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怀袖,谁可与煮酒————雪空归[下]
雪空归[下]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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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半倾的门,宫涵月呆立在门边,看着眼前既陌生又熟悉的一切,皱眉。
这里,还是和他们当初离开的时候,一样。
走到酒肆的地窖,搬出几坛酒放在东首那张靠近后堂的桌上,宫涵月抚过那木纹斑驳的桌椅,坐了下来。
望着门外,他竟然不知道,他是在等什么。
是在......等那个男子吗?
等那个书生似的男子出现在后厨,然后,轻轻地问他一句:"回来了?"
回来了......
那个男子,来这酒肆里,又是在想什么呢?
在这里,他心里是怨,是悔,还是情?

猛然一拳捶向桌子,宫涵月眉头紧蹙。
旬-枯-梦!
为什么你那么狠,尤其是对自己狠到如此苛刻?
为什么你那么聪明,但就是不会为自己打算,总是让自己犯傻?
为什么你那么无情,却又那么固执的执着,那么痴......?
闭起眼,任一股酸涩的热,在眼皮下流窜着,宫涵月却难再压抑心头上的那声呼唤。
枯梦......
动手将酒肆整理一番,他就这么待在这里,等着男子来这儿。
说实话,他并不知道,男子会不会来,何时会来。
但是,他愿意等。

回忆至此,宫涵月再次将心思放回眼前的男子身上。
见他若有所思的恍惚,眼眉一蹙,将手中的酒大口饮下,叹一口气。
"好酒啊,这酒还是这个味儿。喝下去两掖生风,好不快活!"
低头,看着这酒碗内未饮尽的酒液流光,宫涵月眼神中含着隐隐的伤,语调一低:"不过......要看你和谁喝了......"
被宫涵月的一叹拉回神志的旬枯梦,转头,听到男子带着多少愁绪的一句话,心中不免百感交集。
只有将手中剩下来的半碗酒,默默地饮尽。拿起桌上的酒坛,为自己,为男子手中的酒碗倒满。
端起酒碗,对着男子,旬枯梦道:"今夜承蒙宫庄主招待此佳酿美酒,旬某先干为敬!"言罢,头一仰,一口饮尽。
宫涵月此时也重新收拾好自己心绪,见旬枯梦已经饮尽,大笑:"好!旬兄果然豪气!" 也随即仰头饮尽手中一碗满满的酒。
喝完后,宫涵月顺手为两人一样空空如也的酒碗添满酒。正在这时,旬枯梦突然勾唇一笑:"难得在这里,品尝到这不掺水的好酒。我身上无钱无贵重物品相赠......"伸手,抚一下斑驳的桌面,却没有记忆中,那琴的触感,声线一低:"也没有琴可以奏一曲,以为道谢......"
听到旬枯梦的话,宫涵月的神情也为之一沉......但,下一刻,耳边却传来男子带着笑意的一句:"不如,我就为你舞一次剑,以谢这佳酿美酒。"
"硁!"一声清响,瞬间,旬枯梦手中,银光迸射。
他拔出的,是男子横放在桌上的剑,宫涵月的剑。
一把赫赫有名的剑,一把染血无数的剑,一把背叛算计的剑,一把绝处逢生的剑......
如今,在旬枯梦手中的这把剑,没有尘,没有血,只有清、亮、寒。
清,清的如明潭湖水映月。
亮,亮的像高山明月镜台。
寒,寒的似雪峰冰河暗流。
就像一股逆水的清风,逆水而行,逆流而上,吹散了黑暗。
平举剑,旬枯梦略略将头侧向宫涵月的方向,唇角微微上扬,瞬间,剑,毫无偏差的直刺而出!
在他手中的利器,是箭,风行疾速,银光夺目;是毽,身随意走,灵巧精致,也是剑,去势轻盈,闪转腾挪。
手中持剑的旬枯梦,似舞,身形婀娜,风姿优美;似妩,唇角微勾,欲言又止;也似武,锐不可当,英气逼人。
剑的寒光,有如银蛇乱舞,万千风情姿态,无骨多媚的柔。
剑的锋芒,又如万年冰柱锐利,周身寒气透骨,难以阻挡的刚。
刚,柔,并,济!

