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
"可免你一死的东西。"
晋老爷这才来的兴趣,翻身坐正,他依旧保持了良好的礼节。
"说来听听。"
"你知道前年八月皇上泛舟游湖的事情么?"
"知道。"晋老爷一顿,突的激动道:"莫非--莫非你就是那个飞身进湖,将他救起的少侠?"
泅飞默许点头,一笑,"当时圣上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我是江湖中人,难免日后有个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所以便要了他随身玉配。若日后犯了什么律法,可用来抵罪。"
晋老爷眼中贪婪一现,随而换上狐疑的神色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泅飞哈哈一笑,揉揉眼睛道:"您还真是个生意人。我今天来的确是找你谈个交易。"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说。"
"我要你,去把晋卿找回来。"
晋老爷怔了下,不明就里的看着泅飞,他凑近了些,与他对视。
"为什么--要我去找卿儿?"
"你不需要知道,只要把他带回来,交给天家。"泅飞一笑,拍拍晋老爷的身子,"不过你还是有选择的,你可以将这玉配交给他,然后你自己去死。"
泅飞凑到他的耳边,声音忽然低沉,和了微微喘息,拂在晋老爷面上。
"老爷,"他说,"我想,父子相争的场面,一定非常精彩。"
晋老爷打了个寒颤。他的身体颓然倒下,轰的瘫坐在地面。潮湿阴冷,似有蠕虫万条爬进了身子,叫他疼痒难奈。
泅飞来回走了几步,俯视着他道:"我给你一柱香的时间考虑,做,还是不做。"
提脚,他正要出门,身后晋老爷撕心裂肺了一句,有迫不及待的渴求:"我答应你!我--去把卿儿抓回来。"
泅飞停了步,没有转头,只阴冷着一句问:"老爷,你就当真忍心看着你儿子死?"
晋老爷一笑,"我是生意人。"
泅飞也跟着笑起来,笑得太过用力,到最后化做几声咳嗽。
"好个--生意人。"
他转身开了晋老爷的脚镣,道:"据我所知,你儿子已经出了东城门。"他将玉配丢在晋老爷身上,不是威胁不是鄙视,单单说出个事实,道:"要知道,我放你简单,杀你,更简单。"
晋卿在山上呆了五天。没日没夜的心脏悸动。
畏惧,害怕着日出时的强热也害怕着日落时的绝望。说到底,他害怕的不过孤单。
从不知自己是这样的人,难题来时竟提不了勇气迈步移动。
他在忧虑父亲的空挡,不能自已的想念桓楼。他觉得自己已变得有些疯狂。
公主没有带来任何消息,他睡在临时的小屋,只听见铁骑踏过地面的呼啸,一遍又一遍,相当了折磨。
晋卿决定在太阳下山后无论如何进城一趟。他依旧怀着安然的心情,焦急着只为了那个男子。
他想,若他说,圣上应该可以相信。
他还是单纯的想着找出真相。
最后一丝光亮在挣扎后终于落下。大地陷入黑暗,万般无奈,却亘古如此。
他脚步悬空,轻得不敢过重的放下。怕是惊扰了沉睡了天子,失去最后解释的机会。
将衣裳更紧了紧,那上面还残存着桓楼的味道。他低头一嗅,嘴角是笑。
第 23 章
桓楼无言的俯视着他,嘴角冷酷着,冰冻千尺。
他道:"你说什么?"
"不恨。"晋卿抱着膝,"我说我爱你,是真的,尽管你觉得可笑。"
他神情落寞的在桓楼低头的当轻轻跪走过去,握了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口问:"桓楼,其实,我们都是好人,对不对?"
好人?桓楼盯了他的眼睛,他无措的转开,将头埋下。
"你--在说什么笑话?"桓楼任由他握着手,突然消失了力量。
"桓楼,有一件事,你从未骗我,就是它让我相信,你是好人。"
"什么?"
