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身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风大了,进去再说吧。」
白夜的声音,穿越了风,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越过林司阳的耳朵,又朝著更远的地方飞去。
那个人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脱光白夜的衣服,用一双大手在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爱抚;他们两个没有发生过关系,白夜曾经想过就算被强迫也无所谓,因为他愿意。
可是那个男人却用『肮脏』这个字眼来形容人与人最坦率的亲密行为,白夜知道,那是因为他的母亲--是靠出卖身体来抚养他直到成人;那天是个没有云也没有风的下午,他坐在男人的身边,两个人在没有人的树荫下乘凉,白夜唱著男人最喜欢的歌,一个字一个字,发出轻微的声音。
在白夜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男人重重的冷哼一声,转过了头;这时白夜才看到不远处越走越近的那个女人,穿著看起来几天没有洗过的衣服,头发蓬松杂乱,脸上擦了白的可怕的粉,嘴上也有鲜红的让人想要呕吐的口红。
女人叫著男人的名字,跪倒在两人面前哀求著......她想要钱。
『你不是靠那些男人养著的吗?那些喜欢你的男人们呢?都死光了?还是都抛弃你去找比你更年轻美丽的女人了?』
这是白夜头一次听见身边的人用这样可怕冷漠又充满讽刺的口吻对人说话,这个人对人总是斯文温和,所以才能博得校内众多老师与学生的喜爱,所以这样的他--白夜想要开口说话,却被男人伸手制止了。
『我不会给你一分钱,要钱的话就靠自己的身体去赚吧,快滚,别再让我看到你了--还有、如果你敢出现在学校里......哼。』
男人的声音,从开始到结束,都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就好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面前的女人,也是与他无关的陌生人。
这是、白夜第一次,意识到些什麽。
他理不清思绪,或者......不想去理清。
白夜要了一杯白兰地,可是林司阳给了他一杯热牛奶。
他说:比起酒,牛奶对身体更有好处。
白夜的眼睛闪动了一下,一如林司阳预料中的那样,没有搭话;林司阳了解白夜的习惯,在这个人真正想说话之前,他习惯保持沉默,即使看著任何角落,他的眼神也是空洞无神,这时候的白夜,看起来就像是一尊精致的玻璃工艺品。
林司阳为自己准备了一杯纯正的黑咖啡,他有预感今晚恐怕睡不著了,为下一季度的发布会而准备的新装的草稿,今晚大概也无法完成了吧。
牛奶里面加入了稍许蜂蜜,白夜喝了一口之後,双手捧著温度适中的杯子,双眼看著自己的手指缓慢的抚摸著杯缘,乳白色的液体无法出倒映他的模样、表情。
声音、是从体内发出的。m
「今天下午你看到的那个男人,他有一个表哥。」
果然是白夜!有好几年没见了吧。
你好。
林司阳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就浮现出了下午的画面:他完全陌生的男人走过来的时候,白夜非常少见的开头拜托自己,先离开一下;林司阳照做了,他听著男人与白夜打招呼的声音,离开了食堂。
坐在树下的椅子上休息的时候,他看著玻璃另一边交谈的两个人,忽然有抽烟的冲动。
「他是高我一个学年的学长,在那个下雨天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这个人,可是他早在那之前就知道我很多事情,包括父亲的事情--」
说话的声音不像平时那样低沉沙哑、透露出金属的质感;白夜用不带感情色彩的口吻说著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简单到没有一句废话,林司阳突然觉得自己很愚蠢,刚才冲泡咖啡的时候,他用那短暂的时间做好的心理准备,根本就是多馀的。
「他没有用强硬的态度强迫我、介入我的生活......当然跟你比起来,他算是强硬的。」
白夜没有把具体的事件告诉林司阳,只用平缓的语速描述著那个『他』。温柔的、有耐心的、出手阔绰的、对白夜专心致志的,充满占有欲望的男人。
「他用了半年的时间来接近我,每天都会出现在我打工的地方,小费给的很多;他不喜欢我总穿著一件衣服,不喜欢我被别的男人女人邀请,甚至就连我向同学借的笔记都会被他撕碎......那时候、我只要反抗一下,就会被他脱光了衣服丢在床上,三四个小时不间断的画我的身体。」
白夜、白夜。白夜!你真美--你是那麽纯粹,身上没有一个地方是肮脏的,你就是我的全部、所以我绝对不会放开你。