紧盯着旬枯梦舞剑的宫涵月,笑了。
因为欣赏,因为满足,因为得意,因为......心动。
只因,男子舞的这一次,是为他。

蓦然,宫涵月反手,自身畔抽出特意带来的那把剑,特意找寻回来的那把剑。
浅浅的伤,淡淡的愁,深深的眷,浓浓的恋。
一生一世的,痴。
旬枯梦的"痴"。
转手挽过两个剑花,那"痴"剑在宫涵月手中倏然如疾出冷箭,刺向旬枯梦!
剑尖,止在男子面前两寸,横平的剑上,是一碗酒,满满一碗不掺水的酒。

鼻间充斥着浓烈的酒香,旬枯梦唇角的弧度略略扩大。就地旋身,手中剑由下而上转换的一瞬间,酒碗,已经移到了剑上。
仰起头,握剑的手腕一扣,酒碗内的琼浆流曳而下,注入微张口中。随即,一股内劲透过剑身,剑上的酒碗便往宫涵月的方向飞去。
宫涵月举"痴"剑平胸一化,身转一圈,藉力施力,化解着迎面而来的酒碗上的劲力。剑身上下一弹,碗酒飞起,落下时,碗中剩下的酒倾倒而来。
张口尽数接下,顺手将已经空的酒碗,掷回桌上。单手抹唇,宫涵月看着旬枯梦,带着满满的笑意,一声赞叹:"好酒!"
剑,再出。
光,突起。
两人,共舞!
彩云追月,如蝶似梦,飞旋里,只求醉舞长空中。
心意,相通。
随着两人舞剑的速度越来越快,手中的剑光越来越亮,小小的酒肆内,寒光迸射!
蓦然,两人同时旋身而起,龙飞九天云宵上,鹰翔苍茫天地间,龙吟鹰唳,齐上青天!
随着最后一式的结束,酒肆之内又恢复了原来的暗,与静。
足落地的两人,相对之间默默无言。
突然,两声低沉的音色同时开口。
"我听到琴声了。"

荒芜城郊,深夜时刻。方圆百里之内渺无人烟的废墟之地,何来琴声?
但刚刚两人舞剑时,那高山流水的琴音,迎风而起,逆流而上,确实声声在耳,铮铮然。
琴声何来?不过是午夜梦回,念念不忘的心音罢了。
静默中,宫涵月,旬枯梦两人剧烈起伏的心,越来越清明。
原来,就算他们之间,发生过背叛、敌对、追杀,横陈了多少尸体、血债,又纠缠了多少爱、恨、情、仇......
那一夜,浮云酒肆的那一夜,始终是最真的一夜。
没有欺骗,没有隐藏,没有算计,没有阴谋,只有最真心的惺惺相惜,最真实的,心动。
浮云一夜,永生难忘。

旬枯梦不禁又有点恍惚。那如今,他们到底是在过去?还是在梦中?
呼出口气,那一个"宫"字尚未出口,便又被男子堵了回去。
"爽快!好久没有这么淋漓尽致的痛快了!" 放下了手中的痴剑,宫涵月又将一杯酒递到旬枯梦面前。"不知道旬兄你有没有兴趣,听我说一个故事呢?"
心下知道宫涵月还不愿相认,明白他必有用意,当下也不戳破这透明的薄窗纸,只接过他手中的酒,挑眉:"愿闻其详。"
将身子倚在酒肆的大门边,一口酒灌进喉中,宫涵月微瞇起眼,遥望着远方见不到尽头的黑,缓缓地开口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江湖的故事。
一个大侠跟一位书生的故事,一个关于背叛、出卖、逃亡、追捕、以及杀戮的故事。
故事的结局,是邪不胜正,被冤枉的大侠,终于平反了自己的罪名,背信忘义的书生,最终只有一场空,连那原本深爱他的女子,都因他而亡。
屋外,风声瑟瑟,袭卷起尘声飒飒,屋内,却是一丝声息皆无。
静,沉甸甸的闷滞,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听着故事,旬枯梦握着酒碗的手,没有抬起来过,碗,依然是满满的酒,不掺水的酒。
冽滟的酒液流光,折射入旬枯梦毫无焦距的眸子中,微微颤动着的眼睫,遮去了阴影下的凄然......

