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怀袖,谁可与煮酒————雪空归[上]
雪空归[上]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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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悔不当初

怒雪威寒,天地肃杀,千里之内一片银白,几无杂色。京城之外,漫天风雪中,两骑前后奔来,当先一匹马上之人,身着敝裘,双手具都缩在衣袖之中,将马缰系在辔头上。马虽极是神俊,人却十分落拓,头戴一顶破旧的貂皮风帽,紧压着眼帘,瞧也瞧不清面目。后面一匹马上却驮着个死人,尸体早已僵木,只因天寒地冻,是以面容仍然如生,华丽的衣饰却也依旧色彩鲜艳,完整如新。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面上犹自凝结着最后一丝微笑,看来平和安适已极,竟似死的舒服得很。
前面便是岑寂山庄了。马上的男子微抬起头,已见城内庄院那漆脆的屋影。
不愧是这京城著名的庄院,在这大户云集官邸成堆的皇城里,竟也是这般气势恢宏。就不知,这号称是唯一一处存在于京城之内的江湖组织,究竟有多庞大的力量。
对于这庄子的主人,他可是好奇的很。微勾起薄薄的唇,男子轻笑。若是这个人的死还不能引庄主亲自相见的话,那他的一番辛劳,也就白费了。毕竟,见一见在江湖中盛享侠名的宫涵月,是他最大的心愿。
"驾!"猛地挥鞭催马,两骑飞也似的朝护城河西的庄院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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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纵下马,头戴风帽的男子抬头,望了望终年不闭的庄门,轻吐口气。
他终于站在这了。
抬手抱起马上的尸身,他缓缓步入庄门,竟不管身后那两匹价值千金的骏马,似乎那马纵然是跑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穿门入院,防风檐下凌乱的贴着悬赏捉人的告示,有些已被风雨腐蚀,字迹模糊,有的却依旧如新。每张告示上都写着一人的姓名来历,所犯的恶行,以及悬赏的花红数目,每人自都是十恶不赦之徒。悬赏共有十余张之多,可见近年江湖中凶徒实是不少,而下面的署名,却非官家衙门,而是岑寂山庄。
这岑寂山庄的主人竟不惜花费自家的银子为江湖捉拿凶徒,显然,除了财大气粗之外,也是十分以武林大义为重。
除了宫涵月,怕是谁也没有如此雄厚的财力来支持这样一个大摊子。男子唇角微勾,目光落在一张告示之上:
"季言书,三十有二,技出崆峒,擅使双鞭。鞭中机璜内七十三口丧门钉,乃武林十九种歹毒暗器之一,此人不但诡计多端且淫毒雄恶,劫财采花,无所不为,三年来每月至少作案一次,若有人将之擒获,不论生死,酬银五百两整,决不食言。岑寂山庄主人谨启。"
男子伸手撕下这张告示,转身走到右面的小院。他似已来过无数次,是以轻车熟路。
小院落中绝无陈设,却赫然陈放着十多具崭新的棺木,似乎是等死人来下葬一般。虽然如此严寒,厅中亦未生火,两个黑衣人以棺木为桌,正在对坐饮酒。
棺旁空坛已有三个,但两人面上却绝无酒意。两人身材枯瘦,面容冷峻,就有如一对石像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彼此却从不交谈。左面一人右腕已断,断臂上配一只黝黑的巨大铁球,少说也有十余斤重,瞧他一钩挥下,仿佛要将棺盖打个大洞,那铁钩落处,却仅挑起了一粒小小的花生米,连盛着花生的碟子都没丝毫震动。右面那人肢体虽完整,但每喝一杯下去弯腰不住咳嗽,他却仍一杯杯的喝,似乎宁可咳死,这酒还是不能不喝的。
男子就这么走到那两个黑衣人之前,将尸身放在地上,伸了个懒腰,摊开手掌,便是要拿银子。
独臂的黑衣人一钩将尸身挑起,瞧了两眼,冷峻的目光中微微露出一丝暖意,将尸体挟在肋下,大步奔出。
"欧洛,你这次不是还想见庄主吧?"另一个黑衣人倒了杯酒递过去,和这男子似是十分相熟:"你到底要试多少次才肯放弃,庄主是不会见你的。"
"试到他肯见我为止。"落拓男子微微而笑:"这次他一定会见我的。"
黑衣男子笑笑,便不再言语。
过了一阵,方才走出的独臂人又走了回来,身旁,跟着一名清俊儒生。