满房间的黑白线稿,贴满墙壁的裸体素描,就连窗户上、电视机的萤幕上、冰箱上都贴满了同样一个人、不同角度不同表情的素描;白夜在这个房间里,无数次被翻过身体,被同样的一双手抚摸过全身,也有睡梦中曾经被狠狠掐住脖子的经历。
长大嘴巴用力呼吸的时候,双眼里映入了一张扭曲的脸孔,从男人的眼眶滑落的眼泪,断断续续打在白夜痛苦的脸上,男人止不住自己的眼泪,白夜也叫不出他的名字,只能用指甲不停的抓著男人手臂......直到他松开手。
白夜白夜白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不要让自己变脏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他语无伦次的说了很多,那时候我真的有逃走的冲动,你该知道人受到惊吓就会产生恐惧,这种事情累积起来,总有一天会爆发的。」
林司阳确信著,白夜的确用与自己无关的口吻说著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过去。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一定会打断他说『不要再说了!』,可是,此时此刻,他只是握著马克杯,看著黑色的杯面,他想要听下去,把这个故事听完整了之後,他会用自己的方式来回应白夜。
「有一天我对他说。」
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马克杯平静的表面,有了一丝波动,从青年开始说话之後就再也没有出过声的男人用力的深呼吸了一口气,没有任何预兆,他就这样站了起来走到窗台前,用轻柔的力度推开窗户,一瞬间,清新的空气吹入了房中。
刚才、如果不开窗的话,自己大概会窒息吧;虽然白夜用异样平和的口吻、声音说著痛苦的事情,可是痛苦就是痛苦不论他的描述多麽简单,林司阳的脑海还是会自动生成这样那样的影像。
明明贴满了图画事实上却苍白的可怕的房间,没有脸孔的男人疯狂的画著一张又一张的草稿,他的眼前究竟有没有人参照物已经无所谓了,在他的脑海中,早已深刻的留下了那个人的每一面。
冰冷粗壮的手指从来没有占有的念头,甚至连欲望都不存在,心灵不知从什麽时候就扭曲变形的男人,在他的认知里,肉体与肉体的亲密行为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肮脏恶心的景象,所以他没有一次侵犯过眼前这具身体--那是对他而言,最纯洁无暇的神圣存在。
林司阳吸了吸鼻子,感觉有些冷了,秋天已经过半,听说这两年因为地球温室的关系加上今年的圣婴现象影响,所以这个冬天不会很冷;可即使如此,他还是感到了刺骨的冷风从不知名的方向刮来,吹的身体一阵颤抖。
他因为听不到白夜的声音而转过头,对上了一双看著自己的眼睛;房间明明开著灯,可是林司阳却觉得自己身处在一个昏暗的空间里,那双眼睛闪著光芒,漂亮的让人说不出话来;林司阳并不打算开口打断他的思绪,只是稍许关起一点窗户,人则在那双宛如黑珍珠般美丽的眼睛的注目下,为自己冲了第二杯咖啡。
「他大哭著抱住我,跪在地上求我不要离开他,我说。」
你让我很累。
当这句话说出口之後,白夜感到一阵阴风从一侧迎面扑来,接下来脸孔就承受了一记火辣辣的巴掌,『啪!』,很响亮的一声,他以为自己的耳朵会聋,事实上的确到一分钟之後听觉才恢复正常。
男人疯狂的拉扯下房间每个角落的每张图,然後猛地将它们撕裂成一片片碎片,没有间断的撕纸的声音在白夜的耳边回荡,他没有任何反应,像是一具尸体一样躺在床上,空洞的眼睛看著白色的天花板,任凭男人把碎纸全部倒在自己的身上,在他的眼中,仿佛看到了乡下的冬天经常看到的情景,纯白的雪花从天而降,覆盖了整个视线,小时候的白夜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捧住一把雪放进口里。
「他把我丢到外面,有意思的是,正好被路过的任课老师看到全身赤裸的我坐在学长家的门口......呵呵......」
白夜的笑声,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就只是单纯的笑著。
「老师把我带回家,那位老师是很好的人,只可惜遇到我这个倒楣的家伙,所以把厄运都带给他。学长知道我暂时住在老师家的事情,他开始散播恶意的谣言,又买通侦探社的人拍下我从老师家出来的照片,不但寄到校长那里,还找人贴在大学部的告示栏。」
如果要说过去有什麽事情是让白夜後悔的话,恐怕就是让大好人个性的老师担下了一切那件事吧,他还记得老师看著带著女儿愤然离去的妻子的背影,用哀伤的眼神看著自己,白夜站在门口,最终还是被老师拉回了温暖的房间。
『没关系,老师的工作还可以再找,校长那边我会对他说都是误会,你的奖学金绝对不能取消。』
老师是知道他的情况,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
後来呢?
