动不了,只想睡觉。
感冒便感冒吧,我其实就是个傻瓜不是麽。
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拉起了我。我知道那是谁。
小安拉起了我,扶著我,把我拖著走,然後我感觉自己摔下去,一片触手可及的柔软。
一定是被人拉到床上了吧。我的脑子里最後的判断。
我一定很重,因为我感觉到了小安的气息吐在了我的脸上,那粗重而不稳的气息,却因为是他的,而带著独特的安宁的味道。
比妈妈的摇篮曲还要美妙的感觉。
"......"
我似乎听到他说了什麽,只是脑袋再也分辨不清。
我沈沈睡去。我想是带著满足的笑容的。
一个人在不属於自己的床上醒来,看到不是自己房间的天花板,晒到了以前从来没有晒到过的早晨的太阳,该是什麽样的反应。
我的反应却是适应良好。除了身上那身皱巴巴的衬衫让我很不舒服。
这里是小安的房间。虽然宿醉醒来,可我并不如别人那样头疼欲裂的难受,我清楚的记得每一件事情,除了那些我没能够知晓的。
最後,小安究竟说了些什麽。我怀疑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
房间里的布置很简单,除了床、床头柜、衣橱之外,便无他物了。家具都是浅色系,配合著浅色系的被单床单,窗帘是很轻薄的那种,淡淡的浅黄色系,可以让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格外的暖洋洋。
对於一个男子的房间来说,这在简单不过,也再干净不过了。
我毫不犹豫地就断定这是小安的自己的房间,因为这个房间有他的味道。这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人明明完全可以不著痕迹的隐在人群中,但他的个人空间却带著强烈的个人感觉。
是他太特别,还是我太敏感。
床头柜上放著相框,相框内的照片上一个少年笑著,背景是豔阳照耀下的西式建筑。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那如同月光一般沈静的人也可以笑得如同阳光一样灿烂,若不是那眉眼便是自己熟悉的模样,我真的要以为那其实是另外一个人了。
可那的确是小安。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小安。
如果现在已经成长为青年的他再这样展露笑颜,该会是何等的模样。我不由自主的开始想象,却不知道自己的答案。
当你已经熟悉一个人的某种面目,其他的他便难以想象。就像我从来不能想象他对我说出"喜欢"这个字眼的样子一样。
我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终於还是下了床。无论如何,都还该是同被添了麻烦的那个人说声抱歉。
只是小安去了哪里。
醒来的时候,身边没有他,也没有他睡过的痕迹。
是把自己的卧室留给了我然後去别间睡了麽?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又是一阵愧疚,还带著小小的失望。
我们之间,终究还是只比陌生人好上那麽一丁点儿啊。
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关门声音。我想那该是小安吧。我於是也走过去,开了房门。
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个单薄的背影。
小安背对著我,站在对面的房门门口,刚才的关门声应该是他关门发出的。可是很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离开,却是一副思考著是否要进去的样子。头靠著房门,身子前倾,微微搭下的肩膀表明他的情绪并不很是高昂。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了头,却是伸出了手。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传来,然後是拔出来。小安转过了身,我们打了个照面。
大概谁也没有想到我们两个会在如此的情况下再见面,我的脑子还没切换到工作模式上而有些迟钝,而他不知道是不是没睡好关系显得有些疲惫。
我们俩就这麽站在房门口,面对著面,不到一步的距离,看著彼此。
他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在生气而不愿说话。
我不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对不起?抱歉?不好意思?
道歉是需要,但我并不希望我们的早晨从这里开始。所以我选择了一般来说最正常但是在这种场合下却很不正常的说法。
"早上好,小安。"
这话说出来了,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
我真的是个傻瓜也说不定。
"早上好,杨总,我去泡个茶给你醒醒酒。"
小安的回答一如每天早上的礼节性的问候,如果去掉了醒醒酒那几个字的话,我还真以为其实是在办公室里面。
我跟在他的身後,走过走廊,经过客厅,最後来到了饭厅。
这个家,是三室两厅的格局,两个朝南房间除了我昨天晚上睡的那间,另外一件看上去像是书房的样子。而小安昨天晚上睡的,是唯一的一间朝北的房子。
大概130平米的面积对於他一个人来说,无论如何都显得大了点,但我又著实找不出有第二个人存在的痕迹。
那间朝北房间上了锁的房门一直在我的脑海里转悠,那个里面会是尘封著什麽样的秘密?
"喝点茶吧,据说可以醒酒的。"
小安忙了好一阵子,递过一个杯子来,很普通的马克杯,可里面装的东西却一点都不普通。
"这......是茶?"
虽然我那嗅觉告诉我现在在我鼻尖飘过的确实是一种被称为袋泡茶的东西冲过水之後散发出来的气味,但我的视觉却拒绝承认这一点。
从小到大,见过的茶多是盛在精致的瓷杯里,有著剔透的质感,散发著浓郁但不会咄咄逼人的香气。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挑剔,马克杯装茶我也见过,可这样的茶确是头一回看过。
那浓烈到化不开的颜色,仿佛能连白色的杯壁都浸染一般。感觉上......很可怕。
"感觉上像是酱油汤。"我很老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小安听了我的话凑过去看了看那杯子里的茶,又缩了回去,不说话。
我的心里一紧:我真是个傻瓜。人家的一片好心就这麽活生生给我当成了驴肝肺还不如的东西,再加上昨晚醉酒,新仇旧恨这麽两相加,换了谁都不会高兴的。
人就是这样得寸进尺的生物。昨晚好心的被人收留了,结果早上醒来非但不心存感激,反倒是开始得意忘形起来,都开始指望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了。
小安的温柔,不会对我展现。我这颗被酒精腐蚀还未恢复的脑子,开始存在了幻想。
"对不起......"道歉很自然的脱口而出,但显然已经为时已晚。
小安说了声没关系,就回过头去在炉子上开始忙活起来。
看著他那忙碌的背影,那纤细的骨架,如果套上个有著花边的围裙,那该是多麽漂亮的一个主妇形象。
但那终究是不可能的。或许多年以後,我会坐在自己家的厨房里,看某个女孩,穿著围裙,在在阳光的照射下窗明几净的厨房里为我,可能还有我们的孩子准备早餐。她也会有这样看上去纤细的骨架,或许有温柔的笑容,又或许和眼前的这个人有著相似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