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的宫殿,原应华丽的装饰斑驳褪色,映衬出颓败的氛围,初春的晴阳从残破窗绸透入,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分外清晰可辩。
乌发披散的雪衣少年,抱膝坐於窗畔陈旧的榻上,纤巧的身躯浸淫在光线中,侧耳倾听窗外梨花残瓣飘落的声音。
良久,方徐缓道:"秦姨,你说,历朝历代有哪一个太子像我这般窝囊?二皇兄平定贼寇有功凯旋回朝,父皇龙心大悦,居然,居然当廷宣布要册封二皇兄为太子......父皇怕早忘了,十八年前已经金口玉言我为太子......"
尚带有少年稚嫩的清酣嗓声,传递出这样年纪不该有的沈重哀伤。
犹在母胎便被推上倍受觊觎的太子宝座,又从甫一出生便因母妃难产香消玉殒而倍受冷落遗忘的太子,在宫廷变幻莫测的萧墙之争中生存,可想而知有多麽艰难。
奶娘秦珠不忍地劝道:"殿下,莫要难过了,那个计划也请殿下三思,娘娘若在天有灵,定会不安。"
"母妃当然会不安,帝王的海誓山盟,就像抓不住的风,父皇这十八年来三千佳丽左拥右抱,何曾还将母妃记挂心上。"琼华太子沈默片刻,接著道:"我朝以武为荣,没有母家後盾,得不到父皇的惠顾,又是从出生时便羸弱到不能习武的身体,除了这张脸,我还有什麽是可以作为筹码?"
琼华侧过头来,望向跪於榻前的清丽妇人。
曾经集帝王宠爱於一身破例恩召入宫的民间女子,虽未享受到太多荣华即天妒红颜,其绝色倾国的容貌,却完全承袭给了余留下来的少年。
巴掌大的小巧脸庞,精巧细致的五官,挑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水溢瞳眸,盼兮之间,已仿如春梦无痕妩媚自生。洁白细腻肌肤几如透明般晶莹,额际眉心天生的棱形红记,犹似豔红仙石坠落瑶池清泉,辉映出无穷妖冶的魅惑。
这样的脸孔,偏还融合进属於少年的俊逸秀雅,难辩雌雄的迷离,无论是否龙阳之辈,一见之下,恐也难以自持。饶是看著琼华太子长大的秦珠,每每骤见,仍会不由自主地震撼。
以往总怨怼帝王从太子幼时就扼令其掩藏面容的禁令过於严苛,不过细思,倒觉倘非如此,太子在皇宫的生活,恐怕就不仅仅只是难熬而已。但现在,太子毅然决然要打破这个禁令,秦珠无法预测是否明智,这个孤注一掷的赌,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奴婢只希望殿下平平安安,至於能不能位极至尊全不重要,陛下何苦又要去......"
琼华打断秦珠的话道:"平平安安,就算不争,我又能平平安安得了麽?若非符侍卫奋不顾身守护,我一条性命,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上次秦姨不过走路途中不小心冲撞云妃娘娘身边一名太监,就被掌嘴,这些年,你跟著我吃的苦头多不胜数,别以为我不知道。想我好歹还是太子,竟连自己的奶娘也照顾不到,这般无用,活著还有什麽意义。秦姨放心,我这一身衣服下遍体鳞伤,没有谁在看见後还会动心。"
秦珠无言以对,唯有一声叹息。十八年的明枪暗箭,侥幸保存,也已伤痕累累。当年太子母妃一入宫门,不谛破坏了其他嫔妃的美梦,遭至许多忌恨,自然而然清算到自幼失慈的太子头上,还是太子犹是这样,若不是太子,那些人更无顾忌,多半会落得众矢之的。
"奴婢会竭尽所能保卫殿下周全,誓死效忠。"秦珠含泪磕头,既然太子有破釜沈舟的决心,她就须有拼命追随的勇气。
琼华下榻扶起秦珠,平静道:"去告诉符祥吧,我需要他的帮助。"
※※※f※※r※※e※※e※※※
