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侠,我请贴上黑字白纸,可没请门外的那位。"这话明着对他,实际还是说给我听的。
门外那位。这么说,她也来了。她来,做什么?我的眼神回落,金世遗没了方才的镇定,嘴角浮出一丝慌乱,悄悄的被他压下。
我,怎么忘记了?
苦笑。
怎么忘记了,就算他来,也还是放不下邙山上的那个女子的。他来,或许只是愧疚吧,只是想看看,这个为他死过的女子是否安在,然后说句对不起,还是要走的。
他只是愧疚。但凡人,看见我这不人不鬼的样子都会愧疚的,更何况眼前这个金世遗?
金世遗,你无情无义的时候伤我至深,现在重情重义的,还是继续伤我至深。我厉胜男当真是个前世债今世偿的角儿吗?到底做过怎样对不起你的事情,上天才罚我这世处处为你所伤?
不明白。
手在袖内一寸寸缩回,放下,背在背后。指甲掐进手心,没有半点感觉。他急急的想拉,只留些空气从指缝滑落。曾几何时,我也是这样,一次次,一次次的扑空。这次,我不想再落在后面。
第 5 章
"胜男!"他叫,好象千言万语凝噎在喉。
"对不起嘛,我知道了。"惨笑,我收拾好碎成一地的心情,悠悠的,走过他。擦肩时时间停止,我费力转身。
他怔住。"跟我走吧。"突兀的一句话自背后而来,似利刃,刺得我几乎站立不稳。向前一步,下一秒手腕被惩我接住。
用一半眼看他,他眸内澄亮。
跟你走,去哪里,难不成回邙山吗?我背着他苦笑摇头。
金世遗,我再如何通透豁达也是女子,陪你回去这度量我尚未练到。
不答他的话,害怕口未开泪先下,多丢人。抓紧惩我的衣,想来他是不会介意的。
"金世遗,我跟你的事,都是上一世的。既然死过一次,现在权当是我轮回了。我不再是原来的厉胜男,你也没有欠我什么。今天见你,不是因为我情思未断,更不是因为我还有奢望,想用原来的死绑住你。今天见你,只是告别。你我二人,从今以后,天涯海角,各不相干。我受你一句歉,往日的种种,都算了吧,你也不用太过自责。"
讲完这话,自己都觉得可笑了。什么时候起,我变得如此豁达?什么时候起,开始不再追,只想逃?
身后的呼吸瞬时变得沉重,每一下都像隐忍了巨大的苦楚。
"放开她!"惩我反手牵了我,却被金世遗忽来的掌风打断。
两人的身影纠缠在梅丛里,上上下下,看得我眼晕。
"喂!"没人理我。
"别打了你们!"真是奇怪,好好的说着,怎么就突然动起手来了?还是没人踩我。
卯足了劲,我大喊一声:"别打了听见没有!!"声刚断便胸闷异常,上气不接下气的好一阵咳,似要吐出心肝脾肺。
这招果然见效。惩我自林间旋下,只手抚住我的背,缓缓一股轻力而进,我顿时顺畅了很多。
"胜男你怎么了?"金世遗两步迈上,伸手拉我,我不着痕迹的避开。
还是--保持距离好了,我不想再泥足深陷,不死不活的卡在那里。
"好点了吗?"语气出奇的温柔,我有些惊讶的盯着他。余光瞥见身侧的金世遗好象黑了面。这人,今天都怎么了?
一个,莫名其妙的话多;另一个,给他原来极渴求了自由,却做出被人抛弃的样子。呵,看来是我病得不轻。
默然间,惩我好象想起什么,一个呼哨打出,很快招来个清秀的丫鬟,耳语一番。
他转头,自责的向金世遗笑笑,慢慢开口:"我差点忘了呢。金大侠,这次烦你来的确有要事相求。"顿了顿,那丫鬟端着笔墨纸张出来,他接过,小力一抖,摊在金世遗面前。
"烦你为厉姑娘写封休书,以后婚姻嫁娶,各不相干。"
身后的金世遗是沉默得有点可怕了。我最后一点幻想在他的沉默里迅速流走。
他伸手,接过。我不忍的回头。
休书?这两字实在惨淡得足以让我赧颜。
闷声寻来,回头,他一手的粉末。活活捏碎的?何必呢?
惩我悠然自得的,料定他的举动一样,从身后又抽出一份递出。
"金大侠不会写字也不用如此紧张,我帮你便是了。"
抛笔上空,袖转,在我尚未看清时已成两个刚劲的字。
他的字和他的人,是极不和谐的。
这人心里有怒,只是隐藏的太好,让人以为他是没有情绪的而已。
是习惯,也可能是故意。不让人看出,才能保护最后的自尊。这样的场景对我,实在太过熟悉。
一阵狂烈的笑,金世遗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落雁公子,你以为你是谁?我与胜男岂是--"
"岂是夫妻,何来的休与不休?"我抢在他前面开口。
金世遗,你还真打算当着我就把这么难堪的话说出来?也罢,与其让你嘲弄,倒不如我自己来。
他的目光依约是凌厉的有些伤人了,如细密的针芒在我背上来回穿梭。
"你......在说什么?"