"安总管。"两名黑衣人躬身行礼,就连那叫欧洛的男子,也不禁微微低头。
在京城,在这个庄院里,哪怕是在整个江湖中,谁也不敢轻视面前这个看似如不禁风的男子。哪怕他不过是岑寂山庄的一名总管,那怕他真的是手无缚鸡之力,哪怕,他从未出过京城。
没有人敢轻视他,是因为他的好看,他的干净,在京城这十丈混沌红尘中,劈开他人眼角膜的力量。初来时,那一份干净还多少带着些令人不安的味道,会让人生忌,会因为稚弱让人陡生蹂躏践踏之欲。可如今,他的干净已只给人一种安定感,似乎无论多牵扯复杂的事到了他这里都会一下子变得明白。而他在做什么决定的时候,那份干净,会让他的决定更清晰,更有力。
没有人敢轻视他,是因为在江湖中活动的人都知道,不管什么事,只要是和岑寂山庄扯上了关系,只要是他安总管不愿意,那么所有的消息链就都会终结在那里。安忆那一身静默的长衫,似乎可以把所有的过去未来就此屏蔽。
安忆,这个名字同宫涵月一样,在江湖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任何人都无法忽视,也无法超越的地位。
他那一双干净的手,似乎本来就是为了执掌天平而生。
"欧洛?"他的声音亦是干净的,文雅的。
被唤到了名字的男子微微抬眼,对上他清淡的眸子。
"庄主请欧公子前去相见。"那双眸子,似是纷繁的空中遥远而真切的星星,俯瞰进尘世的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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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整个庄院中最为显眼的院落,欧洛难掩激动的心情。
他想见的人,就在里面。那个他一直引为目标的人,就在里面。那个能让整个江湖为之震颤,甚至连安忆这等人都甘心为之效命的人,就在里面。
"欧公子,庄主就在里面。未得庄主允许,安忆不得随意进入,公子好自为之。"静默的衫子随清瘦的身消失在重重屋影中前,干净文雅的留下一句话。
现在,他就站在他面前。
蓝衣人坐在面南的紫檀巨桌之后,专心的镂刻着个图章。欧洛的蓦然闯进只让他的眉尖略挑了挑,但始终不曾抬头,这屋内的气氛,蓝衣人的精神,全都集中在他右手执着的雕刀,左手握着的印章上。
欧洛一抱拳,恭敬的开口:"宫庄主。"他的声音竟已干的发涩。
面对着这个曾经执掌江湖,而今坐镇一方的男人,没有人会不自心底感到敬畏。
宫涵月扬了扬手,蓝袍衬着内里透出的白边,是上等的苏绣。
欧洛随即闭口,战兢兢的矗着。生怕弄出的一点声响会惊了面前的人。
蓝衣人又镂刻了半晌,静得就像他身上穿着的熨平无皱的蓝袍一般。
"庄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欧洛的额头已见汗。
宫涵月微微挑眉,将左手的印章放置在木桌之上:"能等到现在才开口,也算是不易。除却安忆之外,你是第一个撑了这么久的人。"男子抬眼,精亮的眸子中隐隐蕴着睿智的凌厉。
原来是在试他的定力。欧洛轻轻吐出口气,才开口:"庄主,其实我此次来是受人之托,把一样东西交给庄主。"自怀中取出一方包袱,恭敬的递到男子手中:"那人虽未说他的姓名,但他嘱咐我一定将此物亲手交到庄主手上,他说庄主见了东西自会知道他是谁。"
缓缓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块青色布料,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好浓的栀子花香。"低沉的声线响起的时候,男子好看的眉微皱。
他忽然觉得全身无力,后靠在椅背上。
与此同时,欧洛原本恭敬的脸也变了神色,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其实,他是想我来杀你,没想到吧?堂堂的岑寂山庄庄主,不可一世的宫涵月,竟会死在我的手上!"袖中的短刃闪电般刺出,直取宫涵月的咽喉。
但是忽然间,他觉得心口一麻,背后一痛。
"夺"的一声,有东西钉入他身后七尺远的柱子当中。
欧洛回头,不可置信的望着柱上尚在微微颤动的刀柄,不沾血的刃是方才宫涵月用来镂刻印章的雕刀。
他方才只放下了印章,却没有放下手中的刀。
欧洛低头,看到自己心口的那个正涓涓流着血液的伤口。
他才醒悟那一刀,是自自己的身体穿过去的。
他还是没能杀了他,没能完成自己的任务,因为他并不能理解,为何只有旬枯梦才会用的飞刀,宫涵月竟然会使。
看着欧洛渐渐软倒的身,宫涵月原本精亮的黑眸中却迅速漫过一层死亡的灰暗。
他知道自己中了毒。