故做无动于衷地开口:"他,恨他。"
不是疑问,不是探询,而是简洁的肯定。
"他恨他......他是恨他的。但是与其说是恨他,不如说是怨他。" 低头,彷佛喃喃自语:"怨他的不顾情份,怨他的凡事作绝,怨他的一意孤行,怨他的死不悔改......" 饮下一口酒,借着那股冲劲,冲淡了喉咙中的干涩:"他可以毁了他的基业,可以不服他的侠义,可以不屑他的江湖......"宫涵月抬头,看向旬枯梦:"但是他,怎么可以不信他?"
旬枯梦一震,张口欲言,最终还是默默地低向手上的酒,五指紧扣着酒碗,指尖泛起一片死白,原本无波的水面上,荡起浅浅的涟漪......
"关于他们之间的故事,很多人都以为,那日大侠的剑刺进书生胸膛的一刻,就结束了。"宫涵月抬头看着那屋檐破瓦之间遮掩不到的天,轻笑:"我也曾经这么认为。"
旬枯梦勾唇,咽下苦涩,明知故问:"难道不是吗?"
"在那天结束的,是一个江湖的故事。"宫涵月看着男子,微顿:"而关于那大侠跟那书生他们两人之间的故事,才正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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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之内,紫禁之巅,大侠的剑上,是书生的血。
看着书生和那女子一起倒下的身子,看着身边禁军们纷涌而来的影子,大侠彷佛在自己耳边,听到了破碎的声音,很清脆的破裂声,以及随风而逝的沙沙声......
他的心里一片空然,脑子,却越发地明白一件事,有些人,有些事,再也回不来了。
两年,大侠仍旧是他的大侠,几百个日子,每一天每一刻,大侠总是很忙,忙着行侠仗义,忙着担起他的江湖道义。忙得他没有时间回忆,忙得他没有空闲想念......
一天一天的过去,过去的一切越来越模糊,那间酒肆,那个夜晚,那场逃亡,那个书生......
越来越,模糊......
大侠有时候会感到恍惚,彷佛,过去的一切都是假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唯一真实的,只有他仍旧会常常喝到的酒,不掺水的酒。
他开始月月的出现在那间酒肆,每次都是坐在东边那张最靠近后堂的桌子,看着书生,却,再不相认。
一切,也该结束了。
直到......那一天,那个青布包裹,那块散发着栀子花香气的布料,那一声苦涩的:你还是要杀我吗......
大侠直到那一刻才明白一件事:已经发生的某些事,你永远骗不了自己。
三日后,大侠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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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在门边,宫涵月对着旬枯梦挑眉笑问:"要猜猜看,大侠去那了吗?"
旬枯梦一顿,唇角又勾起讥诮的弧度:"不猜,我只是听故事的人,而你,才是说故事的人。"
宫涵月对上旬枯梦的笑,又黑又深的瞳里,似一片平静无波,又似波涛起伏激动......
浅浅地啜了一口酒,他又开始了他的故事。
□□□自□由□自□在□□□
大侠去见了书生,还和他联手打了一架。他说他是疯子,他要他少管闲事。大侠很生气,生气自己为何还这么在乎书生的生死。
似乎,他希望书生活着,不管他活得快不快乐,痛不痛苦,至少,那书生还活着。
那书生是欠大侠的,他该还债。可大侠不想杀他,不知该要他怎么还,他想,要他就这么欠着,欠,一辈子。
直到,大侠喊出书生的名字时,他才终于领悟到,他有多期待见到书生。
在当年那场追杀之后,不管是大侠,还是书生,他们都付出了太多代价,背负了太多自己无法承担的债,他们都一样孤单,都一样寂寞,都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当所有的仇恨,鲜血慢慢在记忆中模糊之后,越发清晰的,是那一夜。
浮云酒肆一夜,永生难忘。
他们都压制太久,都欺骗自己太久了,心已动,情早种,再难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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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已动,情早种,再难自禁。"宫涵月的尾音渐渐低了下去,蓦然抬头看向旬枯梦:"原来,天底下最难骗的,就是自己。"
旬枯梦没有抬头,然,两人之间共同经历过的点点滴滴,一丝一丝,逐渐鲜明起来。张口欲言,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怎么说,最终还是闭上了嘴,保持沉默。
宫涵月一直看着旬枯梦,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紧闭双唇,垂下眼时,他也只能淡淡一笑......
又是仰头一口酒直灌入喉,掩去那喉间的酸涩,以及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叹......
中毒、阴谋、陷阱、悬案、寻人..... 短短的时间里,是接应不暇的一连串事情发生。
或许是寂寞孤单太久,或许是知音难寻,或许是因为生命将尽,或许是不想再有遗憾。
在生与死的拉锯之间,大侠决定让自己自私一回,顺从自己的渴望。
大侠与书生,走到了一起,一起笑、一起哭、一起痛、一起爱......
在生死挣扎之间,因为有书生的陪伴,大侠竟然觉得自己的生命,原来是如此的圆满,他跟他,似乎就应该在一起,也早该在一起。
宫涵月的眼神转暗:"只是......没有想到,死亡的威胁还没有过去,书生,却离开了。"
"哦?"旬枯梦挑眉,似笑非笑般向着男子:"为什么?"
"一朝入江湖,永生江湖人。"宫涵月叹口气。
大侠是属于江湖的,而江湖,却容不下书生。
书生离开了,耍了个手段光明正大的离开了。他舍不得他的离开,却知道,他的离开,也是为了自己。
因为书生的不快乐,所以,大侠决定放手,让书生离开。
分开之后,大侠还是大侠,书生还是书生,但他们却又不再是以前的大侠跟书生了。
因为,心不在。
大侠一直想着、念着、挂记着书生,他想跟他说句话。