这三个字,林司阳始终没法说出口,他无视口袋里传来的无声的震动,手伸进了口袋里,手指按上了『启动/关闭』键。
「後来,学长约我在没人的教室见面。」
然後、白夜没有说话。
那一年的冬季发布会,林司阳发表了唯一一件新装,全世界只有一件,只有一个人能穿,被允许穿上那件衣服。
被外界誉为『KIZU』(伤痕)的新装的背後,有一条看起来就像是伤口的痕迹,而林司阳,在这次的发布会之後,再也没有展示过这件衣服。
很多年之後,在著名的歌手白夜的遗物里,人们看到了这件让人惊叹的『KIZU』,拍卖会上,有一个少年也压倒性的价格买走了它,听说,在这个少年的身边,也有著一位与年轻时候的白夜十分相象的另一位少年。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下雨天,早就在暗处观察这个人好几个月的男人在教室外面站了很久,算准了这个人差不多作出了顶著风雨冲出去的决定的时刻,他才出现,从此让他们两个有了交集。
他一直、都在观察他。
这个人不会与任何人有任何亲密的接触,即使是最一般的同学,这孩子也不会随便开口说话--很好、很符合自己的要求。
从母亲的噩梦中摆脱出来之後,他总是在寻找最乾净的『人』,他想要拥有这个『人』,拥抱著这个世界上最纯粹的身体,自己也能变得乾净了吧......这具被不知名的男人强暴而诞生的身躯,不管怎麽洗,都是肮脏的。
儿时的记忆,他是在母亲与不同的男人的欢愉声中度过,每一个晚上都会从很薄的墙壁的那一端传来女人充满激情的呼吸声,还有男人恶心粗鲁的低吼,低俗到让人想吐的话不间断的响起,就算把头压在枕头下面,那样的声音也会在脑海中盘旋。
他好几次都吐在被子里、混合著眼泪与鼻涕,还有汗水一起,恶臭无比。
十岁的时候,他用刀刺杀上了那女人最近勾搭上的情夫--那个男人当著自己的面,上了她。
『啪嗒啪嗒』,器官冲撞的声音,女人仰起头,高高抬起的腿被顶在发黄的墙壁上,因兴奋而从她口中流出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鞋子上,她......是自己见过最肮脏的野兽。
身材粗壮的男人用力发泄同时也享受著,在他的眼中,十岁的少年是最合适见证自己『威武』的证人,所以他像是打了兴奋剂一样,不断用各种方法折磨著被狠狠压倒在墙壁上的女人。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少年的手上已经拿著一把切水果的小刀,用了豁出性命的力气刺中了男人的後背。
致命伤。v
男人死了当场,女人一把拔出小刀,用少见的恶劣态度命令他现在就滚开,在也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两个礼拜之後,他从报纸上知道,那个他从来没有叫过一次『妈妈』的女人因自卫杀人,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
白夜的身体很软,触感很好,比起那个女人过於丰满的身体,他更喜欢少年纤细的曲线,平坦的胸部,小而可爱的东西......他都喜欢,可是却不会想要占有;他想要占有的是这个纯净无暇的身体,不让任何人碰到,就算是简单的握手也不允许。
那一天,也下著雨,小雨,听天气预报说,傍晚之後会转大雨。他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的桌子上,脚踩在椅子上,他知道这是白夜的坐位,两个小时前,他打电话给白夜,告诉他:我在教室等你,不来的话,你会後悔喔。
外面的天色,没有一点光,不仅仅因为窗外下著大雨,教室黑板上的时钟,早就指向六点半,这个时候,教学大楼里只剩下一些清洁工人罢了。
男人像个孩子似的咬著自己的手指,他反复用牙齿压迫伸进嘴里的拇指,这样绷紧的刺痛感会让他觉得时间并没有现实中走的那麽慢;从鼻子里哼出的曲调,那是前几天在电视上看来的,现在最热门的金曲。
好慢哪,怎麽还不来......
