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西湖旁,一青一白两道人影,对立。
白影,绝然犀利,青影,清冷孤傲。
"情人发......你是夕若瑾?"虚弱低沉的声线首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
"青衣公子,旬枯梦。"夕若瑾一双惊蛰似的眼盯视着面前的男子:"我们又见面了。"
旬枯梦冷哼一声:"想不到,你还活着......"
当年,南嘉楼那一场内乱中,身为雷诺尘兄弟的夕若瑾临危倒戈,几乎要了雷诺尘的命。而当时也正是因为旬枯梦出手救了雷诺尘一命,才有了两人之后的相交。
"江湖上皆传,旬枯梦已死。"夕若瑾淡淡一笑。
两个人的面上,都有着相同的讽刺。
是啊,江湖上的两个死人,在这,对峙着。
或许是,两人皆有鸿鹄之志,有雄图大展之心;或许是,两人皆背叛过最信任自己的人;或许是,两人在江湖上皆是恶名招彰;也或许是,两人都是败在太过聪明上......
对峙中,竟然有份莫名的好感,颇有同是江湖沦落人的戚戚焉。
风吹,扬起垂柳依依,夕若瑾缓缓将手负于身后,旬枯梦也收回了手中的飞刀。
两道不同声音的轻笑,卸下剑拔弩张的对立,杀意,随风而去。
"我早该想到,这世上,除却夕公子的一双妙手,又怎会有人能将我的飞刀仿制的如此惟妙惟肖。就连破绽,也是只有我才能看得出来。"缓缓地,旬枯梦道。
夕若瑾唇角微勾,并不否认。
"岑寂山庄在江南的分舵主事失踪一事,是你做的?"旬枯梦问:"到六分半堂杀人劫货的,也是你。"
"没错。"坦然地,夕若瑾回答。
"为什么陷害我?想报仇?"若非当年他的突然出手,夕若瑾也不会遭到内外夹击,重伤坠楼。
"不......"夕若瑾转过身去,凝视在薄雾中尚带些朦胧的湖面:"要陷害你的人,不是我。我也从未将自己的失败归咎到任何人的身上。"
"那你......"眉尖微挑,旬枯梦的话尚未说完,一道匹练的剑光带着三分寒气,三分果决,三分空然,三分快意,十二万分的不留情,直取夕若瑾而来。
持剑的是宫涵月。
这一招,快,有目共睹的快,冷,透心噬骨的冷。
夕若瑾飞身后退,避过了这突来的一剑。
宫涵月身形落地一转,下意识的将旬枯梦护在身后,长剑直指白衣的男子。
"夕若瑾?"眉尖微挑,宫涵月的声线难掩惊讶:"你还活着?"他没料到,会在此处见到一个本该死了的人。
看到宫涵月护卫旬枯梦的情势,夕若瑾心下立即明白两人之间的关系。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再看向宫涵月时,却是一片冷冽。
"原来是宫大侠,久仰大名了。今日得见,也算是夕某三生有幸。宫大侠既能在天子脚下隐藏了旬公子的命,那夕某自也有法子让所有人认为我死了,你说是吗?"
"岑寂山庄财大势大,宫大庄主在江湖上更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夕某,该好好拜会才是。"微微欠身,夕若瑾缓缓地道。
回应他的,却是宫涵月冷冷的语调:"不必了,我从不和背弃兄弟的人打交道。"
此话一出,另两人都不禁脸色一变。一直闭口不语的旬枯梦更是刷白了一张脸,悄悄地簇紧了自己的拳头。
然而,背对着他的宫涵月,此刻,却没有见到他脸上的表情。
黑眸一眯,细细的打量夕若瑾:"你就是分舵主事失踪一事的幕后主使?"
重新整好自己心绪,夕若瑾略整脸色,却不理会宫涵月,两眼,直视旬枯梦。
"不知夕某可否有这荣幸,明晚,请旬公子共餐?"
"好!"