"你在梦里哭泣,圈成一团,只咬牙落泪。看见这个的时候我相信,你是好人。"
桓楼看了他,目光闪烁。他笑。
猛推开晋卿,他跃起,然后狼狈摔下,又跳起身。他走路的模样踉跄,速度却快得惊人。
晋卿随了他的动作,追在他身后喊:"桓楼,你去哪里?"
"滚开!"桓楼叫着,似乎想极力甩掉什么。
"桓楼,等等我!"
"不要跟上来,否则你会后悔!"桓楼哼了声,从齿缝间呼出声响,他捂着心口,那里怪兽吼叫。
是无数夜晚的交织,错杂后终于在某一天晚上被能懂的人看见。
可这个唯一能懂的人,却是他的仇家。
报仇,他想,五岁被个达官捡回家时就这样想。
娈童。
他在夜晚冰凉的路面光着身子行走,笨拙习练着步伐。
他在贵人之间周旋,做尽辱丧男子尊严的事物。
而这样的他,面不改色,将手藏于身后,一点点指甲深陷手心的发誓,报仇。
这是他活着的全部理由。
十八岁的他,天生了异禀,是练武的绝才。他将刀抵在那贵人的脖上,在他开口说话前轻易取得他的性命。血喷出时他闭眼,微笑听见好听的风鸣。
他那时想,原来杀人便是如此美妙。
关于报仇之后的怎样,他未曾设计。或者说,他的人生只到报仇那刻终结。
单幻想着仇人们哭丧的模样,便叫他有了嗜血的快乐。
然而这一切已经改变。他惊恐的在夜里醒来,梦中不再是幼年那一幕血腥连天的画面,换了个人,换做了晋卿。
他无数次梦见晋卿的背影,渐渐远离,他伸手,然后泡沫粉碎。
如同孩提时候的梦魇,看着母亲的身体倒下,鲜色一片,灿若红梅。
他急速的奔跑,漫无目的。他从未想过好或不好的问题,或者说他不敢想象。
却在这一日,这个被他害到家破人亡的男子说,你我都是好人。
他从他眼中看见悲悯的色调。
是年久失修的画面,如雪花散落,椎骨寒冷。
身后脚步急促,他惶恐回头,晋卿随着他,气喘不定。
他站住,看着这个向他跑近的男子,几近绝望的怒吼:"你跟来做什么?你想看着我怎么痛苦么?你--跟来做什么?"他双膝一弯,沉重跪地。
地面荆棘刺多,穿过绸缎的料子,扎进他的身体。
他有一阵的痛快。
听着晋卿叫他的名字,固执着,桓楼桓楼。
他捂上耳朵,只见他的嘴张合不定。桓是张,楼是收,配合得天衣无缝。
晋卿更近,在离他十丈的地方微停,他记起,方才那里是个深崖。
他起身,在大脑来得及运做之前开口喊道:"你给我回去!那里危险!"