皇宫大殿,歌舞宴宴觥筹交错,群臣百官伪饰的互相恭维欢声笑语中,都在紧张等待一个结果,决定天下人命运的结果。盛朝首屈一指的兵马大元帅淳於崇光受皇命急招回京,在此时此际,所有人无不猜测是为定夺改换太子之事。
众皇子中,二皇子琼烈,二十三岁,威武刚健,有英年早逝的乃兄之风,方平定了让朝廷头痛以久的寇患,建立功勋。三皇子琼明,二十一岁,文韬武略,平素辅助朝政,颇具治世之能,在大臣中支持者众。小皇子琼荣,年仅十岁,可乃天子目前最宠爱的云妃之子,小小年纪已聪慧过人乖巧伶俐,甚得帝王欢心。
之前虽曾有过皇帝当廷宣布册封二皇子为太子的举动,不过估计後来又受到朝臣劝谏与云妃哭闹的困顿,变得难以取舍。如此优秀的三位皇子,有其一,足以传承江山,但偏偏一举得三,倘稍有处置不当,反而增添祸乱。
现在帝王需要的是一个决断,做出这个决断的不二人选,正是此次宫廷盛宴的主角淳於崇光。名为接风的贺宴,实则是臆测堪称盛朝支柱的淳於崇光,将来愿意效忠的人是谁。只要得到淳於崇光的承诺,不谛为江山平稳过渡的最大保障。
可笑的是,即将被废黜的原太子四皇子琼华,却历来就没有资格参与此类的聚会。虽然也稍有一些同情,不过如原太子这般懦弱无能之辈,实不能成为未来的依靠。以武为荣的盛朝,唯有握在手中的权势,与能够在众多皇子中出类拔萃的能力,才是上佳资本。
皇帝高据龙座,怀里拥著娇滴滴的云妃,嬉笑嫣妍,全不理宴上情形。原本就是故意施予的一个机会,让三位候选人跟平常繁忙争战沙场的淳於崇光联络感情的一个机会,成与不成,他作为最後的一锤定音者,此时应置身事外,还没必要过问。
让皇帝等候最後出现的淳於崇光,仅仅向帝王躬身请礼,就意态从容落座於龙座的右侧首席位置。往下皆是战功显赫的武将,左侧依次是琼烈、琼明、琼荣,然後是丞相王庸,众多文臣。
三派人马纷纷上前讨好献媚,三位皇子矜持身份,不便过於巴结,但也极尽所能与淳於崇光搭话,宴席之间比较锺弦乐舞还要忙活得不亦乐乎。
不过,也只热闹了小半个时辰。
淳於崇光是武人,武人嗜好的是傲笑杀敌叱吒风云,而非政治上的欲盖弥彰明里暗示,不胜其烦後索性霍然起身一声暴吼。
淳於崇光的容貌怎麽也算不上英美,却相当俊拔,这种俊拔与容貌无关,乃是征战沙场亲手屠杀过数以万计的敌人,用绝对的自信,敌人的鲜血浸润出来的俊拔。山峰似的魁伟身躯往那儿直直一挺,虎目圆瞪,还没发话,旁观者脊背已开始簌簌发凉,总觉那张龇牙的阔唇正咀嚼人肉。
一片鸦雀无声,连歌舞的宫伶也受到窒息的压迫,停顿下来。文臣中有胆量小的,昏倒两名,武将倒多少了解一些淳於崇光的为人,没有做出太过分的举动,此时都抱著看好戏的心情。
从淳於崇光迈进京城城门的下车伊始,送黄银珠宝,送美人骏马,送名画古玩,皆大而有之,可惜全被原封不动退回。像淳於崇光这类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人,想要以平常的方式讨得好处,简直异想天开。皇帝摆明了要得淳於崇光认可者,方能传天下,也即摆明了,这是施加给三位候选人一个考验的难题。
第二章
淳於崇光从面前众多表情僵硬人头的缝隙中,望见安坐於不显眼角落的丞相独子王允秀淡淡地笑著,举樽邀饮,面色缓和了些,也爽快地一饮而尽後,旋即向皇帝道声失礼,言想独自去御花园散散心。
"爱卿请自便。"帝王立马准了。
趁著余下三派人马各自苦恼各自愁的功夫,王允秀尽量不引人注目地混在宫人队伍中退出大殿,也跟去御花园。位於後宫的御花园,外臣不宜入内,淳於崇光是得到帝王亲许,王允秀乃三皇子琼明侍读,自然有办法进去。
月光如水,远外遥缀色彩斑斓的宫灯,夜晚的御花园,有著不同於白日的另类风情。
花树间,凉亭中,一双人影。
"皇宫的琼浆玉液,不要浪费。"王允秀笑著把手中的酒壶递给淳於崇光。
淳於崇光接过畅饮,打趣道:"我一直好奇,你的眼睛长什麽模样?"