"不行!"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夕若瑾扬起一笑,径自忽略宫涵月的回答。
"明日午时之前,夕某会派人将请帖送至南嘉楼,请旬公子切勿失约。"
"旬枯梦绝对不会失约。"虚弱低沉的声线,缓缓地自宫涵月身后响起。
得到旬枯梦的答复后,夕若瑾随即一振衣袖,飞身离去。
宫涵月眸光一冷,想向前追去,但又想到身后那人,转过身来,气忿地问,"为什么答应?"
旬枯梦微勾唇角,淡淡反问:"为什么不答应?"
叹口气,宫涵月双眉紧蹙:"夕若瑾为人狡猾多诈,我们应该要多加小心。"
"论心机,我可没比他少。"仍旧淡淡的,旬枯梦的口气异常的平静无波。
"夕若瑾从来没有江湖道义可讲,我担心他明天会对你不利。"宫涵月依旧忧心忡忡。
微微勾起唇角,旬枯梦沉默半晌,开口,仍是那般虚弱低沉:"我记得我说过,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你的庇护。"轻轻的,趁宫涵月一怔的当儿,在他的耳边冷冷的开口:"背信忘义之事,我旬枯梦也没少做。"
而后,再不理会宫涵月,转身便往南嘉楼的方向而去。
略一挑眉,宫涵月来不及细想,随即跟上那抹逐渐远去的青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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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浮光,湖面镜映,西湖月夜似幻似真。精雕画舫,在湖面上悠游自在,风,吹起一片朦胧纱罩,雅致的船舱内,悠悠清香中,一位白衣翩翩郎君,一位青青子衿才子,相对而坐。
夕若瑾,旬枯梦。
"为什么找上我?"旬枯梦一句没头没尾的问话,打破了这梦幻般的夜色。
他不笨,当然不会以为夕若瑾费了如此大的周折引他出面,就是为了请他这一餐,找他来游湖赏月。
虽然对方已经挑明并不是为报仇而来,但这宴无好宴的伎俩,他还是明白的。
况且,照夕若瑾的说法,真正操纵着整件事的幕后主使并不是他。
宫涵月中了枯叶之蝶的毒已久,照目前的情况看,虽一时之间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毒素在体内郁积久了,还是会伤及经脉肺腑。
所以,明知是场鸿门宴,他还是得赴。
很多时候,人,不得不赌。
旬枯梦在赌,赌,夕若瑾需要他。
夕若瑾淡淡一笑,化去了眼神中过多的算计:"因为,我需要你的协助,帮我得到我想要的。
微微挑眉,旬枯梦道:"帮你,我有什么好处?"
夕若瑾端起面前的清茶,茶香扑鼻,南嘉楼的茶,果然极品。
"我得到我要的,你获得你想的。"
"你知道,我要什么?" 把玩着手上精致小巧的杯子,旬枯梦的声线平静低沉。
杯缘触唇,一双眼凌厉地凝视男子,夕若瑾开口,只四字。
"枯叶之蝶。"
听到这个名字,旬枯梦心中一窒,握紧了手上的杯子,面上,却丝毫不见波澜。
"你可是自信,比我更了解这毒?"
用毒之人都解不了的禁锢,况乎其他?
"我只是想提醒你,别小看女人。"轻轻放下茶盏,夕若瑾缓缓的道:"有些陈年旧账,足以成为她们最厉害的武器。"
"我相信,旬公子已经明白我说的是谁。"查看着旬枯梦的脸色,夕若瑾接着说:"能够轻易的将你们两个玩弄于股掌之中,顾清吟的手段,比你高明多了。"
轻抿了口茶,旬枯梦接口:"你......什么意思?"
"当年,你辛苦千里追杀,吃力又不讨好,闹得江湖上沸沸扬扬,宫涵月仍旧活蹦乱跳;如今,顾清吟不过十指纤纤,连面都没露,宫涵月的命,已在她的手上。你说,她的手法,是不是比你高明多了?"