旬枯梦低下头,轻笑:"大侠想对书生说什么?数落他一顿吗?"

宫涵月蓦的上前几步,将旬枯梦困在自己的影子下,微低头,靠在他耳边,轻语:"他要他,大侠要书生的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字字,音音清晰,彷若宣誓。
旬枯梦抬头的瞬间,宫涵月语定坚定,不容怀疑的"绝、不、放、手。"说出口。

"若是他许不了他生生世世呢?"旬枯梦勾起唇淡淡地说着:"大侠现在生死难料,而书生,也早就决定将自己的下辈子,留给那个为他而死的女子了。这辈子他欠她的,只有下辈子还。"
宫涵月再度逼近旬枯梦,一笑:"我让你欠,欠我一个下辈子。用你的这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生生世世......还我。"
被逼在阴暗中的青衣男子终于笑出声:"宫大庄主,你这话说得让人不明白啊,不是说的是大侠与书生的故事吗?怎么会成了你,跟我。"
"你明白的。"宫涵月盯着他。
"我什么都不明白。"旬枯梦的语音蓦然冰冷:"我只知道,旬枯梦毁了岑寂山庄,屠了振远镖局,亡了霍家上下一百七十三口!" 语气转冽,如刀剑般锐利:"你自己也明白,你根本忘不了白家兄弟,萧恋的死,忘不了秦飒溟,萧晗薇,霍步云!"
一双手捧住他的脸,将他扳正,宫涵月叹口气:"忘不了,又如何?"
对着宫涵月,旬枯梦原本低沉的声线夹带了一丝的嘶哑,仿佛喃喃自语:"这么多笔血债,你根本无法视而不见,但你又无法杀我,为那些人报仇......" 所以,你心生愧疚,才会夜夜恶梦..... 最后的话没有说出口,消失在越来越低的语音间。
"磅!"伴着一声重击,宫涵月猛力击在门墙处,将旬枯梦困在两臂之间,由上而下罩着,遮去映在旬枯梦身上所有的光线,目光灼灼,气势腾腾,低声再问:"那又如何?!"
"如何?"旬枯梦唇一勾,冷冷回应:"既然宫大侠将故事扯到你我身上,那旬某也想替那故事中的书生问几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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