男人觉得,就算他把手指咬断了也无所谓,能让自己这个肮脏的身体变乾净的话,手也好腿也可以,能够换来全新的他,怎样都好。
白夜、白夜、白夜、白夜。
这样叫著这个名字的时候,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教室的门口,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呢,瘦弱的身体被外面的磅礴大雨淋湿,从头到脚,黑色的头发紧贴著的脸孔,白色的衬衫紧贴著身躯,从那张苍白的嘴唇里吐出的气息,都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大口大口的汲取氧气,快速起伏的胸口,还有不再是冷漠的表情的脸孔,这一切看在男人的眼里,都充满著喜感,他心情异常愉悦起来,嘿嘿......他会保护这具完美的身躯,让它在在自己的手里、怀里,永远都是那麽纯洁美丽......
从打工的地方赶过来的吧?为什麽不撑把伞?会感冒的喔......
究竟什麽事?
白夜站在门口,他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产生了恐惧的心理,他害怕这个人,害怕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害怕他说出的每一句话甚至是每一个音符,不逃走的话、不逃走的话,会被他吞噬。
可是他无法动弹,既不能前进也无法後退,从湿透了的身上止不住滴落的雨水敲击著大理石的地面,发出的撞击声在这个异样死寂的空间里显得诡异的可怕,走廊上的灯只亮著一个,白夜感觉自己的身後随时会出现什麽东西。
男人微笑著从桌子上走了下来,一步步靠近白夜,在他的口袋里,有一样小东西,一把利器,一把切水果的小刀。
白夜你放心,我会把你从那个男人的手里解放出来的,我会保护你的纯真与乾净,你只能是我的东西,知道吗?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站立著的双腿被牢牢的钉在原地,湿透的身体随著男人的越来越靠近,渐渐感觉到,让人想要呕吐的阴风,扑面而来。
「给你个机会,猜猜看後来发生了什麽。」
林司阳的牙齿哆嗦了一下,转过头捂住脸小声的打了个喷嚏,他连忙关紧了窗户,白夜的声音还在耳边回旋,只有笑意的笑,他什麽都猜不出来。
「我放弃。」
这是他仅有的回答,也是他从开始听故事到现在,唯一的一句话。
「......那我去睡了,晚安。」
嘴角勾出坏坏弧度的白夜站了起来,转身就想离开林司阳的房间;他以为林司阳会叫住自己,或者更乾脆的拉住自己的手,可是这一回,距离他只有几米的男人却什麽都没做,依然握著盛满黑咖啡的杯子,这是他今晚喝下的第三杯了。
这家伙、真的一点都不好奇?
疑惑、不解、矛盾,然後是转身回头,这才发现自己杯子里的牛奶不知道什麽时候又一次被盛满,应该坐在床边的男人在月光下打著哈欠,没有看向自己,若有所思的模样让白夜忽然觉得他很可爱。
空气中,始终没有沉重的感觉;背後的伤口,隐隐作痛,却是白夜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微微的刺痛,才是正确的,因为有它所以现在的白夜才真正活著,活的更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