"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挑眉,旬枯梦再问。
"她的下落,只有我一人知晓。"缓缓地,夕若瑾道。
"过河拆桥?你们可是盟友。"旬枯梦的声线低沉。
"我只做,对我有利的事。" 眉角间没有一点的颤动,夕若瑾缓缓地答。
沉默半晌,两道不同声音的轻笑同时响起,旬枯梦微勾起唇,声线里,带着一点危险,一点杀意:"你这如意算盘,未免也打的太过精细了。"
夕若瑾抬眼,眸中一片清明:"不错,我这明摆着就是要算计你。顾清吟那边,自也是安排了陷阱在你面前。你更可以认为,是我们连起手来请君入瓮。"微顿,男子复又举杯就口:"旬枯梦,这圈套,就看你,跳,或不跳了。"
良久,旬枯梦终于开口:"你要什么?岑寂山庄?还是整个天下?"
面前的这个人,太像了,太像当年的他。同样的桀骜,同样的心计,同样的,想飞之心。
夕若瑾垂下眼,看着自己杯子内残存的一点碧绿,声音,显得些微地干涩:"不......我......想见一个人......"
蹙起眉头,旬枯梦微怔,夕若瑾的答案,真的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谁?"
猛然间抬头,夕若瑾眸中闪过一丝落寞,但随即,又是一片傲然,开口,却是无力:"雷诺尘。"
"为什么要见他?"虽见不到夕若瑾眼神之中一闪而逝的哀凄,但听他的口气,旬枯梦便明了眼前这个男人复杂的心情。
这种心情,在不久之前,他也有过。
那一个名字,那三个字萦绕心间,挥之不去,宛如梦魇。
那个人,曾经是他的梦魇,夜夜入梦,如今,又何尝不是如此?
不,现在那人不仅夜夜入梦,连白昼都不肯放过他了。
微勾起唇,旬枯梦已然明白夕若瑾为何如此坚持要见雷诺尘一面,不计任何代价。
"为什么要见他?"
但,追问的话却再一次说出口,仿若不是为那一个答案,而是逼眼前的人,再一次的面对自己的抉择。
哪怕,是要付出他从不曾得到过的东西。
"因为,我,欠他一个东西,我想还给他。他,也欠我一个东西,我想向他讨回来。"
"原本,配合顾清吟的计划,是因为我知道,你出事的话,他一定会出现。"
看向旬枯梦身后点点闪闪的湖面灯光倒影,夕若瑾缓缓地道。
"却没想到他根本不在南嘉楼中,所以你也就转而直接引我出来。"旬枯梦接下他未完的句子。
又,下起了雨。
滴滴的雨声,落在湖里,打在画舫上,敲醒了沉思中的两人。
"下雨了。"夕若瑾平淡地叙述着目前的状况,眼神状似无意地飘向远方西湖旁的一个角落。那里,在黑暗中一袭身影却显得清晰,一个人,抱着剑,静静地伫立在那儿,守着,等着。
察觉到旬枯梦瞬间的分心,男子更是故意皱起眉毛惊呼:"这雨好像越来越大了。"
挑眉,看向旬枯梦:"不知,旬公子有没有雅兴与夕某在此品茗,等雨过了再回南嘉楼?"
眉头一皱,旬枯梦心下明白是夕若瑾故意捉弄自己。但不可否认的,他也实是挂念着那个在岸边上等了一夜的笨蛋。
既然他想要知道的事情都已然明了,那也就没必要再耽搁下去。况且......照那人"会一直等到你出来"的说法,他是肯定不会去躲雨的。
那个人,总是在不适当的时候,忘记自己还身中剧毒的事实。
哼,以为一句宫大侠叫出口,他便真的是无坚不摧了吗?
一挥衣袖,旬枯梦便起身准备离去。
"不必了,旬某此刻没这雅兴。既然夕公子的事情已谈毕,我也想早点回去休息。"
然,脚步刚动,夕若瑾便抢先挡在男子身前,声线微冷:"你还没给我一个答复。"
唇角微勾,旬枯梦虚弱低沉的声线缓缓响起:"我从不怕被人算计。"
言罢,足尖贯力,亦不管逐渐加大的雨势,青影已然飞身离去。
雨声中,夕若瑾一句若断似续的话,轻轻传入旬枯梦的耳:"旬枯梦,你......比我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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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涵月抱着剑,静静地伫立在西湖旁,遥望着湖面上,一艘华而典雅的画舫。
双臂将剑环抱在胸前,遥望远方,这,似乎......是他很熟悉的动作。
在那场千里追杀中,几乎,是每个夜晚,每个日出,只要是他不赶路,剑未出鞘时,他就是抱着剑,看着远方,想着故人......