晋卿似愣了愣,看着他,突然一笑。
他起身而跳,他的跳姿轻盈,带着不管不顾的神色。
于一半时失了力量,他坠落。
桓楼冲了上去。他没更多的想法,或者说,只是一种本能。
他冲上前,难以看见的速度,近乎飞翔。
他手伸直,拽住晋卿的,用最熟悉的模样回拽进怀。收不住脚的,然后同他一起滚落山崖。
六.结
晋卿是在一阵灼热的疼痛中醒来的。
张开眼,已是夜晚,星辰闪烁中没有月光,总显得大地黑暗。
他动了动,意识模糊,然后逐渐转而清醒。
记得,是一直在追着桓楼,那个男子,脚下生风般从他身边跑开。
追到悬崖一侧,他看着下面,再看看对岸。他知道自己没有能力跳过那样的深谷,却还是想试试。
只是想到那人的身边,不做多的动作,只是想而已。然后就做了。
他记得,桓楼最后的动作,是上来抓了他的手,然后抱在自己胸口。
桓楼。
他叹气,哼了声,全身难动。
转头,突然看见一些红,从一个固定的方向蔓延到了身边。他惊住。
顾不得骨裂的难受,他爬到桓楼身侧。
桓楼睡得安详,嘴角有暗红流出,体无完肤。
晋卿突然想起,在山麓崎岖中,耳边一直是他的喘息,强忍了疼痛,努力平衡着呼吸。
桓楼,一直用自己的身体护了他安全。
从山尖到山腰,这一路的滚跌,他拥他在怀,坚定着没有疑虑。
晋卿的手颤抖着,轻到桓楼鼻下一试,他轻呼了声,带着难以名状的喜悦。
还--还--没死--
还有微弱的呼吸,只是气若游丝,却依旧是没死。
晋卿忍不住笑起来,擦着越加模糊的双眼,笑得像个孩子。
"桓楼?桓楼?"他轻唤,桓楼没有动弹,听不见看不到,他像倦极的游子,睡得昏天黑地。
晋卿突然开始感激上苍让他学了那么些医术。
他踉跄而起,双膝若裂。咬着牙,扯下衣带,撕了,和着些木枝做成个架子。他抱着桓楼上去,右手手腕无力,他用左手与嘴咬了布条,拼命拖拽,终将桓楼带进了个山洞。
放手,布条上血迹斑斑,他啐了口,里面满是血丝。有些自嘲的笑起来,他对自己道:"喂,你的牙齿还真是脆弱的东西。"
他脱下身上最后的衣,覆在桓楼身上,感受到洞中冰凉的水滴穿过,顺着他的皮肤滑下。绝寒。
晋卿抚抚桓楼的头,冰冷一片,没有生气。
打点水过来,为他擦净了身上伤口,他的腿骨肉分离。
他半跪半走的重新上山,采上自己能见的所有草药,用嘴叼了下来。他的右手已失去知觉。
许是摔到了骨头,他这样想,举起时软弱无力的摇晃,算了,便当少生只手。
他算了算嘴中草药,桓楼双腿用了刚好。
他用嘴嚼碎那些草药,为桓楼敷在腿上。桓楼皱皱眉,没有回答。这样很好,至少可以保证他的腿血脉畅顺。
山洞过冷,晋卿拼完自己所有的意志,在昏迷之前生了堆火。
然后抱着桓楼,头枕着肩,轻柔的,却可以传递温度。就这样睡了下去。
他突然明白桓楼的难过,最痛时候最孤单,至少现在,他们依旧可以互相温暖。
他想象着,桓楼,或许曾在无数这样类似的晚上,风餐露宿间找不到归所。
睡了很久。
久到晋卿以为自己已经死去。
但他依旧是张了眼。
天亮着,他侧目去看,桓楼依旧没醒。
叹气。摸摸他的额,似乎恢复了些温度。他笑,你真是如此坚强的人。
摇晃几下,晋卿起身。火是早就烧完的,连余烟都已散尽。他用脚试了试温度,冷得已与这山洞融为一体。
晋卿甩了甩自己的右手,果真是没了感觉。他想了想,咬牙往一块石头上狠敲,依旧是没有感觉。就笑了。
他采些花,素白的,左手拿了,走到河边抛洒。
"公主,"他道,"身为丈夫我理应为你报仇,可原谅晋卿本是如此自私固执的男人,还是恨不起那个人,还是想要他活着,一直天长地久。"
他脸上掉泪,一滴,滑过脸侧笔直掉落。
水面涟漪。
他对着远方喊:"公主,请饶恕桓楼的罪过,若有来世,晋卿愿减寿三十年换得你的安息。只是,请你原谅桓楼,他有太多身不由己。"
他轻笑着,回走。
他想,公主,你可能了解我的心情。而我,又可能了解桓楼的心情?
他想,若没有这样的仇恨,他与他,是否可以真正共存?