王允秀怔了怔,不改笑颜道:"希望不要太难看就好。"
月辉夜风中的书生,长衫飘荡,温润如玉,淳於崇光一时出神。
"这个难题,对你来说也是考验罢。"王允秀拿过淳於崇光手中酒壶,就著淳於崇光饮过之处轻啜一口。
淳於崇光立马苦了脸,大刺刺瘫在椅靠上,仰面朝天道:"你说得不错。"
大皇子琼迩曾与淳於崇光携手冲杀沙场,有惺惺相惜之义,二皇子琼烈乃大皇子琼迩一母同胞的亲弟,总要顾虑几分。丞相王庸是三皇子琼明的人,王允秀自幼即是三皇子琼明的侍读,淳於崇光与王允秀私下相交甚浓,自然顾虑几分。小皇子琼荣之母云妃,与淳於崇光本家又有著千丝万缕不远不近的亲戚关系,同样顾虑几分。
导致的结果,就是平常根本懒得去思考复杂事情的淳於崇光,头痛万分。
"你也该讨房媳妇了吧,各派不是都抢著送美人孝敬你,每次一回京就与我混一处,都有些奇怪的谣传了。"王允秀坐到淳於崇光旁边,凝视淳於崇光高仰的侧脸。
淳於崇光连忙道:"打住打住,我长年征战在外,女人又不能带身边,而且还麻烦,不如跟你在一起自在。"
"我老爹要是听到你这样说,如今的情势,怕还不立即将我打包送予你。"
"呵呵,如果是用你做礼物,我倒不妨考虑笑纳。"淳於崇光笑得放肆,顿了顿,又道:"说真的,你武功也不弱,何必屈居侍读,不若跟我前去沙场征敌,方显男儿本性。"
王允秀摇头笑道:"那样的话,我不就成了你的下属,规矩甚多,恐就不能再与你平等相交,多没意思。"
淳於崇光想想,颔首道:"也是,派你做先锋,我舍不得。做做後勤,护送粮草军备,又会怕你辛苦。如留我身边,万一正面冲突起来,我还要牵挂你的平安,不能再痛快杀敌。"
"你啊,总是这样......"明明是我有意你无心,何苦又每每惹我徒增烦恼。後面的话王允秀欲言又止,只得幽幽低叹。
淳於崇光不解地扭头望向身边人,见王允秀垂首低眉,瞧不清表情。
正满头雾水地打量著,一道寒光,突如其来从背後疾射而至,淳於崇光眸光微闪,不动声色反指轻弹,一柄小巧的飞镖转向,半截埋於泥地中。还不及细看,淳於崇光斜视到花丛中一闪而过的人影晃动。
王允秀讶然笑道:"这刺客瞎了眼罢,连你盛朝第一高手都敢暗算。"
淳於崇光也觉稀罕,从凉亭椅栏飞身跃出,急吼道:"你先回大殿,我倒要去瞧瞧是何人。"
王允秀方待跟去,眼前已没了淳於崇光身影。
没回大殿,王允秀立於凉亭,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壶中美酒,痴望著淳於崇光消失方向。淳於崇光又忘了他也会武功,在淳於崇光眼里,他还是没有平等的位置。
一名黑衣蒙面人於花树间亡命狂逃,淳於崇光紧紧追赶,途中追上几次,想留活口没下重手,不料黑衣人武功敌不过他,轻功倒是超绝,虽险象环生还受了他一掌,总能堪堪闪避。
不知不觉追至御花园深处,前方是波光闪耀的湖水。淳於崇光寻思黑衣人再无可逃,便减缓速度,准备一举擒获。
哪知事不凑巧,竟会冷不防从湖边假山後跑出来一个雪衣少年,恰恰被黑衣人随手捞过,双臂高扬,那少年落入湖中。
"救......救命......"f
少年在湖中载浮载沈,高呼救命,眼看溺水。
淳於崇光无可奈何飞至湖面,脚不沾水地轻轻微点,猿臂一伸,拎了少年上岸。
经此一扰,黑衣人早调头逃之夭夭。淳於崇光心头充盈怒火,刚要发作,那少年捋了捋粘贴脸颊的湿发,抹了抹一脸的水,抬起头来。
淳於崇光无法形容那是怎样一张脸,虽然少年浑身还湿答答淌水,虽然因为被他拎上来时扔到泥地上洁白衣衫沾了不少污渍,一刹那间,淳於崇光还是冲击到无法动弹。
鹤云而来的仙子,如果连云彩也不堪匹配,该怎麽办?比梦更美的仙子,如果不是出现在梦中,而是真真实实存在於眼前,又该怎麽办?