想着白家兄弟,萧恋......夕瑶......
想着秦家夫妇,还有那些被无故屠戮的人们......
更多的时候,他想的是那个与他喝酒弹琴的青衣男子,他视之为兄弟,知音,将毕身基业托付,却在他不经意间,背弃了所有人的旬枯梦。
想他的才能,想他的不平,想他的委屈,想他的心机。
想他的凌厉,想他的阴狠,想他的飘逸,想他的独然......
想他想他想他......
何时,那一袭青衣,卷住了他所有的心心念念?
或许,就在他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吧......
犹记得,在两人的一次次交锋中,那双漆黑眸子里闪耀的光芒,恍如午夜里盛开出的绯色,牵扯出心底埋藏最深的波澜。
惆怅袭来,犹如瞬间的坍塌,草木也知愁。
日日月月,似水流年,那些过往,那些曾经,是如何在这水中盛放成花,敛形成月,他自己不是不知道。
最好的花只能开一次,错过了,凋零了,就不要勉强地留住所谓的繁盛。
然而,这感觉却变得日益浓烈而强大,逼得他荒废了看一朵红花最美的怒放,逼得他逃避了听一曲清莲百折千回的吟唱......
幸福是不着边际的东西,只是他很无知,所以觉得自己有时候可以离它很近。
如今,明明那个人已经在自己的身边,这感觉,却又像是隔了一光年。
因为,很久之前便觉得他像一个美丽的幻影,宛如水中月,触手即碎。
他似乎永远都无法真正弄懂他,弄懂他那阴晴不定的脾气。
便如那日,与夕若瑾照过面后,男子就一直冷着一张脸,任凭他如何挪揄逗弄,费尽唇舌,硬是不与他说一句话。就连方才来赴会的路上,虽然男子始终是拗不过他的坚持,默许他跟着,但两人也是一前一后,各走各的......
他能感觉得出,男子是在压抑,压抑自己的情绪。但......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却是一头雾水。
无奈之下,他也只有在这等他。
在男子离去的前一刻说一句:"我会一直等到你出来。"
而后,他这岑寂山庄的大庄主,众人口中的宫大侠,就站在这西湖旁,抱着剑,遥望着湖面上的一艘画舫,等着,等着旬枯梦。
蓦然,凉凉的湿意打在脸上,打在身上,宫涵月抬头,望一眼那阴沉如墨的天,天边,似润不淡、融不开的墨石,寻不到清晨撒在眉目间的细碎阳光。
或许,那不过是青天白日下的一场幻觉。
梦境,一段拼接另一段,有时凄厉有时旖旎。
宫涵月没想过要去躲雨,依然只是抱着剑,远眺着西湖上众多画舫中的那一艘。随着雨势的转大,路上的行人游客,纷纷快步躲雨去了,唯有那一袭蓝色身影,依旧静静伫立。
雨蒙蒙,月朦胧中,一抹青色翩若惊鸿般渡湖,凌空而降。颀长的腰身依然白桦般笔直挺拔,衣上溅满了雨水,深深浅浅的青色纹理交错。
"枯梦。"注视着面前男子毫无焦距的眸子,宫涵月轻轻的唤出声。
意料之中的,男子并没有理会他。
良久。
"你这么有本事,就继续在这淋雨吧!"冷冷的丢下一句,旬枯梦举步便要离开。
一闪身,挡在男子面前,宫涵月扳住男子的肩,开口,便是质问:"你是怎么了?你究竟在气什么?"
真的够了,这闷气他也堵的够了。若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他一定会发疯。
听闻宫涵月的口气,旬枯梦绷紧了一张脸。暗夜里,自空中飘下的蒙蒙细幕,落了满脸的湿,蜿蜒而下的水痕,是雨又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