望了眼桌上依旧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布料,宫涵月缓缓闭起眼,脑中浮现出那抹绝世的青色身影。
"枯梦,你还是要杀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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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岑寂山庄,沉夕堂。
将最后一枚银针插入男子的血脉,安忆抬起修长干净的手,轻拭了下额边渗出的细汗。
总算是暂时抑制住了毒性。也不枉他这几日为此而不眠不休了。
"庄主。"看着缓缓着起衣服的男子略显苍白的脸,安忆放低了声调:"庄主所中的毒,倾尽山庄里的任何资料,一无所获。"这个一直静默的犹如磐石般雷打不动男子,清淡的眸子中,有隐隐的担忧。
"这毒稀世罕有,你们不知道也无可厚非,不必自责。"声音依旧低沉,宫涵月轻易的便看出了男子眼底的那一抹责备,抬头,缓缓地说。
清淡的眸子一闪,安忆微微惊讶。
还是被他看出来了啊,自己的任何思绪似乎都瞒不过那双睿智的眼睛。就连他本以为隐藏的很好的感情,亦是如此。
可他明明知道,却不肯给自己任何回应。
他给了自己足够的权力与信任,给了自己同他一样的声望与地位,却从不肯分给他一丝的温暖,即便,只是那微不足道的一个眼神,也不肯给他。
他不再说话了。
"现在这个时节,还有那里能找到盛开的栀子花?"宫涵月问。
微抬眼,对上那依旧精亮却略显憔悴的眸子,安忆说:"城郊,浮云酒肆。"
"果然是他。"宫涵月的神色一暗:"我中的毒,是枯叶之蝶。"
一惊抬头,安忆神色突变。
谁都知道,枯叶之蝶是青衣公子旬枯梦的独门绝命之毒。而旬枯梦早在两年前就因逼宫不成在这皇城里死于宫涵月的剑下,而今,本该失传许久的毒药又怎会重现江湖?而下毒者又为何要选中宫涵月呢?
难道是因为他与他之间的那段孽缘吗?
"城郊浮云其实是我的产业,旬枯梦在那里隐居,已经两年了。"缓缓传入耳中的,是更令人吃惊的消息。
原来,他并没有死。
原来,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他在乎的人。
原来,自己拼了命想要取代的人,不仅仅是在他的心里,更在这个世上,一直都在。
这次暗淡下去的,是安忆眸中那原本就淡淡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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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城郊竹林。
柳臣枫将一柄亮银枪舞的虎虎生风。
他已经杀红了眼,可身边的敌人却愈聚愈多。
只因一时义气,他潜进伏虎堂,杀了那为祸一方的堂主,却引来伏虎堂帮众的千里追杀。
他已经觉得累了,可他必须撑下去,因为他身边,还有他刚满六岁的女儿。
他不能让女儿死在这儿,不能辜负了妻子临终的托付。
大喝一声,枪尖挑进最后一名敌人的胸膛。
血液,雨般溅出。
"柳臣枫,你杀了伏虎堂的堂主,皇上一定不会放过你,一定会将你株连九族!"断气之前,那人如是说。
原来,伏虎堂是朝廷的秘密组织,怪不得一名堂主被杀会招致如此麻烦。
"跟爹走吧。"拉起女儿离去的一刻,柳臣枫叹了口气。
看来,只有到那里,才会甩掉这麻烦。
那个叫浮云酒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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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竹叶不自然的轻响使得柳臣枫一惊。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应付一轮追杀了。
"深夜闯入他人的地方,这话,应该我问你才是吧?"缓缓响起的声线虚弱低沉,若断似续,却能回荡在这空旷的竹林中,久久不散。
柳臣枫知道,只有内力极其深厚的人,才会这种"续断"的心法。
他不禁警觉起来。伏虎堂何时有了这样的高手?听他的声音断续的程度,怕是就连岑寂山庄的庄主宫涵月亦有所不及。
不知自何时开始,宫涵月已经成了众人心中的神邸,似乎所有超越他的事,都是不可思议的。
这也难怪,当初宫涵月的结义兄弟,叱诧一时的青衣公子旬枯梦,最终,不还是死在了他的剑下吗?