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不甘示弱的回瞪着他。怎么,被我抢了先很不服气吗?我也就这点能耐了。
身边的人好象轻笑了下,我抬眼惩我,他风轻云淡的瞟着金世遗,等我们自己去理顺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胜男......"他的眼神柔和了下来,只在一瞬间。然后有些伤感。
我皱着眉,想避开。见不得他难过的,看了只会折磨自己。
"我们,若不是夫妻,是什么?"
我愣了。我和他,说是朋友,没那么简单。说是夫妻,只怕贻笑大方。思来想去,我和他,竟什么,也不是的。
我可算活得经典了,居然会为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自杀。
"若不是夫妻,当日的拜堂算什么?"他无头无脑的冒出一个问。
"当天,我们没有媒妁,没有证婚,什么也没有......也就,什么也不算的......"
手在惩我衣上抓得更紧,我觉得自己被他抽干了力气。
这样的人,只消开口说句话,就轻轻松松的制伏我。我这一世,注定了,是要为他掌控的。
"如果你想......"他的声音暗色四涌,"我便补给你一个正正式式的婚礼,媒妁,证婚,礼金,还有宾客,一样不缺的,都补给你,可好?"
补?补偿。我确定他的意思,悲从中来,如潮蔓延。
"我不要了,都不要了。金世遗,不是说了吗?你不用,再为我伤神了。"
仰头想喘口气,不料窒得更紧。
月光里,清华活脱的那个,不是古之华,又是谁?
直起腰来看她,然后自惭形秽。
月色在她脸上,氤氲出一圈淡淡的霜雾。乍眼看了,以为是月宫里那个寂寞千年的女子,眷恋凡世的落下。
我,永远代替不了她的。甚至,连扮她的资格,在世人眼里,都是没有的。
长吁一口气,我笑得有些自怜。
"你说话的时候,可有注意别人?"
他们顺我的视线而上,都怔愣了。
"之华,我--"果然还是他先开口。我们三个,输赢早已在一言一动间立现。
听出他声音里的困难,我收起自己的表情。再难过,也不会在你面前难过。原谅我,我本是如此的人。
"世遗哥--"她的声音是江南旎绮的风景,听一下就会醉人。
"我,明白的......"眼里好象有泪了,接下来的场景我可以想象。早就习惯了,不是吗?
"之华......"他的眼更沉,我看了,觉得自己好笑得紧。
其实我根本不用躲什么的,只要她在,他对我说过的所有话一向都是不算的。
"这里,不欢迎你,你走。"惩我的语调拔高,我有些奇怪的看他。他似乎是--气恼?愤怒?或者,是仇恨的,仇恨的盯着古之华。
原来越是好看,清幽的人,仇恨起来,就越是蚀人心肺的寒冷。
只是,他们之间,会有什么仇,至于恨得如此呢?
仔细看他,突然头如被人猛击。是了,怎么我现在才发现呢?
"落雁公子,之华,是我的朋友。"金世遗沉闷的开口,斟酌再三,用了朋友这样的词。
言下之意,你若对她无理,休怪我不客气。
保护得滴水不漏。
惩我一哼,"她是你的朋友,关我什么事。厉姑娘的敌人,我落雁山庄是绝对不欢迎的。别逼我动手。"
这人,这人说话也太刁专了。
"胜男--"他欲言又止。
只有这样的时候,你才会求我的。那我便顺你的意好了。
"算了惩我,原来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你,又何必记得。"
扯扯他的袖,我头重脚轻得不行,只想快些回屋里去。外面,留给他们好了,别辜负了今晚的月色。
他会意,微扶我的臂而走。
"你去哪里?"金世遗拦在我们面前,我不想看他的脸。再看,会舍不得。
"当然是睡觉了,难道绣花吗?"惩我对他嗤之以鼻。
"厉姑娘,我......我......对不起......"古之华跟着上来,站在我一侧。
对不起。我低低的重复这话,你,又有什么对不起的?
"让开。"惩我冰冷的一句,不客气的伸手撩开她。她惊讶之余,连推几步站定。金世遗恰到好处的上去接了她,两人并肩。
我看着他们,唇线不自觉的上扬。他们,并肩的样子,真是很好看呢。好看得,连插进一丝月色都是多余的。
"你,推我做什么?"她疑惑的看者惩我,像刚才发现此人的存在。
惩我鼻里轻蔑一哼,幽幽开口,如剑化刃。
"古姑娘,圣贤人说如果父亲盗窃,做子女的该如何?"
她脸色一沉,答语细若蚊蝇。
"该为父隐瞒。"
惩我脸色一变,击掌笑道:"说得好!可姑娘你,又对自己的亲父做过什么?"
金世遗见她为难的脸色,挡了上来。
"之华的家事她自有分寸,公子不必担心。"
惩我斜蔑他一眼,"你倒紧张。"他背了只手在后,凑近古之华,"姑娘晚上睡觉时,可曾梦见过自己的爹爹?"