接下来的日子有些艰苦,晋卿偷进城了两次,低着头,行色匆忙。他用尽办法取得些桓楼必须的药物,又亲自上山,从竹屋中搬出了玉琴。
他从山顶向下观望,心惊依旧。不知道再给一次机会他是否还有追逐他的勇气,这样深渊的山谷,看一眼都觉得粉碎孽障,更何况桓楼他竟护着他,当了肉垫这样一路滚下。
晋卿想得有些难过。
单手掌琴,琴弦微微颤动。从不知单手也可成曲,不过调子更为悲怆。
晋卿弹得窘迫,他未曾想过君子约会有叫他难以控制的感觉。
桓楼睡在身边,他的头枕着晋卿的腿,然后轻轻动了动。
晋卿一怔,慌的低头去看。
桓楼嗫嚅着,似在言语。
晋卿凑上耳去,听见桓楼艰难咬牙,吐出四个字:晋卿,危险。
他叫了他的名字,在昏迷的时候,然后说,危险。
晋卿眼中一热,忽的有泪滴出,他来不及擦拭。
他轻摇了摇桓楼的手臂,不敢用多大的力气,桓楼没有张眼,只微弱的一哼。
晋卿凑在他耳边叫:"桓楼?桓楼?"
桓楼没有理他。他的眼睛舍不得见着太阳一般,闭得生紧。
晋卿明白,若此时不叫起他,他将永远醒不过来。
他换了个位置,将桓楼平放在地上,跪在身边道:"桓楼,我是晋卿,你醒一醒,醒一醒。"
桓楼依旧沉睡,又是一哼,他似乎不太舒适。
晋卿心中焦急,右手使不上力,他整个人压在那上面。
"桓楼,你给我醒过来,不是要报仇么?你醒过来我任由你处置,你给我醒过来!"
"桓楼,你到底要怎么样?"
"桓楼,我是晋卿啊,你张开眼睛看看我好么?"
"桓楼,只要你醒,我晋卿自绝天下也可,只要你醒......"
他俯在桓楼身上,听见他有力的心跳,错综复杂,却还是感觉满足。牙一咬,他抽出桓楼的剑,剑尖上扬,指着自己的右臂道:"桓楼,我知道你能听见,你若不醒,我便砍下这只手,你若还不醒,我就砍下另一只手。人有四肢,我一直砍到你愿意见我为止。"
他笑,风起风落,迅速无声。
高举剑,他闭眼。
"你--敢?"
一个声音,带着沙哑难受的响起。
晋卿手不住,剑身落地,哐然一声作响。
他跪了下去。
第 25 章
跪在桓楼身边,桓楼哼了声,恨他一眼,转过头去。
"你吵什么。"
"没什么--"
"现在是报仇的决好机会,等我好了,你可救杀不了我了。"
"我不是说过么,我们都是好人--"
"废话!"
桓楼冷笑,他呲牙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这算什么?"他哼了哼,挪动极不舒服的身子,"晋卿,你理应痛恨我的,我不需要你这样伪善的面孔。"
晋卿叹气,他实在找不到什么话说。只是惊喜,然后是惊喜之后的落寞。
"我为你--奏首曲子吧--"
他突然想到,然后突然开口,一切毫无预警。
拂袖坐下,他整理思绪。
还是那首君子约,宫调简单,他如今只能弹奏这曲。
入我相思门,
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
短相思兮无穷极。
他短暂轻念这小时学的诗,当时只背了,不懂意思,觉得无趣。如今懂,却又记不全。人生难得有完美的事情。
桓楼安静下来,除却暴躁的脾性,他闭目倾听。却逐渐皱了眉头,侧面来看,他一愣。
"你怎么单手奏琴?"
"这个嘛--"晋卿笑一笑,止了音,举起右手晃晃,"我这手,废了,用不成而已,不过不碍事的,还能继续弹这歌。"
"你可是个--大夫?"桓楼瞪大了眼,想下看看,自己双腿完好。
他怔神,"你--是否把药--都给了我--"
"桓楼?"
"是还是不是。"
"我--"晋卿不知如何回答,顿了顿,还是摇头作罢。
桓楼撑起身,想过去,却无力跌下。他猛力喘息。
"你--这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