那旬枯梦,可是个难得一见的狠辣人物啊!
"在下柳臣枫,被人追杀至此,并非有意擅闯贵地,望朋友见谅。"勉强提一口气,柳臣枫道。
"追魂枪?"似是微微惊讶,那声音说出了他的名号,而柳臣枫也终于看清了声音主人的容貌。
站在暗处的男子从容淡定,月白色的衫子拥住他欣长的身躯,外罩的青色外袍,在夜风中轻轻的飘动着。男子的脸色在暗夜中,犹如给那幽暗的背景添上了一抹白,不是无力的惨淡苍白,而是那种细腻如瓷釉般晶莹的白。男子虽没有令人见之惊诧的绝世容貌,但就是那抹淡定,那份从容,让人觉得,他就似静置的一方古玉,清明方端,便算藏于石中,亦难掩玲珑。
"敢问朋友,这里可是浮云酒肆?"柳臣枫收摄心神,开口问道。
"是。"
"朋友可是酒肆的老板?"
"是。"
"有人说,你这里能收下我这种人。"
"哦?你是哪种人?"
"我刚刚杀了伏虎堂的一百八十四名爪牙。"柳臣枫提起他的枪,那上面还残留的血,似乎在印证他的话。
"我这里不是黄泉路,人杀的多就能留。"男子口中的黄泉路是江湖中极其阴狠的杀手组织,不论是谁,一入黄泉,便永无翻身之日,而被黄泉路下了通牒的武林人,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休想逃过黄泉的勾魂使者的追杀。
"我不求你能收留我。"柳臣枫一怔,拉过身后的女儿:"我只求你能收留我女儿。"然后,便算他与伏虎堂的人同归于尽,也没什么牵挂了。
"都进来吧。"让是那般低沉,仍是若断似续,男子开口。
"可是。。。。。。"柳臣枫犹豫着,毕竟,他还存有最后一丝不愿屈居人下的自尊。
"你以为你死在外面,你的女儿就能安心活下去吗?"男子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缓缓的道:"浮云酒肆收留的都是些大奸大恶,你的女儿在这里,可是朝不保夕的。。。。。。少逞强了,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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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房中只有窗子的缝隙里隐隐透入的淡淡月光,照着柳臣枫尚带些血污的脸。
"为什么,这里没有灯?"看着眼前那仍是谜一样的男子,他疑惑的问。
"他们都是自己点灯的,抱歉,我忘了你是新来的。"男子点燃了桌上的一盏油灯,一灯如豆,映着男子晶莹的脸。
柳臣枫突然发现,这男子有一双漂亮之极的眼睛。月光映在他淡色的眸子里,似暗夜中那抹初露的曙光。
"你从不点灯的吗?"一个人怎能够一直生活在黑暗里?
"对于一个瞎子来说,白天黑夜根本毫无差别,既无差别,又何必点灯?"男子淡淡的道。
"你是瞎子?"柳臣枫的口气难掩惊异。是的,他现在看见了,那双犹如星沉碧落般的眼睛,竟是没有焦距,茫然的望着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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