古之华脸色又是一变,几乎站不住了,把大半的重量靠在金世遗身上,风吹海棠,我见尤怜。
金世遗的面是更黑了。
惩我好象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继续逼近道:"姑娘大义灭亲,在下可真佩服。杀己父拆人缘的事,可都让你干尽了。厉害厉害。"
我愣了一下,拿眼恨他。你说你的家事,干什么拉我入局?还嫌这里不够乱吗?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换了以前,有人这么羞辱她,金世遗恐怕早拔剑相向了,我没想到的是他能忍到现在。看来邙山水土果然养人性情,毒手疯丐都能修心养性。
"落雁公子,"极重的语气,满是警告。"之华有自己的难处,你,不要咄咄逼人。"话外音是若你继续这样,我当真是动手了,而你,也未必能赢了我。
看得头痛。最后,还是我来收拾残局。
"惩我,我想回去。"拉拉他的袖子,他转头,眼色变得轻和。
"好。"
同他走过他们,听见有人说:"我送你。"然后是一只手过来,被惩我挥开。
"金大侠,你还是担心你的之华妹妹好了。既然你不能照顾她,那么,我来。"
第 6 章
他口中的她,可是我吗?不想再想。点点头,算是默许。
你伸手,只是礼节。而我,从来不需要这样的施舍。
学了他的口吻,"屋子很近,我认得回去的路。"
离你很远,我,已经不敢靠近。
他搀扶了她,立在身后,眼睛里,装载的情绪被我解读为内疚。其实这般的结局应是最好了。还你自由,也还我自由。我们,最好一世不见。
同惩我谐行,抬头,他不看我。眼里满是忧虑,或者哀伤。
走过花园,看不见那两人的地方,我停下。举手想为他擦去什么,到了一半停下。这样子。始终太暧昧了,我们其实也没有那么熟悉的。
不想他却一下抓住我,牢牢的贴在眼睛上,闭目叹气。
"我,还是忍不住何。"
突然就觉得,那面具后隐藏的,不只是一张和她极似的脸。
"你,是姓孟的,对吗?你,是她哥哥,对吗?你的仇人,就是我,对吗?"
"嘘......"他一指点住我的唇,只一下,像碰着了火炭似的跳开。
"不要说出来,最后那句话。永远,不要说出来。"
不懂。他救我是为什么?他要金世遗来,又是为什么?这么折磨自己,难道当真是很好玩的吗?
回屋,从窗看,他站在门前,幽幽的像个心已干尽的仙人。
只得长叹。
这晚上睡得极不塌实,总像周围布满了眼,一双双的,看不清谁是谁。
梦里追逐那个身影,然后渐行渐远。我急得上前拉住他,他回身,一脸的疲惫。
"胜男,对不起。"
"胜男,我会用其他方式补偿你,但我终究要回去的。"
"你明白吗?"
"你明白吗?你放开我,好不好?"衣裂,然后我抬头看见月下光华的仙子在对他微笑。她的笑像六月最艳丽的火,灼伤我的眼睛。
世遗哥哥世遗哥哥世遗哥哥世遗哥哥世遗哥哥............
我倏的醒来。
"呀!"吓了一跳。面前有张很近的脸,我感觉到他微微的呼吸。
略侧开些,看得轮廓。金世遗。
"胜男......"他脸好象红了,我不知道。
"你......干什么?"
他不语,只这么看我,眼里甚至有着贪婪。
没办法,从不习惯和他这么静的,尤其,是现下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地方。硬了头皮再问:"你来我这里,干什么?"莫非古之华出了事?惩我............我想到,连忙要跳下去。
"别乱动!"他有些懊恼的开口。长臂一卷,把我包个严实,顺势一同躺回榻上。
我惊住,忘了挣扎两字怎么写,只与他大眼瞪小眼的相对。
"怎么这么凉?"他握了我的手,眉尖轻蹙,我惊醒。
用力想要缩回,失败,只好由着他拉了去。
"一个心脉碎尽的人,想不凉也难。"
他仔细的看看我,包上我双手,就着嘴呵气。
"这样,还冷吗?"
同情我?怜惜我?不用的,我的手自幼就是如此,你暖不了的。
叹口气,"金世遗,你实在是,不用这样的。"这人是听不懂吗,说了那么多次,他怎么还是不懂?
"不用哪样?"口吻竟是生气的。
原来听懂了。
"跟我走吧。"又是这句话。我不禁有些烦躁了。
"去哪里?"直视他的眼睛,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大胆的看。
"回家。"
"家在哪里?"
我的家,早没有了。他的呢?只怕是我一生都不愿也不被欢迎的地方。
"火焰岛。"
他一字一顿,明明白白。
我的唇微颤,你的补偿,代价,会不会太大了?
"回那里?"
"回那里。"
"然后呢?"
"然后一生一世也不出来了。"
他费了极大的力,温柔的吐出这些字。
我就笑。罢了罢了,有生之年能听你说这些话,我也没有好遗憾的了。就算是补偿吧,至少这次你是真切的说与我听的。够了,我想,人应该学会知足的。
"谢谢你。"我把头窝在他胸口,听他不规律的跳动。
他揽住我,然后一寸寸的锁紧,我闭眼。