少年也在暗暗审视淳於崇光,说不上有多俊美,却一看就是英姿豪迈气宇不凡的男子,伟岸身躯实应!游於绵延山原雪峰之巅,与宫廷的争权夺利明显格格不入。
心中不由多了一份欣赏,但派符祥去调查淳於崇光底细时偏生听闻不合世情的谣言,还真是人不可貌相,欣赏消散替换上轻蔑,不著痕迹按捺心底。他要的,只是淳於崇光手中权势助他一臂之力,至於面前男子是什麽样人,并非值得他关心的事情。
"谢......谢......"
"啊,什麽?"淳於崇光一时没听清。
少年苦笑道:"这里很冷,可不可以麻烦你送我回去换件衣服?我这样子没办法见人,反正你会飞来飞去,也不碍事......"
淳於崇光如梦初醒,见少年在夜风中瑟瑟发抖,想也不想脱下自己外袍罩在少年身上。合体的外袍罩在少年纤细的身子上,成了曳地的长裙一般。绝美的少年,竟羸弱到让人心痛的地步。
淳於崇光使光杀敌多年的强大自制力,方能将少年抱入怀中,尽量小心地不让自己的蛮力伤害到那不禁一握似的身体。
第三章
淳於崇光醒来,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冷冷清清的破败宫殿,与想象中奢华的皇宫大相径庭。敞开的窗外,唯有梨花,在朦胧晨露中烂漫盛放。
床边衣物纠结,赤身裸体的自己,与躺在旁边只著褥衣的少年。睡梦中的少年,犹痛苦低吟,洁白褥衣,不可思议的部位,浸染著斑斑鲜红刺目。
仿佛残留宿醉的昏沈,淳於崇光想要理得清楚地用力晃晃头。昨夜的记忆,终於崩溃一般涌入脑海。
"你是太子的人?既是太子的人就该乖乖待在太子宫,去湖边做什麽!"
"我去湖边是因为今日乃我娘亲的忌日,我要去祈祷。若非你冒冒失失跑过来撞我,我也不会落水!"
"你说我撞你下水!"
"不是你还会是谁,那里又没旁人,念在你好歹救我,不与你计较也便罢了,你却反来污我!"
他与少年发生了争执,这样的情形委实可笑,少年弱不禁风的模样,竟有胆量与他对恃全然不惧。宴席上,不过双目一瞪怒吼一声,就吓昏两名文臣,这少年,倒不怕他,
非但不怕,眼前少年忿忿不平渲染红晕精巧无瑕的脸庞,报以恨恨的咬牙切齿,梦中虚渺的仙子,忽然生动活泼起来,仿若一伸手就可以触及。
空气中飘浮著馥郁的梨花香气,当时他似乎真伸出了手,疯狂的激吻,无处消泄的热度,他几乎是拖攥少年一路到了床上。之後的记忆,则像被刻意抹煞,怎麽也想不起来。
难道,他真对少年做出了禽兽不如之事?且还是他逼迫少年苟合?不敢置信的淳於崇光慑於过度震撼,失却平常的警戒,没察觉一名妇人推门进来。
震耳欲聋的尖叫,与水盆打翻在地的混乱,淳於崇光从未想到过自己也会有被捉奸在床的一天。
"殿下!太子殿下......你,你竟敢对太子殿下做出如斯大逆不道之举......"妇人顾不得男女之嫌,声色俱厉质问淳於崇光。
淳於崇光无言以对,有什麽东西在心头碎裂开来,他是武夫莽人,但毕竟不傻,否则也无法征战沙场屡建奇功。
少年并非普通宫人,而是即将遭废黜的太子四皇子琼华。那麽昨夜的一切,看来都是精心安排的圈套,专引他上钩,可笑他一时受美色迷惑,乖乖如了人家的意。
"来人!来人......"妇人高呼唤人。
淳於崇光默默穿上衣物,等待裁决的命运。就算是再不受重视的太子,侵犯皇族损害天威,也是不可饶恕的罪孽。何况做出这样可耻的行径,连他,也无法宽恕自己。
"秦姨......"
几不可闻的声音打断妇人的叫嚣,妇人奔至床边,看著在惊扰中幽幽苏醒的太子,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